父亲的陀螺

2024-10-15 00:00:00陈振林
金山 2024年10期

父亲五十多岁了,隔段日子,他就会摆弄摆弄他的陀螺。

陀螺有两个,分别用两块青色的布片包裹着,放在藏青色的木盒里。那木盒,放在乡下老家书柜的顶上。每次取下或放回木盒,父亲得垫了小板凳站着才能够着。那陀螺,一个浅墨色,一个深黑色;浅墨的像团乌云,深黑的像团浓墨。它们的年龄,也和父亲不相上下的样子。

最早见到陀螺,是我三四岁的时候。父亲下班,将我从幼儿园接回,这时幼儿园只剩下我一个孩子了。父亲骑着自行车,我坐在车后,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父亲像个大孩子一样,大着嗓门对我说:“妞,今天爸接你又迟了,我们一起去玩开心陀螺……”一回家,架好自行车,放好书包,父亲就拿出了他的陀螺。在屋子前的空地上,他用鞭绳系紧陀螺,猛力一放,陀螺自然旋转……我站在一旁,拍着小手,不停地跳着,叫着。

父亲是极会做陀螺的。他说,他读小学时,每到秋天,“树叶落,打陀螺”,放学之后常去寻找适合的木材,做各式各样的陀螺。有时不满意,就再去找木材,再做一个;有时觉得很满意,却不知足,仍旧去寻找新的目标。父亲说,他找寻了十多种的木材,最后觉得柳木做的陀螺最适用,制作简单,不易损毁,易于收藏。他也曾用枣木做过,做工精细,但人工制作难度极大,因为枣木木质太结实。

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看见他不停地制作一个又一个陀螺,并不恼火,倒很开心。爷爷当年是小学老师,他在课堂上对他的学生说:“我们家有个‘爱因斯坦’,不过他不做小板凳,做的是陀螺,一个又一个,估计有一大箩筐了。好啊,好的陀螺可以旋转着生活的快乐……”

后来我读中学,一心学习,就没再见到父亲的陀螺。等到我去上大学的前一天,父亲叫住了我:“妞,我们去玩开心陀螺……”我很开心,也意外。没想到,我上大学的这一天,父亲的陀螺还在。他从那书柜的顶上小心翼翼地请出他的两个宝贝,他一个,我一个。仍然在屋门前,只不过那块空地变成了水泥地;父亲的动作仍然熟练,他用鞭绳将陀螺绑得更紧,那只深黑色的枣木陀螺像注入了魔力一样,不停旋转。我手中的浅墨柳木陀螺,也像得到了鼓舞,同样不停地旋转着我们父女的快乐。近夜时,我们才不情愿地收起陀螺回到屋子里。那晚,父亲在灯光下忙着给两只陀螺进行加工。他用小软刷蘸了桐油,轻轻地为两只陀螺又加上一层外衣。我知道,刷了桐油,更适合收藏保存。

可是,这陀螺不是什么珍贵的文物,父亲要这样宝贝似的珍藏到d0973af2678f7a3f2a616b22c3df1795bf3c10731aeef76ddf8376cf07cad770什么时候啊?我大学毕业之后参加工作,似乎忘记这陀螺的事。

就在上个月,我从省城回到老家,电话里听说是家中年近八旬的爷爷老年痴呆了。作为长孙女的我站在爷爷面前,爷爷居然不认识我了。上过好几家医院,医生说没有灵丹妙药,只能慢慢唤醒病人的记忆,可能会有效果。我们叹着气,父亲不声不响地站上了小板凳,从老家的书柜顶上取下了那个藏青色的木盒,请出了他心爱的陀螺。

那一天阳光灿烂,五十多岁的父亲用手中的鞭绳将那枣木陀螺紧紧地绑着,用力一放,那黑如淤泥的家伙就蹦到了禾场空地上。父亲拿着手中的鞭子,啪,啪,啪,不停地抽打着那陀螺。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坐在一旁的藤椅上,脸上开始露出笑意。一轮之后,父亲换了柳木陀螺,又来了一轮。父亲身材微胖,他的脸上全是汗珠,他的嘴角满是微笑。

爷爷不能说话,父亲就凑上前说:“您看,这是我做的陀螺,安装了小铁珠子,旋转得快……”

第二天,我要回省城上班了,我对父亲说:“您也要上班啊。”

父亲听了,低声对我说:“我还有计划哩,先请几天假吧,明天,明天我还要玩陀螺……”

回省城的路上,我在想:父亲有他的陀螺,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