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新春花正开

2024-10-15 00:00胡先友
金山 2024年10期

腊月二十九中午,河那边的表叔来我家做客。表叔在镇上小学教书,三十出头,衣着笔挺,戴顶鸭舌帽,看上去很精神。

见表叔左手拎一只母鸡,右手提一捆粉丝,口袋鼓鼓囊囊很惹眼,我和三哥赶紧迎上去。表叔放下东西,掏出一把金丝猴奶糖分给我们,乐得我们找不着北。据表叔说,年前正在对学生进行家访,刚巧路过我们村,就顺路过来看看老哥姐。娘很高兴,赶紧在厨房忙活起来。随后,表叔和爹一边饮酒,一边谈学校新鲜事,还表示以后侄子们上学,可以去找他。我家娃多,表叔的话,我爹爱听,于是加大搛菜、劝酒力度。

饭毕,表叔推让一番,背起娘给的两袋子回礼,里面有白面、大米,说了句“谢了谢了,正月我来给老哥姐拜年”,便转身大步流星朝村东头走去。

娘说:“多俊的教师啊,要是有个女人管着就好了。”爹回应道:“谁说不是呢,我看他往根子家方向去了。”

娘抿嘴,笑。表叔单身?我懵懂地剥颗奶糖,填进嘴里,想象着师娘的模样。

大姐将鸡翅膀左右交叉,鸡就卧在地上逃不走了。娘用手指探一下鸡屁股,说:“这鸡能下蛋,先养着吧。”厨房里冒着热气,哥姐们进进出出在忙,就我无所事事,还喜欢到处溜达。

我悄悄在书案上抓起一个鞭炮,溜出去找小伙伴根子玩。根子家有个石头垒起的院墙,还有一株独自开在土墙边的山茶花,枝干上刚长出粉红色的花苞,在风中摇曳。我喜欢根子家的山茶花,就像根子喜欢他的娘一样。

正在门口扫地的根子娘眉清目秀,长发盘成结,笑起来很好看,见了我,问:“友子啊,你表叔中午可去你家了?”我说:“去了,带了鸡和粉丝在我家吃饭,我娘还送他两袋子米面。”根子娘怔了怔,便喊根子出来陪我玩。

年三十,爹破例换上40瓦的新灯泡,满屋明亮。大姐在书案上虔诚地点燃蜡烛,醇香缭绕。耳锅炉里沸腾着鸡血、豆腐、菠菜等家常菜,饭桌虽显清贫,但能勉强过年。二哥在门口放炮仗,一声声巨响,吓得门口看热闹的大花猫连滚带爬,藏到屋里,惹得圈里正在吃食的天蓬元帅竖起招风耳,一脸蒙,惊得老槐树上的喜鹊赶紧跳出窝来,看个究竟。

年饭进行时,我在家里最小,吃几口就饱。娘把一个鸡腿搛给我,我没吃,抓在手里溜下桌,又悄悄去找根子玩。根子家院墙约半人高,最适合我们小孩在两边打仗。地面洁净,我又轻轻凑上去嗅那束山茶花,那花有着好闻的暗香。

推开门,见根子正在灶间烧火,头发里沾着碎草屑。根子娘见我来了,从锅里搛一筷子热千张,要我张嘴。我摇头,将鸡腿举到根子面前,说:“你闻闻,香不香?”根子直咽口水,看样子很想吃一口鸡腿,却又怕我戏弄他。我说:“尽管吃。”根子娘在锅台边,看着我们笑。根子确信鸡腿可以吃,使劲咬了一大口,嚼得那个香啊。我抬头,看到根子娘转身,叹气。

根子娘做好年饭,一碗千张、一碗白菜、一碗炖鸡蛋、一碗热汤,算是娘儿俩的年夜饭了。根子欢快地将啃了一半的鸡腿给娘吃。根子娘揉眼睛,喃喃自语道:“我娃长大了,懂事了。”根子便把头靠在娘怀里撒娇。我嫉妒,直朝他翻白眼。

饭后,根子和我玩捉迷藏。我躲到根子娘的房间,刚要钻床肚,被床头柜上的两个布袋子吸引住。这袋子不是昨天我娘送给表叔的吗,怎么会落在根子家呢?我没心思捉迷藏了,指着两个袋子,在房间里喊道:“这袋子,是我家的。”

根子忙跑进来,一把将我推开,说:“你说袋子是你家的,袋子上写你家名字了?”我喊道:“这袋子是我娘亲手缝的,青布颜色烧成灰我都认得。”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我俩在房间里嚷嚷,根子娘慌慌张张进来,有些尴尬地说:“这袋子确实是友子家的,娘正准备还回去哩。”“是我家的吧?我要背回去。”我得意地朝根子瞄了一眼。根子失落地捏着衣角,用眼睛狠狠地挖我。根子娘哽咽着将两个袋子用绳打好结,放在我的肩膀上,一前一后,有些沉,但我还能背得动。

当我背着两只布袋回到家,娘忙接过来,问:“拿个鸡腿出去,咋背两袋东西回来?”我就把在根子家的惊人发现说了。爹笑道:“这小子不孬,知道护家了。”娘瞪我一眼说:“这可咋弄?”唉,我把咱家的白面、大米给找回来了,娘居然没表扬,我很郁闷。

晚上,娘在隔壁房间小声对爹说:“趁天黑,你把两袋米面退给根子家吧。”爹问:“现在送去,这事儿咋圆场?”娘道:“去了再说。”爹说:“要不,你陪我一起去。”娘看着家里仅有的半罐面和小半缸米,亦如根子娘那般叹气。娘解开袋子又添了些进去,扎紧。爹说:“他表叔带来的那只鸡八成也是根子家的,一起还回去吧。”娘沉思片刻,道:“我猜也是,他表叔忙教书,哪有时间养鸡。这鸡肯定是要还的,不过不是现在。”

爹娘轻手轻脚背着袋子出了门。我觉得好奇,悄悄溜出门尾随。根子家的石头院墙矮,很容易翻墙进院。我张开双臂,像往常一样,拥抱了一下墙角那株芬芳的山茶花,山茶花挺立身姿,频频点头。我轻轻趴在窗户上,侧耳细听屋子里的对话。

根子娘的声音有些局促:“大哥大嫂,你们的情谊我领了,这两袋子米面,我真不能收。”我娘说:“都是自家田里长的,又不用拿钱买,大妹你嫌少就不收。”根子娘轻轻抽泣起来。许久,在爹娘的安慰下,得以宣泄的根子娘又说了一些话,从而为我解开了谜团。

根子出世那年他爹得病走了,根子娘身子单薄,孤儿寡母仅靠种两亩水田生活,加上给人缝缝补补勉强度日。家里缺个顶梁柱,根子娘一直思念着根子爹,就没想找伴。而我表叔单身,对根子娘有那个意思。昨天他先去看根子娘,塞给她一些钱,她没要,当教师清苦她知道。根子娘回送他一只鸡、一捆粉丝,没让进门。下午表叔又送来这两袋子米面时,根子娘还是没让他进门。薪水微薄、死要面子的表叔自己没舍得吃那两袋珍贵的米面,足以显示他对根子娘的情意。

局促而琐碎的烟火里,也有叫人心软的一刻。屋里的谈话节奏时缓时快,我爹娘心慈,聊天尽拣好的讲。根子娘的情绪慢慢恢复平静,说:“现在我真心收下了,我会记住你们对我们母子的好。”我爹说:“收下才对嘛,希望你和娃表叔互相有个照应哩。”

我躲在窗户下,腿麻,一不留神踩翻了垫脚石。根子反应快,赶紧跑出来看,见是我,便倚门傻笑,也不生气了。借着屋里的光亮,我看见根子娘也站在门口,脸上有红晕,像极了那棵孤独的、美丽的山茶花,在寒冷的春夜缓缓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