侉老太

2024-10-15 00:00王春迪
金山 2024年10期

我是一名技术员,工作就是到各地去驻厂,调试设备,运维培训。一个地方,待上一两个月,再挪个窝儿。我的人生好似一片羽毛,不知道下一站会飘去哪里。

侉老太,就是我在这座城市当技术员的时候认识的。

这边老太太买蔬菜,一般不去农贸市场,那里的菜大都量贩,或者供应饭店,不让人零零散散地挑拣。本地人买菜习惯扒去叶子再上秤,莴苣玉米萝卜,逮到就扒,甚至买生菜白菜也会把外面的老帮子给扒掉,只称菜心。回头付完钱,再把刚才扒掉的叶子带走。

所以,老太太们在市场里买肉、水产品、豆腐,绝不在那里买菜。她们会起个大早,拖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帆布拉杆车,到市场对面的老街上选一些又便宜又新鲜的菜。

老街上,等待她们的,是一些从乡下来的菜农,他们用三轮车驮来自家种的蔬菜瓜果,裤脚靴子上的泥巴仿佛在告诉你,这些菜是他们刚从菜地里拔出来的。也有人把自己钓上来的鱼提来卖,一条二十来斤的草鱼、胖头鱼周边就能围着一群老爷们儿看半天。我还见过有老太太来卖栀子花、木香花。菜农们往地上垫一层塑料编织袋,便是一个摊子。

区区一步长的摊位,得要早早地来抢占,有的菜农凌晨三点就来了,遇到雨雪天,就先把编织袋放地上占位置,用碎砖碎石压好边角,自己在不远处的屋檐下躲雨,眼睛焦急地望着黑咕隆咚的天。

到老街上买菜,是要带一些零钱的,他们大多没有收款码,有收款码的,很多也是儿子儿媳的,他们希望城里人能给现钱。

过了早晨七点,老街上的人越发稀疏,这时候城管就来清理道路了,这条街白天车流量还是蛮大的。

我这次驻的厂子没有食堂,得自己做饭。我常到老街买菜,但我老是睡过头,这时,我就会到侉老太那里,买她的菜。

侉老太不是本地人,她咬字重,很多字都带着鼻音/2d7atM8iMl8KKVG53t2ng==,说话倒也能听懂。她卖菜,却不是菜农,她不种菜,也不贩菜,她只是挑别人摊子上的菜,再加点价卖出去。

每天一大早,侉老太就推着她破旧的小推车(推车上有一个座子,可以坐上去),到各个菜农摊子上转悠,精挑细选几样她觉得好的菜品,择好了,等菜农们走了,她就把菜堆放在小推车的座子上,在路口等人来买。买她菜的多是些上班族,她没摆摊子,城管也不赶她。

因为是“优选”,侉老太卖的菜,自然会比别人要贵一些。虽说贵,那菜棵棵精神饱满的,眯着眼买走就行,其实并不吃亏,所以我从不和她问价,贵又能贵多少?一个老太太,鸡皮鹤发的,恐怕还指望着这点薄本薄利买米买面过日子。

我和侉老太逐渐熟悉起来,零零散散的,我从她那,也学了些挑菜的秘方——

比如买西红柿,要看屁股底下的叶子,有五个叶子,也有六个的,有时能见到七个叶子的,叶子越多味越正;带沙土的黄土豆是面土豆,可以炖着吃,浅色的是脆的,适合炒着吃;洋葱红色的辣,白色的甜;挑桃子,脑袋瓜要圆,李子就要挑脑袋瓜尖的,最好带树膜;买毛豆要买圆粒儿的,不要长粒儿的;买胡萝卜,要小脑瓜小尾巴,不然里头会长檡子;黄瓜也要小尾巴,嫩绿的,不要墨绿的,能有干花最好,鲜花蘸药多;韭菜要细红根的,红根不出水,味儿正;买枣要买灰枣,不要买骏枣;挑大葱要青白对半,不然容易烂;铁棍山药要选带粉红铁锈的;香菜要短秆儿的;莴苣要短粗的,一定不要带棱,不然空心儿;甚至端午节买艾蒿,都有讲究,她教我如何选艾蒿,不要买到柳蒿……

她说的这些窍门,即便你知道了,真挑起菜来,比她还是差远了。人家在这条街上挑多少年菜了,火眼金睛,无论什么菜,眼一看,手一摸,就跟做质检似的。

侉老太不高,也不胖,走路手都得撑着小推车,蹲下来又得半天才能起身,腿脚不好,却总是调侃我瘦得像个竹竿。好些回,我到她那买菜,她都说我:“你光吃菜,不行,你得多吃肉!”她还教过我做一种菜,是她老家的名菜小炒肉,说吃几顿保管上膘。

不久前,我结束了这里的驻厂任务,公司又把我派到新地方,新厂子有食堂,但很难吃,齁咸,油也大,无论什么菜我都得在菜汤里涮一下才敢放嘴里。我很想念在老街的生活,想念侉老太的蔬菜。

一天,我玩手机,偶然刷到一个视频,视频中央竟是侉老太在卖菜,里面配着音乐,没有人说话,视频上标着一行字:在这里,千万不要可怜这些卖菜的大爷大妈。

视频点击量很高,下面有很多留言评论。打开一看,有的说他们缺斤少两,有的说他们的菜农药超标、滥竽充数,有的说他们阻碍交通、影响市容,有的呼吁相关部门清理整顿,甚至有人说他们家里有好几套拆迁房,有存款、退休金,闲不住才出来赚俩钱的;也有人借此叙述自己曾经的“奇葩”遭遇。

好像是作文开了一个头,下面的人各种续写。说的那些话,和这个视频,和侉老太,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关系。

唯有一点能确定的是——

那些在评论区说话的人,应该没怎么去过老街买菜,更不认识那个侉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