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吴平,中国铁路文联作家分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上海局集团公司合肥机务段保卫科。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读者》《青年文摘》《短篇小说》《新民周刊》《散文》《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等报刊。
两天一夜的梅雨过后,天终于放晴,七月的江淮,气温一下子飙升至37℃。午后的阳光像铆足了劲一般,刺照在机务段厂区葱茏的树木花草之上,也把忙碌的整备人的背脊晒得有些生疼。
大力跑回班组,来不及取下安全帽,双手在工作服裤子上随便抹了一把,拿起桌上的凉茶仰起脖子一阵咕噜。
二十分钟前,徒弟小丁记下活票,自告奋勇独自上机车排查故障,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小丁前年大学毕业后被分到机务段的整备车间,在车间领导的安排下跟着副工长大力后面干制动。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头,白白净净,面相俊朗。“00后”的小丁有股闯劲,勤奋好学,工作起来从不惜力,短短两年时间,在师父大力的倾心教导下,已经成长为车间行修班组的年轻骨干。
天气这么热,机车车内温度高达50℃以上,大力有点不放心徒弟。这不,刚检查完一台即将出库的机车,回班组喝了口水,他赶紧拿起手电去找小丁了。
大力爬上那台机车司机室的时候,柴油机刚刚停机。车上像刚掀开盖子的蒸笼,一股股热浪在他的额头烤出了豆大的汗珠。
小丁听到脚步声,一脸油垢地从二端空压机旁钻了出来。此时他的工作服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腰身处鼓出了几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小气泡。小丁摇着头,不解地告诉大力:“师父,闸我试过了,我分析不是阀件的问题,故障应该出在制动管道上,估计是哪个点有微漏。”
大力上车前在电脑上看过系统票的内容,他认同徒弟小丁对故障的判断。大力取下左手腕上裹着的毛巾递给小丁,怜惜地笑着说:“先把脸上擦擦,瞧你——麻猫一样的。”大力沿着逼仄的机车过道往里走,转回头告诉小丁:“车上太热了,你抓紧回班组休息一会儿,喝点水,凉茶我帮你倒好了。”
小丁取下安全帽,靠在操纵台上,一边拿毛巾擦汗一边涨红着脸说:“故障没有找出来我不回去。”
检查完分配阀和空压机旁边的截止阀,大力返回司机室。他坐下来,踩了一下脚下的风笛踏板,一声清亮的鸣笛过后,一旁的小丁马上会意地把头伸出司机室窗户,朝下面吆喝了一嗓子:“底下人注意了,试闸啦!”
过充,运转,减压,制动,紧急。一套工艺下来,大力和小丁更加确定了两个人的判断——的确应该是某处的制动管在漏风!
师徒两人合力把司机室的地板掀开,大力小心地把脚伸进众多管系的间隙,弯下腰,仔细用手触摸各个管系的接头。
这个时候,工长老刘在动力间检查完柴油机组,也满头大汗地走了过来。老刘询问完小丁有关“提票”活的内容以及他们已经检查过的项目,站在那里抬头眨眼睛,想了想,说:“你们师徒俩判断得没错,这个故障的确应该是哪里的管道漏风所致。”
小丁站在那里得意地挺了挺胸。大力只顾弯腰撅腚忙着检查管路,对工长老刘的话不置可否。
大力和老刘同岁,是校友,当年毕业以后一道被分配到合肥机务段。刚工作的时候,他们关系亲密,同住一个宿舍,一起上班,一起打球,周末没事也一道去城隍庙逍遥津闲转悠。
后来,车间分来一个天车工程小美,是大力和老刘在铁路学校的学妹,人俊肤白,说话像百灵鸟一样好听,大力和老刘两个人都在心里偷偷喜欢她。但到了最后还是大力敢于表白,热辣滚烫的话语和体贴殷勤的关心最终让他抱得美人归。再后来,大力又被提为制动班组的副工长,柴辅班组的老刘则被调到了整备车间,去了行修组修车。
那段时间,哥俩的关系依然,老刘还是那个憨厚老实与世无争勤勤恳恳的老样子,待大力一如从前的真诚和热情。
又过了几年,老刘也结婚了,妻子是合肥一家医院的护士。老刘婚后的第二年,被提拔到了工长的岗位。
六年前的春天,为了适应机务系统“大整备”的机构改革,机务段检修车间三分之一的职工被划到了整备车间。大力也在其中,恰好被分流到了老刘的行修班组,大力还是当副工长。当然,班组工长依然是老刘。
大力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管理水平和业务能力不输老刘,更比老刘早几年当上工长(虽然是副的),现如今自己却成了老刘的手下。那些日子,大力内心藏着一块难以言说的硬疙瘩,整日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大力的心思老刘看在眼里。老刘笑笑,没多说啥,三年前,他甚至向车间提议,让刚分到车间的唯一的大学毕业生小丁和大力结对,叫小丁做大力的徒弟。老刘不止一次地告诉小丁说:“你师父当年和我是同学,无论从修车经验还是从业务水平来说,他都比我强,你们俩结对,绝对是真正意义上的强师配高徒!”在班组的日常工作中,老刘始终给予大力足够的尊重和支持。
大力的妻子程小美也劝大力:“你和老刘一起都快三十年了,如今又到了同一个班组,你俩一定要好好处。”大力若有所思地对妻子点了点头。
老刘的行修组一直是机务段的标杆班组,现在有了大力的帮衬,再加上小丁这样优秀的年轻人的加入,班组面貌和战斗力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班组多人次在局集团公司和全路的业务比赛中获奖,在机务段每个季度的班组评比中,等级也始终都是“优秀”。
可是,让大力困惑和纠结的是,自从调到整备车间行修组,尽管自己也在努力地融入这个新集体,在工作中主动投入更多的热情,但他心里却清楚地感觉到,每每面对老刘,似乎总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漏点在某处存在。
或者再说具体一点、明白一点——是因为原本是旗鼓相当水平无异的两个人,如今自己却成了老刘的手下而心有不甘吗?每每想到这里,大力似乎找到了些答案,但转眼间似乎更加迷茫了。
故障仍然没有排除,机车两小时后还要等着出库。在听不到摸不着的情况下,涂抹肥皂水是查出机车管系漏风点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大力再次劝小丁:“机车上温度太高,你在车上已经待了这么久,必须回去喝点水——防暑降温专项知识我们机务段每年都学都考,咱不能光学不做啊!你现在就回班组,然后带一瓶肥皂水上来。”
十分钟后,待小丁拿着肥皂水返回机车时,发现车上只剩下了工长老刘,之前掀起来的那些地板都已经盖好恢复完毕,小丁惊讶地问:“工长,漏点找到了?故障排除了?我师父呢?”老刘指着脚下的地板,笑着说:“漏风点找到了,是被你师父听出来的,故障已经排除。你师父真牛,以后你一定要跟着他好好学习啊!”工长老刘真心地竖着大拇指,对大力的褒扬和钦佩溢于言表。
在材料室,小丁找到了正在领料的师父大力。他得意地把老刘刚才说的话学给师父听。小丁感叹道:“隔壁股道还停着一台没有停机的机车,那么吵的情况下,师父您居然把一个细微的漏风点给听出来了,我真心佩服您,您真牛!”
七月的太阳光热辣辣地照在大力的脸上,两股汗流从大力的眉角蚯蚓般滑落——刚才小丁下车去休息喝水的时候,大力在其他管系边捣鼓半天没有捣鼓出啥结果,是老刘固执地趴在司机室地板下竖着耳朵帮他找到了漏风点——一个风管的小接头略微松动了一点点,大力之前也检查过那根管子和接头,却没有发现出问题——到最后,那个漏风点竟然被老刘给听出来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紧固接头后的制动试验显示,机车故障被顺利排除。
师徒二人抱着配件材料往班组走。头顶的太阳依然火辣,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年过半百的师父大力挺直腰杆,脚步却迈得从未有过的轻盈。突然,他回过头认真地给小丁说:“这几天我们要抓紧把段内新机型的机车制动系统好好琢磨琢磨,提前做好新型机车的整修准备工作,以后啥事咱们都要想在前头,不能什么都让工长一个人操心。还有,没事的时候你要多帮着工长管管台账弄弄电脑什么的,你比我们年轻,又比我们有文化,工长每天为了咱班组的安全生产忙得团团转,他不容易。”
大力说这话的时候字字有力,中气十足。小丁看见,阳光下的师父面带微笑,目光温暖,是那样的真挚和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