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严俊峰,中国铁路文联作家分会会员。供职于西安局集团公司融媒体中心。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当代陕西》《人民铁道》《文学陕军》《作家摇篮》《三秦散文家》《散文之声》等报刊。
人的一生中,无论行过多远的路,见过多美的风景,有一块热土总是魂牵梦绕、难离难弃,那就是故乡。我的故乡位于渭河之北的旱塬上,没有河流湖泊、峻峰湫池,有的是沟壑纵横、贫瘠苍凉,既不秀美也不富饶,但我人生之初最温馨、最美好的记忆,皆深藏于这块大地之上,伴我终生,令我难忘。
一
每当朝阳从五峰山之旁冉冉升起,晨光拂过村子东面的沟壑,照到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上,再照亮村大队部的院墙和房舍,最后照亮我家地坑庄子黑黢黢的院墙,老家的早晨就在灿烂的朝阳之下来临了。
一条四五米宽的泥土路,南北向穿村而过,随着几声“啪啪啪”的甩鞭声,一辆运肥的胶轮马车由远而近,从村子里的主干道上驰过。车轱辘行进的咯吱声,牲口迈蹄的踢踏声,还有从庄院内外的树丛中传来的鸟鸣声,打破了乡村晨间的宁静。走出庄院大门,来到村大队部门前的土台上,也是村子里的最高点,望着晨曦中的东方,透过薄薄的晨雾,不远处是苍茫的沟壑,沟里的一切细节,在朝阳之下深深浅浅,如一幅水墨画映现眼前。
站在村子中央的土台之上,北面是抬头低头间挡在眼前的五峰山,山不高远,却常有云雾缭绕其上;在东、西两面沟壑挟持的塬面上,除了一片片农田,便是被树木环绕的人们休养生息的处所——地坑庄子,如果你不走近它们,很难发现它们的所在。这些深入地下的方形大坑,四周修筑着一孔孔窑洞,坑院里有小小的花园,长着核桃、白果、苹果、石榴等各种树木。一些地坑的树木经年久月,枝叶慢慢伸出坑外,远远就可看见它们婆娑的影子。
若是20世纪80年代之前,你初次来到我的故乡,可能因看不到一幢幢青砖黛瓦的农舍,只闻鸡鸣狗吠、马嘶牛哞之声而感到困惑莫名。当真正走近那些或成片、或独立的地坑庄子,看到坑院中人们温馨而俭朴的生活,在惊异之余,必为这原始而古朴的民居感慨不已,古人“掘穴而居”的传统,在这里继续被发扬光大到极致。
地上少雨,地下缺水,唯一不缺的就是深厚的黄土,人们的生产生活离不开一个“土”字,出生时“呱呱”坠落于土炕,休养生息于土窑洞中,一辈子在土地上劳作,最终也要埋在土中。深厚的黄土,稀疏的植被,加之人们为了烧饭取暖,无尽地砍伐树木柴草,使得水土流失日益严重,经年久月形成了一条条深而陡的沟壑。站在沟壑沿岸放眼望去,一条条大小深浅不一的沟壑皱褶,阳光之下裸露着的一片片黄土崖,似乎都在诉说着被雨水冲刷的沧桑记忆。
二
几条沟壑,一座山岭,大地用这样的屏障,既呵护着乱世时故乡的安宁,又阻滞着人们远行的脚步。在我读完小学之前,没有走出过村子所在的狭小塬面,使我对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沟壑之外的世界常常生出无限的遐想。
时节是初春或者深秋,我在田野砍柴或者斫草,天空湛蓝,视野透亮而开阔,阵阵微风掠过田野,不见一个人影或者一头牲畜,大地显得空旷而苍莽。此刻,我站在一处紧邻沟壑的田埂上,擦拭着额头上细碎的汗珠,目光掠过已经无数次凝望过的沟壑,极目望向苍茫的地平线,任凭从田野刮过的凉风,吹拂着我的面颊。眼前的一切令我心旷神怡,也让我的思维变得异常活跃。
那地平线的尽头是什么?是一个更大更美妙的世界吗?我只能尽情地去想象、去猜测。那突出地平线的山或塬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山岭的皱褶,能看到塬上的树丛和村落。它们在湛蓝的天幕之下,在苍凉的地平线上,显得缥缈而神秘。
当我的目光由远而近,投入眼前的沟壑时,那里植被稀疏,川、梁、峁、坎清晰可见,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那里鸣叫着、飞翔着。居高临下,我有一种展翅而飞的欲望和冲动。
阳光总是毫无遮拦地倾洒在大地上,将视野里的万物照耀得清晰明朗,一切都显得温暖、和谐而美好。一片草坡、一块田地、一架沟梁、一棵树,或斫草、或砍柴,我幼小的身影劳作其间。而大地上的众多生灵,飞翔的鸟雀、吟唱的虫子、奔跑的野兔,甚至从眼前的草丛中倏忽滑走的游蛇都是我的伙伴。它们视我如邻如友,看见我既不惊慌也不逃跑。眼前除了我熟悉的庄稼,就是各种灌木草丛和野果野花,虽然许多我叫不上名字,但不影响我对它们的喜欢和欣赏。它们枝叶的形状和色彩千变万化,没有任何几何图形、任何色谱可以穷尽其对称、和谐、多彩的美。
风,随时随地都会伴我而行,或轻柔或凌厉地拽着我的衣衫、刮着我的脸庞,在耳畔发出忽高忽低的风语。随着四季的交替和气候的变化,这些风儿既有温度,也有味道。冬天的风刺骨如冰,几乎能刮掉耳朵;春天的风和煦温柔,带着四野花香扑鼻而来;夏日的风热烈奔放,能轻易带走浑身的热汗;而秋天的风则爽朗宜人,带着田野庄稼和果蔬的香甜,让人陶醉。
每每站在故乡的大地上,被风吹拂着,心里如长出一片风帆,在沟壑梁峁、田野平畴的波浪中尽情地飞翔,直到飞出故乡的地平线,飞向未知的远方。
三
故乡大地尽管贫瘠,但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用他们坚毅的双脚、勤劳的双手战天斗地,从不向命运屈服。他们顽强地在这块土地上春种、夏忙、秋收、冬藏,用生生不息的劳作赋予这块土地四季不同的风景。
春天的大地,是从遍布塬上塬下、沟梁崖畔的麦田开始的,随着返青的麦苗渐渐染绿大地,田间地头、庄院内外便回荡起北红尾鸲、燕子、戴胜等候鸟熟悉的歌声,伴随着孩子们久违了的声声柳笛;和风、细雨、暖阳,不仅唤醒了冬眠的大地,也给予万物生机,短短一两个月时间,荒凉、萧瑟、冷寂的大地上,桃花、杏花、梨花等竞相开放;一片片闪烁着金黄色彩、散发着浓郁花香的油菜花,在绿色的麦浪间装点着大地,令人心醉神迷。这个时节,无论站在沟壑的任何一处沿畔,看到的不仅是阳光下裸露的黄土添了绿意,更有散布于沟壑深处的各种树木,开出一簇簇红的、紫的、白的缤纷花团,将浓郁的花香传遍一条沟壑的沟沟岔岔。
从春到夏,并没有太明显的分界线。五彩缤纷的大地在花儿渐次开败后,色彩也变得深沉起来。先是金黄的油菜花,变成了沉甸甸的油菜籽挂满枝干,并很快变黄走向成熟。此时,麦子也完成了扬花、抽穗、灌浆,枝叶由深绿渐次转黄,整个大地呈现出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到了六月的某一天,一夜之间,从村庄周边的塬面,到沟壑沿岸的坡地,滚滚的麦浪变成了金色的海洋,这是故乡大地最富有、最辉煌的时刻。随之,紧张而繁忙的“三夏”开始了。在夏日的骄阳炙烤之下,人们躬身于一块块麦田,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将麦子一捆捆收回碾麦场,并争分夺秒地将其碾打成金灿灿的麦粒,收进粮仓装进麦囤。
到了秋天,大地又是另一番景象。大片麦收后的土地,被深耕细作得松软平展,脚踩上去,就像踩着一层厚厚的海绵。这些土地空闲着养墒蓄肥,等待人们套上牲口,摇着摆耧种上小麦。田野东一块、西一块地长着一些即将成熟的苞谷、高粱、糜子、谷子、棉花,还有荞麦和红薯。这些庄稼高低错落,色彩各异,让大地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景象。吃喝贫乏的年月,秋天的大地也为我们这些孩子们提供着不尽的惊喜,核桃、柿子、苹果、梨、枣儿,还有长在田间地头、山梁沟洼里随处可见的野果山珍。当然,秋天也是动物们的天堂,松鼠、野兔、田鼠,以及那些即将迁徙的候鸟,尽情享受着这即将结束的盛宴,为过冬或远行做着准备。冬天的大地宁静而萧瑟,多雪而寒冷。一场大雪之后,万物被埋在厚厚的雪被之下,直到开春,一些田间地坎之下的背阴处,还有积雪闪闪发光。被冰雪覆盖的沟壑里,平日人畜踩踏出的道路,已经很难辨识清楚,很少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翻沟越岭出远门。但仍然有成群的野鸽子、麻雀在村里碾麦场的麦草垛里,在庄院的粮窑、柴窑里,呼啦啦飞来飞去,它们不得不冒着风险去觅食,要不就得冻饿而死。这时候,人们大多待在地坑庄子里的热炕上,享受着一年中难得的农闲时光。
四
我离开老家时,改革开放的春潮已经翻沟越岭,涌动在故乡的大地上。40多年过去了,整个华夏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被沟壑包围、山岭阻隔的,那个生我养我的偏僻小村庄,在时代潮汐的洗礼下,变化之大令人惊叹。
人们纷纷搬出地坑庄子,住上了宽敞明亮的砖混楼房。一排排整齐的农家新居成了故乡大地上一道道亮丽的风景。从地坑窑洞到平地起楼,对于祖祖辈辈“掘穴而居”的故乡人,无疑是盘古开天地以来的划时代变革,人们再也不用在白天都显得昏暗的地坑窑洞蜗居,再也不用坐在家里,受限于头顶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看不到远方,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更有许多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在县城甚至大城市购买了楼房,走出了祖辈生活的土地,去追求更加广阔而美好的生活。
告别了缺水少雨、祖祖辈辈视水如命的日子,家家户户通上了自来水。昔日遇到干旱少雨,维系人畜生命的水窖干枯之时,男女老少翻沟越岭抬水挑水,压弯多少脊梁,挣断多少肋骨,上演多少悲剧。如今,水通到锅灶边的龙头里,一拧动,白花花的水就流进了缸里、锅里,人们再也不用为缺水而忧心焦虑,为节水而一家人共用一盆洗脸水。扁担与水桶,也成了报废和闲置之物。故乡大地上人类与天地争水的辛酸历史就此画上了句号。
阻隔人们远行的沟壑里,筑起高大的堤坝,将沟壑两岸新修的柏油路连接起来,宽阔平坦的马路上公共班车直通村里村外,人们再也不用在窄陡而危险的羊肠小道上攀爬。如今,随着公路修通,小时候梦里都难得一见的小轿车,也进入了寻常农家,人们出行变得轻松、快捷而安全。
儿时经历的人们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着缺吃少穿的日子,在新时代的大潮中已经成为过往。与人们吃穿住行一同变化的,是故乡的大地,昔日植被稀疏的山梁沟峁,在人们不再以树木柴草作为烧饭取暖的燃料,加之大量种植果树林木,大地也渐渐显出绿意。儿时上初中学农时,和老师、同学于五峰山栽植的刺槐,也长成了大树,春暖花开时,满山槐花飘荡着清香,一串串白色的花瓣摇曳在绿色的波涛之中。
位于渭北旱塬那个叫作朱家坪的偏僻村庄,受恶劣的自然环境限制,在不同的时代遭受着不同的际遇,但始终没有走出贫穷闭塞、靠天吃饭的落后状态。我儿时所经历的,正是这样一个迷茫的年代。只有到了新时代,故乡才迎来凤凰涅槃般的巨变,贫瘠、荒凉了几千年的故乡大地呈现出勃勃生机,并将以更加崭新的面貌走向新的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