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赵英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全国铁路公安作家协会理事,公安部签约作家。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电影剧本多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东文学》《草原》等报刊。出版散文集《跳跃的足音》、长篇报告文学《铁警功勋》《寻访嘎丽娅》等。
天气好,水稻成熟早。从扬花、拔节、抽穗、灌浆到成熟,一天天、一季季过去,一片片水稻在稻池子里就变黄了。金灿灿、亮晶晶、黄澄澄的稻子,像一片一望无际的“黄金”铺地,像涌动的金色浪花在海边层层叠叠翻卷,把山坳里和田畴间染得满是金黄。
奶奶习惯站在村口的高岗上,没黑没白地向远处张望,看高架线上的高铁从山间飞驰而过,看高铁远远地从山那边儿穿过山洞,再从山洞出来越过村口,向远方和另一座大山里奔去。这一瞬间,高铁犹如一条银色长龙在她眼前腾飞。
她看着高铁过去,再看着这边、那边的一片片水稻一天天绿起来、壮起来、变黄,变成白花花的稻米在粮仓里流淌。她想让这样的景象年年呈现。
现在,她不能下田插秧了,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就每天在村口用心去看稻秧的成长,用羡慕的目光去追逐那一趟趟神奇的高铁在方格本似的稻田间飞跃。她凝神望着,有时呆呆地杵在那儿愣神……她在回想山乡村这半个多世纪来发生的巨大变化,回想着从前只有一趟慢火车在村口火车站停靠的情景,回忆着火车线路铺进山乡村时发生的故事。
奶奶想着想着,有时会老泪纵横,站累了就走下高岗坐在老槐树下,戴上老花镜纳鞋底儿,纳累了,再向远处望一会儿。有时山风吹过来,把她的眼泪吹下来,她就摘下眼镜用衣襟擦镜片。擦完,戴上。戴上,再摘下来,再擦镜片。就这样反复着,她怕眼睛看不清高铁,看不清绿油油的水稻田。
每当她在树下纳着鞋底儿,沐浴着山里的清风,就像在看护来来往往的高铁和水稻田。她望着、守着,心里也像稻浪那样翻滚着,一层层情感如泉水般直往上涌,思绪也在记忆的往事隧道里漫游。
一
那些年,山乡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峦叠嶂的怀抱里。完达山山脉虽然不算高,它却连绵起伏,层层叠叠,肩并着肩,臂挽着臂,形成一道道屏障,把村子和人裹挟在它的怀抱里。家户少,人寂寞,村子也显得凋零,死水一潭。村前村后平阔的土地上丛丛榛莽茂密地生长,湿地塔头根连着根。由于机械进不来村里,成片的平地陷入荒芜的境地。
村里人为维持生计,女人们在山坳边和河滩角的小块土地上种植了一些玉米和大豆农作物。男人们往往三五结伙,上山采蘑菇、打野果、挖草药,依山傍山吃饭。山,仿佛就是男人的天地。河滩地,则是女人的唯一去处。那时的山村,是名副其实的穷乡僻村。
奶奶说:“这样下去,不是越来越穷吗?咱不说大山把咱们困死,就这个穷字,就会把村里人困死。”
“那咋办?咱们村儿,就是这个情况。山多,地少。有劲儿,使不上。有气儿,呼不出。村子离县城远,出去一趟要绕道儿走。这就是咱们穷的实际情况。”老实憨厚的爷爷,坐在炕沿抽着烟,慢慢地说。
“穷,穷,那就坐等着穷?不会动动脑袋,想想办法?”奶奶急切地说。
爷爷深吸一口烟,瞅着她,想说,又止。他慢慢地吐着烟圈,说:“我这个生产队长,就这么大能耐,想不出好的致富办法。你是村妇女主任,也想想办法吧。”
未等爷爷说完,奶奶抢着说:“你不想办法,让谁想办法?要你这个生产队长是干什么的?”
奶奶连珠炮似的又说:“我们村的妇女,可以帮你们想办法,支持你们干。要干要致富,还得你们男人在前头干。队里不是还有支部吗,你是队长兼支部书记,怎么不发动啊?”
正说着,她突然停下来,像想起什么似的,不停地拍着前额。稍刻,她想起来了,笑着说:“啊,我想起来一个词——集思广益。”
爷爷说:“集思广益我知道。我找过几个党员商量过,意见不统一,就把这事儿搁下了。”
“那这回咱们就别等了,再找大伙儿商量商量。这是好事儿,想个法子,行不?”
爷爷掐灭烟头,赶紧去队里,边走边说:“行,这回好好商量商量,想出办法来。你们妇女也要发动啊。”
奶奶高兴地干着手里的活儿,眼睛却望着窗外的大山。
二
爷爷年轻时,被选上山乡村的生产队队长,一干就是多年。全村几十户人家的壮劳力,没有比得上爷爷的。他当过兵、扛过枪、立过功,在军队大学校里锻炼过,有能力、有觉悟。复员后,他就回到了村里,他恋家,恋村里的大山,恋山里的清新空气,恋村里人的淳朴。别人说:“你当了兵,还回村里干啥?”
爷爷笑呵呵地说:“哪儿好也不如家乡好。我舍不得这里。”
时间长了,就没人再说什么了。爷爷逐渐成了村里的主力。生产队的活儿,他抢前头。村里的事,他帮着出主意。村里人看他是一个好小伙,邻村也闻知他优秀,就有人上门提亲。
奶奶是邻村的,距镇里近一点儿,土地也平整开阔一些,条件比山乡村好。她们村距山乡村只三十分钟的路程,翻过两个丘似的山岗就到了。村子名叫帽儿山村。
帽儿山村,人好,地好,风土人情好,就是村子名怪怪的。有一次两人见面,爷爷腼腆地说:“感觉你们村的名字挺有意思的。”
奶奶说:“有什么意思呢?”
爷爷笑了笑,说:“你听啊,帽儿这两个字,是不是帽子的儿?”
奶奶闻言,笑得前仰后合,说:“哎呀呀,亏你还当过兵,这点事儿还不知道。帽儿,就是帽子的帽,儿要念成轻声。这样连起来念,就形成了像帽子一样的山的意思。不像你理解的是帽子的儿,明白了吗?”
奶奶解释完,爷爷仍不解地说:“也许这个名字背后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呢。”
奶奶从兜里掏出一个花手绢和一个手织白线衬领,害羞地把它们塞到爷爷的手里,说:“你真猜对了,关于我们村庄名字的由来真有一个故事呢。”
爷爷看着手里的东西,脸红得像早晨从山顶上冉冉升起的红日,既温暖又羞涩。
奶奶瞅着爷爷泛红的脸,不由得笑了……
“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我们村后面那座最高的山,立在那儿像一顶帽子。相传,原先这一带是平地,有一户农家出了一个孝子,而且学业好。有一年,在他临考状元时,父亲突然去世。他放弃考取机会,千里迢迢返回家乡服丧,一守三年孝不离家,感动了十里八乡的村民,也感动了上天。一天夜里,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待人们醒来,眼前出现了一座酷似帽子的大山,还有一些小山。村里的先生说,这是一顶官帽,村里人家要出大官人了。次年,丧期已过。孝子重赴京城赶考,一考中第,高中头名状元。以后,他做官不忘家乡父老,常回乡孝敬培育他的师长和父老,并祭拜这座像官帽一样的大山。从此以后,这座山就叫帽儿山,村子就叫帽儿山村。”
奶奶讲完,长舒了一口气,说:“听明白了吗?”
爷爷双眉一展,高兴地说:“那我们也要学那位孝子啊!也要孝敬双方父母和村里的长辈,要为村里人谋福利啊。”
奶奶低着头,搓着手,腼腆地说:“那我们要好好干,趁年轻当好村里的主力,带着大伙儿一起向前奔。”
爷爷琢磨着奶奶的话,一边把奶奶给的手绢和衬领揣进兜里,憨憨地说:“嗯,知道了,我好好干。”
一年后,爷爷把奶奶娶进了家门。村里的老支书年龄也大了。他要把村支书兼队长的担子交给爷爷。爷爷说:“我眼下还没有担担子的能力,还是让给有能力的人干吧。”
老支书用手杖戳着地,生气地说:“你再不答应,我就用这手杖敲你的脑壳。”
说着,老支书举起手杖假装去敲爷爷的头。爷爷边跑边说:“我答应,我答应……但我不够格啊!”
爷爷还是没明确答应,老支书就追着爷爷跑。最后,是村里的两名老党员把爷爷拽住,大家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商量。
老支书对爷爷说:“我早就看好你了,年轻,当过兵,又是党员,老实肯干,朴实正直,有上进心,遇事儿有主意,是一个好带头人的料儿。我已经跟几个支委说了,我年龄也大了,腿脚又不好,其他两个支委年龄也不小了,就选你了,他们都同意。找一天开个支委会和党员大会,把意见结果报给乡里。”
经过调查,乡里很快就回复了。爷爷就这样当上了山乡村党支部书记兼生产队队长。
爷爷当生产队长,奶奶也不示弱。他们婚前已经有约定,要带领大伙好好干,为大伙儿造福致富,要学那个孝敬家乡的状元郎。爷爷上任后,先带领大伙儿修了一条出村的路。路拓宽了,可以走拖拉机。又把一块儿湿洼地改成水田,奶奶支持爷爷干正事儿,她带头跟村里的妇女挑土方、平洼地,像铁姑娘一样朴实能干。
后来,村里按照乡里要求,要选一名妇女主任,专负责妇女和儿童的事务。奶奶当仁不让,她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有遇到困难不低头的精气神儿。大家推举她当了山乡村的妇女主任,她很高兴,心里的那股火热劲儿更足了。
三
爷爷上任几年后,山乡村来了筑路队。最先进村的是测量队,领头的是一个姓毕的大高个儿,戴着一副宽边近视眼镜。他是测量队的队长,人长得憨厚敦实。他对爷爷说:“我们是铁路工程段的,要修一条从杏山到福山的单线铁路,铁路线路过咱们山乡村,并在这儿设站。这条铁路途经几个偏远山村,全长80多公里。建好了,通慢速客车,也通货车。到那时候,村民进城到杏山,那就方便多了。福山林业局的木材,也能源源不断地运出大山了。”
爷爷听着,眼睛里放着光,乐得合不拢嘴,说:“那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山里人,有福啊!不过,修这条铁路不容易吧,这一带都是大山啊。你看,我们这些村子的名都带山字。这一iicAwz7BPAnHTgYaFikRTg==带山连着山啊!连我们的县城都叫杏山。”
毕队长哈哈笑起来,说:“山,不怕,我们有办法,我们是专门与山打交道的铁路人。遇山,我们可以劈开,也可以钻过去,还可以绕到山脚下,迂回走。遇水,我们可以搭桥。你说,能难倒我们吗?”
看着毕队长自信的目光,爷爷也坚定地说:“我信!我信!不简单!不简单!”
爷爷又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脸上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毕队长看出爷爷的心思,就说:“队长同志,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爷爷吁了一口气,说:“这修铁路得花很多钱吧,我们农民需要拿多少钱?”
“拿钱?”毕队长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这条铁路是国家计划修建的,是惠民惠农和开发山区的一项举措。不需要任何人拿钱,也不需乡里和县里出资,由国家出资。我们铁路是执行国家计划的承建单位,后续还有大批施工单位进村施工。”
爷爷听明白毕队长说的话,勇气十足起来:“太感谢国家了,国家想到我们农民,想到我们的困难,想到让我们走出大山、走出致富路。为了报国家的恩,我们要好好种田,好好种地。”
…………
夜深了,爷爷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在不远处的山峰之上,一钩弯月轻抚着山巅,用朦胧的笔触勾画出夜的华彩。淡淡的月光如同一层薄纱,轻轻摇曳,在这宁静的时刻,爷爷对未来充满憧憬。他相信,山乡村即将迎来曙光。
爷爷热血奔涌,没有一点困意。他很幸福,觉得自己作为山乡村的生产队长,盼来了好时光,可以领着大伙儿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
清晨,一声清脆的鸡鸣划破黎明的宁静,爷爷从睡梦中醒来,他穿衣起床。此时的山乡村已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晨光中,袅袅炊烟向山里散去,牛羊声声引吭高歌,拖拉机在地里轰鸣,村里人奔向平整后的水田里耕作,小学生高高兴兴地走进村小学教室,整个村落一派繁忙景象。
四
测量队很快开始工作,全队十几个人吃住在村生产队队部。条件蛮好,一间大屋间隔成几个小房间,厨房是现搭的,炊事员是村里义务出两人,测量队派一人负责管理,妇女队时常给测量队员送点好吃的。奶奶说:“不能亏待人家,他们是为咱们来修铁路的,要把他们当成亲人才行。”
奶奶身体力行,她把自己家的大公鸡宰了,细心地清洗干净,炖好后送给测量队。不仅如此,她还把家里的山蘑菇和黑木耳送给测量队。其他姐妹也是这样,把测量队的人当亲人。
毕队长说:“我们不能总吃你们的,我让管理员把这些折合成钱,就当我们采购的。”
奶奶笑着说:“什么你们我们的,我们都是一家人。如果你们执意想买,我们还不卖呢。你们来修铁路,不就是为了我们吗?为了我们,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你说对吧,毕队长。”
毕队长咂着嘴,用手摸着后脑勺,一脸腼腆地说:“是,是,我们是一家人!”
看着毕队长害羞的表情,奶奶和姐妹们笑得前仰后合,捧笑不止。
毕队长认真说:“等我们有机会回城时,一定给你们买好吃的带过来!”
在毕队长那不加修饰的真诚之中,还流露出孩童般的纯真与可爱,这让奶奶和姐妹们忍不住再次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但他们知道,村里人去城里买东西很快就会变成现实。她们觉得铁路上的筑路人,个个都是好汉子,都像山乡村的山花那样朴实无华。
修铁路,要跋山涉水,要在榛莽中穿梭。爷爷除了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和处理村上的事情,剩下的时间就随测量队进山当向导。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对山乡村一带的山山水水非常熟络。爷爷跟着测量队就像回到了部队,让他重温了那段大熔炉的生活。
爷爷引导测量队去关家沟测量。一大早出发,抵达地点时已临近中午。大家吃过携带的午餐,喝几口山泉水就开始工作。关家沟位于山乡村右翼的一座山坳里,从前有一个关姓养蚕老人居住在此,所以此沟叫关家沟。现今因沟壑纵深,榛莽丛生,已没有人家居住。
毕队长带领技术员小王在沟的一处背阴坡勘察,忙碌中忽听小王一声尖叫,瘫倒在地。毕队长马上奔去扶小王,只见一条蛇从小王脚下快速溜走。
小王指着腿上的伤,疼痛难忍,泪水在他的脸颊流淌。
小王这是被蛇咬了。毕队长赶紧用裤带在伤口上方扎紧,以防毒液扩散,然后背起小王往山坡下跑,跑出十几米被树桩绊倒,两个人趴在地上喘粗气。毕队长爬起来,躬身再背小王。小王疼得豆粒般的汗珠往下滚。就这样,摔倒又背起,又摔倒,他还是吃力地背着他。
小王看毕队长体力透支,不让他再背,说:“队长,别管我,还有设备在草丛里呢。兴许一会儿我就能好。”
毕队长看着小王,气喘吁吁地说:“好兄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设备。蛇毒是很厉害的,我们要尽快走出去,到村里找人治疗。”
爷爷打水回来,一看便知道是什么情况,背起小王就往山下跑,边跑边说:“毕队长,家里有蛇药,我老伴会去蛇毒。你赶紧再派一个队员来,好换着背人,这样能快些到村里!”
毕队长一边答应一边喊人。山谷里回荡着他焦灼的声音。
午后的日光落得较快。光线渐渐有些灰暗,山林的树影也有些倾斜,晚霞下的山体变得有些模糊。天色一擦黑,爷爷和一名测量队队员已把小王背到家。
爷爷焦急地对奶奶说:“这条蛇毒性大,快用蛇膏。”
奶奶“嗯”了一声,一边用铁锅烧的盐水敷小王的腿部。然后,她把伤口处的毒液吸出来,再把一个小葫芦里的蛇膏敷在小王的腿上,让他躺下静静地休息。
奶奶忙完,已汗水涔涔。
不一会儿,毕队长他们急匆匆回来了。
一进院儿,毕队长看到正在收拾柴火的奶奶,忙问:“大嫂,小王怎么样了?”
奶奶看毕队长他们跑得满头大汗,知道他们是在为小王的蛇伤着急,便有意把紧张的气氛压下来,笑呵呵地说:“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小王睡一觉就好了。”
毕队长还是放心不下小王的伤情,他们又乘拖拉机带小王去就近的福山林业医院进一步诊治蛇伤。医生给小王打了针,开些药,说:“你们是修建铁路的吧,这一带山区蛇多,要多小心。这位同志的蛇伤还不算严重,幸亏蛇膏上得及时。回去按时吃上药,再换换蛇膏,估计几天就会好的。”毕队长很感激,说:“医生,您这样说,我们就放心了!”爷爷说:“回去就住我家,让我老伴照顾他。”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奶奶把炖好的鸡汤给小王端过来。小王感动得流下了泪水。
毕队长说:“大嫂,您怎么会治蛇伤?”
奶奶没马上回答毕队长的问话,而是拍了一下头额,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光瞎忙活了,你们三个还没吃饭。我先去做饭。”
厨房和里屋是连通的,彼此说话听得清晰。奶奶一边忙活做饭,一边说:“治蛇伤,那还是我奶奶的功劳。”
小库一直没说话,只坐在炕边守着小王。他目睹奶奶为小王治疗的过程,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治蛇伤的过程,且是在大山里的山乡村。他好奇地问:“大嫂,是你奶奶传给你的?那她得多大年纪了?”
奶奶边干活儿,边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奶奶活到88岁。奶奶说住在深山里,到处是中草药,年轻时她就上山采药,卖给一个上门收药的老中医。帽儿山和关家沟一带蛇多,常有人被蛇咬,有的丧命,有的落了残疾。因常与老中医打交道,时间长了,彼此就熟络了,有一天,老中医笑呵呵地问奶奶愿不愿意为山里人行好办事。奶奶说当然愿意了。老中医就把治蛇伤的蛇膏方子交给了她,又教她如何配制药膏如何治蛇伤。奶奶学会了治蛇伤,给附近一带的山里人治过许多伤。当年,抗联游击队在山里与敌人周旋打仗,发生过几次游击队队员被蛇咬的事儿,都是奶奶给治好的。后来,奶奶听说当年那个老中医就是抗联部队的,他收购的药材就是给部队上用的。再后来,奶奶年纪大了,就把药膏传给了我……”
两天后,小王的蛇伤痊愈了,便回到队里工作。测量队早出晚归,加班加点撵进度测量勘查,争取早日把铺设线路的数据交给筑路队。
半个多月后,浩浩荡荡的筑路队开进山乡村。筑路队由线路工程段和亚河工务段百十余人组成,机械化铺线程度高。两支队伍由一个前沿总指挥指挥,另有副总指挥和小队长各负其责。
筑路队开进那天,毕队长把总指挥介绍给爷爷、奶奶、老支书和老佟、老谢两名支委及民兵连长小丁。大家欢迎筑路队到来,爷爷说:“测量队走了,筑路队来了,你们都是为我们山村修路的好人!我代表山乡村村民说一句话,测量队在时,我们是一家人。现在筑路队来了,我们仍是一家人。过去,我们怎样对测量队的,现在就怎样对筑路队。只要筑路队有事儿,说一声,村民一百个答应!”
爷爷说这些话时,情绪激昂,感情饱满,让在场的人心里热乎乎的……
筑路队总指挥姓程,四川籍人,他操着浓重的川音说:“我们是来接班的,接测量队的班。他们是前沿侦察部队,我们是大兵团作战。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都是为了最后的胜利,都是为了把铁路修到家门口。我们筑路队,以最快的工时,把铁路修好,让村民早日坐上火车,把物资运到城里去。”
未等总指挥说完,大家鼓起热烈的掌声。掌声传得很远、很远,像山乡村迎来了喜事儿。
毕队长临走前,与总指挥、爷爷、老支书和两名支委聊了许多。大多是关于村里发展的事儿,也有工程施工上需要注意的事儿。
总指挥握着毕队长的手,说:“放心吧,山区苦,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这也是我们修铁路的初衷。”
送毕队长走的拖拉机准备好了,奶奶和张嫂、李嫂把车厢里用谷草铺好,不让毕队长他们受颠,这是她们的心意。
毕队长上车后,向送他的人挥手告别,并大声说:“放心干吧!新时代来了,山村发展有希望了。”
拖拉机开远了,毕队长的那句话仍回响在山乡村内外,回响在爷爷、奶奶、老支书和全村人的心里,回响在村边高耸的山林和哗哗流淌的河谷里。
五
测量队走了,筑路队开始大规模铺架线路。线路从县城方向引来,向福山延伸。大机械化施工,人山人海,路基上响着震天的轰鸣声和赶超的号子声。工程进度很快,一段一段前移,一个环节紧扣一个环节,工人们住在工地的帐篷里,吃着大锅饭,有时挑灯夜战,有时冒雨铺线。村里人看到这样的场面,很是心疼。爷爷和奶奶带领村里部分劳力和妇女队的人,每天往工地上送水、送急需的日用品,为施工当好后勤。
总指挥铺开图纸,对爷爷和老支书说:“原施工方案,不是现在铺设的小孤山方向,而是要从村前面的那片平展的有机田中穿过,那样就会毁田和浪费有机资源。据说,那片有机田薄土层下面是带有蜂孔的玄武岩石,这是几万年前火山爆发造就的特殊土质地貌。所以我们要保护它,下一步大面积开发它。前期毕队长他们与工程设计部商量过,就改变了原方案。”
爷爷认真听着,说:“没承想,修一条铁路,还要从多方面考虑,你们真是一心为俺们着想啊!”
老支书颤巍着走上前,说:“总指挥,我们本想有了铁路就行了,就是大喜事儿了。现在那块好田也保住了。你们办了好事儿啊!”
他说着就要给总指挥鞠躬感谢,总指挥扶住他,笑盈着说:“老支书,使不得,使不得。这些都是我们修铁路要考虑的,沿线群众的利益和发展,还有环保,一个都不能少。”
老支书使劲握着总指挥的手,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
接着,总指挥把爷爷、老支书和老佟、老谢拉进帐篷里,说:“正好,我有事情要找你们商量。”
未等总指挥说完,爷爷急着说:“什么事儿,总指挥就说吧。”
总指挥说:“我们进度很快,我想把这一标段最后余下的一点儿工期时间给你们,为你们做点事儿。正好大型机械都开过来了,效率高,把村东头那片湿洼地开发出来,变成种植水稻的水田。”
爷爷感动地说:“你们给我们办了一件又一件好事儿,怎么感谢你们啊!”
“感谢就不用了。等你们富裕起来,我们来吃农家菜,也不迟。现在,国家重视农村发展和农民致富,以后还会有好政策。乡村富裕发展了,全国人民都高兴啊,对吧!”总指挥深情地说。
总指挥的话,说得爷爷和老支书们个个心花怒放,脸上放着光彩。爷爷张嘴想说什么,被一个跑进来的工程人员打断了,他急得满头是汗,惶遽地说:“总指挥,有一个工人在施工过程中受伤了……”
来人未说完,总指挥就急忙往外跑,边跑边回头说:“就这样啊,我去处理一下。”
原来是工人操作不当,胳膊被划伤,并无生命危险。总指挥立即安排车辆将工人送往医院救治,工程进度正常运行,远山又传来机械巨大的轰鸣声。
六
连接山乡村两端的线路铺好,机械开始在村东头那大片湿洼地上工作。筑路队留下一部分人休息,派另一部分人与村民们造田。推土机、挖掘机、自翻车一起上田地,只用两天多的时间,原来那片荒芜的湿洼地变成了水稻田。从高处把水引入稻地池子那天,水哗哗地流入一个个方池里,晶莹的水波像一块块亮晶晶的镜子镶嵌在平展的土地上,把山乡村人的心都照亮了。
筑路队要转战下一段铺线了。临别,爷爷、奶奶、老支书、老佟、老谢、张嫂、李嫂和全村的村民,站在村口送别筑路队。
爷爷紧握着总指挥的手,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总指挥理解他的心情,猜出他要说什么,便一边安慰他,一边招手向大家告别。
总指挥转身向前走,村民们拥着向前跟,他们舍不得他们走。爷爷还是跑上前说:“我这个队长啊,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等铁路修好了,就来我们这儿做客!”
总指挥兴高采烈地说:“好,好。”
爷爷说:“一言为定。”
筑路队的车都走远了,村民们依然伫立在原地,手臂挥舞着不舍得告别。奶奶饱含深情地喊着:“等你们回来……”
声音传得很远,穿梭于山谷之间,在山里久久回荡。
七
当年深秋,山乡村与周边的榆山村合并,人口增加了一倍,取消了生产队称呼,改为正式村级建制山乡村,爷爷被选为村主任兼村支书。
秋天收割完成,爷爷带领村民把村前面的那块玄武岩有机田全部平整开垦成水田,乡里派来两台拖拉机帮村里改耕,市县科协和农技站技术人员来村多次考察论证玄武岩水稻种植价值,发现山乡村一带玄武岩构成和石上土质适宜水稻种植生长,得天独厚的水质和岩石板及土壤吸持的通气性,会使稻米增含钾、锌等微量元素,水稻产量也相继提高。消息一出,山乡村成为远近种植水稻大村。
次年春,杏山至福山的杏福线铁路经过联调联试后,在一个阳光明媚和开满鲜花的春天里正式开通。
通车那天,蓝白相间的内燃机车头挂着彩绸,后面是八节绿色车厢,全列恰似一条温顺的长龙徐徐开来。车在村外山乡村站停下,机车隆隆地响着,上下车的村民熙熙攘攘,拎着进城买的各种农资和生活用品,他们欢喜着,说笑着,相互传递乘坐火车的喜悦。
机车侧窗打开着,毕队长和总指挥探出头向站台上的爷爷、奶奶、老支书和全村来迎接列车的村民招手祝贺!
爷爷、奶奶和老支书也向他们招手,站台上庆祝的锣鼓敲得震天响。调皮的铁蛋头扎白羊肚毛巾,身穿黄褂子,满脸笑容,两只鼓槌举得高高的,使劲敲打着鼓面,山谷传来回音,整个乡村沸腾了。
爷爷和奶奶想去跟毕队长、总指挥说几句话。他俩摆着手,示意不要过来,列车就要开了。他们没有说上话,但爷爷看到毕队长和总指挥用手擦拭眼角。村民们目送列车缓缓出站,那一刻,无数双眼睛都泛起泪光。
最后一个下车和出站的是爸爸。爸爸从小在城里的姑姑家上学,姑姑无儿无女,把他当成儿子,供他上学,供他生活,很少回山乡村。只有年节,他才坐着短途公共汽车,再倒坐一段拖拉机,回村看望爷爷和奶奶。每次回来,爷爷、奶奶都给他讲山里的故事,也讲山乡村的变化。他最爱听的是帽儿山村名字由来的故事……
收拾完庆祝的锣鼓和标语等物品,奶奶一眼就看见了爸爸。奶奶说:“哎,我的儿子,你怎么回来了?”
爸爸笑着走过来拉住奶奶的手,说:“今天是咱们村通火车的大喜日子,我也回来高兴高兴呗!”
奶奶说:“你怎么知道这里通车了?”
爸爸笑嘻嘻地说:“全县城、全省都知道这里通车了吧,报纸都登了,电视上也说了,估计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奶奶和爸爸簇拥着往前走,奶奶边走边说:“往后啊,你回来就方便了,各种东西通过火车也能运来了。最里边的福山,林业局的那么多物资也能运出去了!”
爸爸说:“嗯,铁路是大动脉,一条铁路就能带动一方经济。”
奶奶说:“哎,儿子,你真是看电视知道通车的?”
爸爸停下脚步,说:“妈,你都忘了。电话里,你们都给我讲过无数次村里铁路的进展情况了。所以,我一直关注着。”
奶奶高兴地说:“好,儿子,咱们回家说。”
火车开行了好几趟,轰隆隆的声音犹如遥远的雷鸣,把宁静的山乡村震得生机盎然,也为山乡村注入了新鲜的活力。
爸爸和爷爷、奶奶围坐在火炕上,三个人沉浸在如霜般柔和的月光之BQQzLhVlc38y9aPe9G1tuPUgbHh0veHnS5bGCWWz9ec=中,轻松地唠着家常,聊着往事。
爷爷说:“儿啊,你这次回来就是征求我和你妈的意见?”
爸爸应道:“嗯。”
奶奶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你都高中毕业了,就要考大学了。”
爸爸说:“爸,妈,这些年难为你们了,我没常回来看望你们,只顾在外面读书了,等我工作了再报答你们!”
爷爷咳了一下嗓子,说:“还记得你小时候,你妈给你讲的那个状元郎的故事吗?”
爸爸说:“记得,要孝敬父母和师长,要报答养育自己的家乡和百姓。”
爷爷兴奋地说:“哎,这就对了!”
奶奶说:“考哪个大学,你们爷俩商量吧。”
爸爸沉思了一下,说:“我想考铁路。”
爷爷随口道:“好啊!”
奶奶也兴奋地说:“铁路好啊。”
爷爷肯定地说:“铁路好,这次铁路修到了咱们家门口,咱们与铁路有缘。铁路上的人好,也朴实,他们对咱们村有恩啊!”
奶奶抢着说:“村东边那片地是筑路队帮助开垦的。”
“爸,妈,我听你们的。”爸爸说。
那晚,爷爷、奶奶和爸爸一直聊到午夜。
午夜的山乡村静悄悄的,月亮高悬,洒下清冷而明亮的光辉,远山在月光的映照下若隐若现,大地被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所笼罩。山乡村的人们早已进入甜蜜的睡梦中……
八
春天的风光,怡人美丽。爷爷、奶奶、老支书和支委们带领全村人把村东头和村前面的水田连成片,形成了大片有机水稻种植规模。县乡拨给山乡村十余台水稻插秧机,插秧机在一个个方格似的水池里自动插植秧苗,一片片水稻长势喜人。
春天一过,到了夏令时节,水稻开始扬花、吐穗……一望无际的稻田像铺展在地上的绿色地毯,很是壮观。奶奶、张嫂、李嫂等妇女队的姐妹看着自动插秧机插秧,看着秧苗一天天长大,喜不胜收。
奶奶说:“想想那些年,看看今天,我们山乡村真是变了一个样,我们的好日子来了!”
张嫂俯身摸着稻穗,喜色现于脸上,说:“这稻穗,多喜人。这是石板大米啊!”
奶奶说:“我们有了火车,什么东西都能运进来了。我们又有了大片良田,真是双喜临门啊!”
她们说着,笑着,感慨着。一阵风吹来,把稻田吹得泛起层层绿浪,吹得她们脸上绽开笑靥。
快到秋天了,爸爸打电话告诉爷爷、奶奶,他报考的是西南交通大学,录取通知书已送到手中。
奶奶急着说:“太好了,真是喜上加喜啊!村里通火车,有大片水田,你又考上了大学……”
奶奶还想说,爷爷抢过电话,问爸爸:“你报的是工程专业吧?”
爸爸说:“是铁路工程技术专业。”
奶奶急得不行,从爷爷手里拿过电话,跟爸爸说:“哎,儿子啊,铁路工程技术专业是干什么的?”
爸爸告诉她:“铁路工程技术专业,就是研究和计划修建铁路,就像为咱们村修铁路的那些人那样的工程专业。”
奶奶听不懂,疑惑地说:“啊,啊。”
爸爸说:“反正现在说不清,等我上了学,再详细告诉你们。”
爷爷在一边念叨着:“好,好,不急,是铁路就行。”
九
爸爸在山乡村收获水稻的季节,上了大学。
一晃四年多,爸爸毕业被分配到杏山至省城的高铁项目部任技术员。爷爷、奶奶对他的工作很满意,也是欣慰。他们看到爸爸在铁路上工作,就感觉看到了毕队长和总指挥他们当年的身影,就感觉回到了那个热血沸腾的岁月,那年、那些事儿,历历在目……
爷爷、奶奶、老支书和山乡村的人,十分想念毕队长、总指挥、小王、小库和测量队、筑路队的人,他们自离开山乡村再没回来过,没尝到山乡村有机田生长出来的喷香稻米。
爷爷问爸爸:“毕队长和总指挥他们去哪儿了?”
爸爸告诉他:“他们去很远的外局铺线去了。”
爷爷听完,眼睛直直地发愣,望着村外长长的铁道线。
又过几年,山乡村把村东头和村西头山坳边的地,全部开垦成有机水田,种植含钾含锌的有机水稻,一处处稻田连成一片,甚是壮观。
爷爷年龄大了,就像当年老支书一样,卸任了村主任和村支书职务。他不甘赋闲,整天去村里和稻田地参与村里开办的“山乡有机大米种植推广合作社”,参谋、指导、提意见、拟规划,哪件事都少不了他,忙得不亦乐乎。
奶奶也年纪大了,眼花,身子开始佝偻。她每天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稻田,看儿子所在的项目部承建的通向省城的高铁,听停靠在村里的一趟一趟满载着各种运输物资的杏山至福山火车的铿锵声。她望着、看着、听着,感慨万千,山乡村在新时代真的变了人间。
一年后,山乡村通了省际柏油公路,铁路和公路并行进村。去省城和去县城再不用坐拖拉机了,村民们添了小轿车,农业大机械轰隆隆作响,文化广场和娱乐活动室修得锃明瓦亮,铁盖大砖房一栋连一栋,村路整洁,路旁鲜花盛开,标有“山乡玄武岩石板有机米”字样的山乡村牌大米,远销省内外,石板米种植面积一天天扩大。
爸爸开着轿车回村,给爷爷、奶奶买来许多好吃的,还有两部智能手机。爸爸说:“爸,妈,你们的老年手机换掉吧,用这样的智能手机能打视频电话、看新闻,还能玩游戏。”
爷爷、奶奶听着,爱不释手,高兴得合不拢嘴。
爸爸帮爷爷把老年手机卡卸下来,安到新智能手机上。手机一打开,头条界面跳出一个视频。视频是省台记者推送平台的,是报道山乡村通了铁路和公路、村容村貌建设焕然一新、村里种植大面积有机石板大米和村民们过上好日子的红火画面。
爷爷和奶奶戴着老花镜,捧着手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