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自己的天问

2024-10-14 00:00:00吴佳骏
文学港 2024年10期

白佛言

如果众佛开口,他们会说些什么?是说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说白昼催生黑夜?抑或说些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之类的圣哲之言。像我这样恐惧表达的人,总是把佛想象成红尘知音。我担心众佛们在崖壁上站久了,也怕冷、怕热、怕风吹、怕日晒、怕雨淋,怕人间的闲言碎语扼杀了芸芸众生。

我站在东风堰狭窄的濯缨堤上,发出自己的天问。多年来,我习惯了做一个缄默之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说话。哪怕有人诽谤我、辱骂我、污蔑我,我也听之任之,绝不回嘴。是我缺乏勇气和魄力吗?也不是。我只是觉得,人生苦短,没有必要把心力浪费在无聊的论争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倘有那闲工夫,多去户外赏赏野花,听听满树的蝉鸣不好吗?有人说我这叫“佛系”。其实我根本不懂何为“佛系”,佛也不懂“佛系”。人懂的一切,皆是佛的困境。

佛被人雕凿在高处,但并未高出人间。如若再高,那就高高在上了。佛不会干这种事,高高在上的只有人。也只有人,才老想朝高处爬。越往高处爬,越往低处坠。许多人就是这样走向了自己的反方向,但他们丝毫不觉得。不但不觉得,还为此而自豪、而欣喜、而耀武扬威。

这是做人的悲哀。

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故一开始我就在朝低处走。低处比不得高处,阴湿、寒冷,没有光照,路面坑坑洼洼,越走越让人垂头丧气。但我不灰心,也不绝望。我的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他们没有走偏,没有把自己走得丧心病狂。走到有佛像的地方,他们就抬头望一望。给佛磕几个头,说几句知心话,然后继续赶路,走向民间。佛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依旧不开口,更不会对他们指指点点。路都是自己走的。走东走西,走南走北,全看自己的造化。

也有悟性好的人,遇到佛就不走了,住下来,成为佛的供养人。东风堰右侧崖壁上的佛龛内,就有不少供养人像。供佛的人是有福的。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哪怕生死劫难,最后能够选择在崖壁上或内心供一尊佛,都是一种福报。这说明,供养人已经度化了自己,从磨难中走出来了,超越了他所经受的一切苦厄。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真是云泥霄壤。有人一生都想做官;有人一生都想发财;有人一生都想成名;但有人此生只想成为佛前的一朵莲或一支蜡烛。这不同的追求没有对错,只有我执和破我执的问题。当然,如果在破我执后,还能破法执和破空执,那就更不简单了。

可有人或许要问了,我们都是凡胎肉体,破我执哪有那么容易。此话问得在理,可做哪一件事情容易呢,佛在成佛之前,不一样是凡胎肉体吗?任何幻想靠走捷径而达到目的之人,都是陷入了更深的执迷不悟。

佛乃觉者。

这世间的觉者多吗?自然不多。正是因为不多,才有人愿意去修行,希望成为一个觉者。即使修行一辈子也成不了佛,至少可以不让自己成魔。

青衣江日夜不停地流淌,我在濯缨堤上静坐。一动一静之间,一尾相忘于江湖的鱼跃出水面,对着岸边摇曳于清风中的野花,深情地瞥了一眼。

水随天去

顺着峡谷走下去,会到达哪里?流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它只是流淌。流水是不需要辨识方向的。牵引它的力让它流向哪里,它就流向哪里。即使沿岸有无边落木萧萧下,有逐水桃花纷纷坠,它也不会回头,停下来欣赏身边的景物。它的使命就是流,日夜不息地流,而且只朝低处流,不朝高处流。它对高处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即使高处住着神仙,也不关它的事。流水永远是冰冷的,跟许多人的心一样。哪怕太阳从早到晚照射着它,它也不会觉得温暖。

不少人喜欢流水,也许并不是因为它柔软,也不是因为它象征着时间,而是因为它冰冷。靠近冰冷的流水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让自己免于被灼伤;二是能够使自己的肉身和思想都冷却下来。这是人的自我保护。活在这个火热的年代,每个人都需要给自己降降温,不要使自我的情绪或怒气达到着火点。爆炸是危险的,搞不好,就会粉身碎骨。

但我不一样,到金河口大峡谷,不是要靠近流水,也不是要靠近流水的冰冷,而是希望将自己变成流水。这个想法于我而言,也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我本从低处来,只有朝更低处走,才可能是安全的;二是我自认为心中尚存几分爱意,能使冰冷的流水变得暖和点。

请大家不要讥笑我。有些看似痴人说梦的事,恰恰都是让人笃信的。放眼尘寰,痴人说的梦还少吗?但我们都并不觉得荒唐。不但不觉得荒唐,还都期盼着梦想成真。为此,许多人赴汤蹈火,肝脑涂地。那种英勇和大无畏精神,是很令人动容的。

可我能变成流水吗?这个追问并非多余。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包括恨我和爱我的人,我是一个彻底的怀疑主义者,尤其对自己十分不自信。我的太多理想都死于想法,以致有人说我缺乏执行力,只是嘴皮子功夫厉害。其实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懦弱。人就是这样,不管你多么有风骨,多么有节操,在社群中混久了,难免会变得油滑和世故,一脸奴才相。说话吞吞吐吐,做事畏手畏脚。顾忌的东西越来越多,担心得罪人,怕自己吃亏,或遭到诟病,名誉受损。如此一来,自然也就乖乖地将个性收敛了,理想埋藏了,开始讨好人,巴结人,说些不尴不尬的话,做些不干不净的事。还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禅者”形象,美其名曰活通透了、达观了、淡定了、圆融了、悟道了。

这类人将自己的生存状态也视为流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好高的境界啊!但我不想成为这样的流水,也成不了这样的流水。因此,我的处境堪忧,在生活中处处碰壁。有时被碰得鼻青脸肿,有时被碰得皮裂骨折。难道我不痛吗?不痛是假的。即使不被碰壁,我也会痛。痛是有感知力的人的常态,无法避免。我宁可疼痛,也不愿麻木。痛至少证明我还活着,要是麻木那就等于死了。我唯一的期望,是那些众多看着我碰壁的人,看着我碰壁后鲜血淋漓、痛不欲生的人不要嘲笑我,不要将我当作自己明哲保身的一面镜子,并以此幸灾乐祸地去教育自己的后代,说:“看,那就是碰壁者的下场!”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流水和流水也是不一样的。有的流水向东流,有的流水向西流。那么,我是想成为一股逆流吗?我哪有那勇气。我说过,我是懦弱的。我到金河口大峡谷来,是想检验一下自己是否具有冒险精神。一个再懦弱的人,也不能老是那么懦弱,对吧?即使想成为流水,那也要成为峡谷中的流水,不要成为平原上的流水。

也就是说,我始终在选择并不平坦的道路行走。是我不懂得享受舒适和安逸,不懂得趋利避害与和光同尘吗?是我不明白崎岖的道路,比平坦的道路有着更多的激流、险滩、风暴和恶浪吗?不是的。你们懂的我都懂,你们不懂的我也懂。我之所以选择独自一人去劈波斩浪,不是我有多么伟岸,多么具有牺牲精神,而是我想活成一个人。我知道,我比你们都要渺小和卑微。地位没有你们高,权力没有你们大,财富没有你们多,名声没有你们响。你们轻易能够做到的事情,我耗费一生也难以做到;你们轻松能够实现的理想,我奋斗终生也未必会实现。但这不要紧,我既不会羡慕和嫉妒你们,也不会奚落和抱怨你们,更不会仇恨和责难你们。

你们选择做你们的流水,我选择做我的流水。即使我做不成自己的流水,也不会做流水上的漂浮物。

选择与幻想

你站在水中多久了?

在叶子掉光之前,你有没有感觉到冷?在枝干枯寂之后,你有没有感觉到疼?那些从你身旁走过的人,那些站在岸边与你合影的人,有没有向你说一声抱歉。在这样发问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你。我就是伫立在水池中的一棵树,与天地共生,与日月共长。

你别怪我过于敏感,敏感已成我的顽疾。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问东问西。这不是我对寄生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而是总有那么多的疑惑令我费解。我不想糊里糊涂地过日子,老幻想做个明白人。可做明白人是困难的,当此种疑惑解除,彼种疑惑又起,直至我把自己的思绪打成了结。9yjeIXYob3bLFSLEjYNCbA==我很想将这个结解开,不料结却越解越紧,这让我异常苦恼。

我是渴望做一条鱼的。终生把自己沉入水底,不让人看见自己的忧伤和烦闷。人能够看见的,永远是风平浪静,不生一丝涟漪。在黑竹沟的水池里,就有太多这样的鱼。它们在水草间穿梭,活得自由自在,不悲不喜。既不用惊悚水中会燃起火焰,把鱼身烤成标本;也不用忧惧水中藏着刀子,稍不留神就会被开肠剖肚。只要水面是平静的,痛苦就会过去,日子就会安好。

但我还是有顾虑。假如我是一条鱼,会不会做到像黑竹沟的鱼那样泰然自若。毕竟,我是做过人的。做过人之后再去做鱼,跟那些天然的鱼肯定不一样。天然的鱼不懂得人世的复杂和人性的幽深。它们天真,不知道什么是危险。遇到诱饵张嘴就吃,全然意识不到那诱饵中裹着钩子。即使有鱼被钩子钓走,丧了性命,幸存下来的鱼也不会奔走相告,提醒同类小心谨慎。更不会长记性,在水底建造一座遇难者纪念碑。

话说到这里,想必大家都已经觉察。我哪怕做一条鱼,也会是一条不安分的鱼。我无法做到对同类的遇害视而不见。要是我在水底目睹有同类死亡,一定会召集鱼群奋力抗争,去戳穿生存的谎言,搅起翻腾的浪花,让更多的大鱼小鱼免于殒命。

但我还是有顾虑。像我这样的鱼,我的同类会喜欢吗?在鱼群眼中,我会不会被认为是个异类。它们已经习惯了过安逸的生活,死水般的生活。习惯了被利诱和欺骗,也见惯了逃亡和死亡,认为这一切都是常态。求生哪有不付出代价的。况且,我也未必能唤醒它们。说不定,我还未行动,它们就把我从水底世界给排挤掉了呢。躲在深水区的鱼,从来不需要搏击苍穹。

那么,做一只鸟如何?黑竹沟的鸟貌似比黑竹沟的鱼更自由。它们不畏严寒,不畏风暴,不畏电闪雷鸣,在高空展翅飞翔。我能看见它们翅膀上携带的信号。跟随信号的指引,我会找准一个方向,获取一种力量,使长期在大地上匍匐着生活的我,认识到有比活着更高的追求和飞升。那正是我所需要的。人活得太务实,必然会遭受屈辱。

然而,鸟也有鸟的劫难。在黑竹沟的草地上,落着无数鸟的羽毛。我甚至在一片荆棘丛中,发现了鸟的尸体。我不清楚翱翔在这块空旷地带的鸟儿都经历了什么。这里没有打斗场面,岩石和小道上也没有留下血滴,但我分明嗅到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可见看似和谐的环境也并不那么和谐。

于是,我打消了做鸟的想法。这倒不是我怕那看不见的破坏力,实在是我倦于飞翔。别看我成天都在大地上行走,我的思想其实是长有双翅的。不然,我早就被严酷的生存给打趴下了。

那就还是做一棵树吧。树才是耐活的。你看那棵站在水中的树,叶子掉光了,枝干枯寂了,它仍傲然地活着,虽然活得有点寒碜。无论那些生长在它周围的形象伟岸、冠盖如伞、葳蕤苍劲的大树怎样嘲笑它、蔑视它、诽谤它,它也毫不介意。

一群树是很难理解一棵树的,一群人是很难理解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