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菊花和酒

2024-10-14 00:00:00徐海蛟
文学港 2024年10期

倦鸟的归途

船从京都建康出发,沿长江南下,到达安徽规林,突然就起了大风,江上波浪滔天,发出猛兽般的嘶吼,露出吓人的獠牙。船夫只好急急命人放下布帆,将船拢了岸。

一个清瘦的旅人,脸上写着倦意,跟随其他旅客一道下了船,来到江边不远处的驿站避风浪。人群喧嚣,人们抱怨天气,也感叹着生活。那位清瘦的旅人,掸了掸落在衣衫上的雨滴,兀自走到驿站里的风雨亭上。那是驿站高处,他面南而立,目光向远处延伸。浓黑的云层压了下来,平野辽阔,大江奔涌,江上疾速地掠过一队飞鸟。更远处横着一带隐约的山峦,那里再过去就是庐山了。这风雨大作的旅途的间隙,他突然不可遏制地思念起故里来,他知道这里离故乡不远,也就相距一百多里地。庐山下,浔阳江畔那一片狭长的平原,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故园。他为这趟行程的奔波感到疲惫,“究竟为什么要走这样一遭呢?我置身的官场,处理的公事,真的有价值吗?”他不止一次怀疑过出仕的价值,也怀疑过自我的价值。此刻,暮色四起,在临近故园的驿站中,他无比渴念家中的灯火,渴念晚餐时孩子们手中碗筷的声响。他知道,五月春深,山上绿荫翻出青碧,垄上麦子即将转为金黄。心里再次响起一个声音:“故园静好,不如辞官归去。人生有几多壮年?我还在犹疑什么?”

这是一千六百二十四年前,东晋隆安四年(400),陶渊明正在荆、江二州刺史桓玄手下任职。这年五月,他受桓玄派遣,到京城执行一项重要公务。一路舟车劳顿,加上官场中人心的驳杂,令陶渊明精疲力竭,心里再次轰轰烈烈地滋生起辞职的情绪来。

“做官还是不做官,真是一个问题。”直到不惑之年,这件事仍在困扰着陶渊明,让他进退两难,思虑重重。

打童年起,陶渊明就明白了一个男人的使命:读书,入仕,济世。这是一个男人最理想的道路,这也是男孩陶渊明懂事起就被告知的人生方向。陶渊明所处的魏晋时代,王朝更迭,时局动荡,盛行弱肉强食的法则,个人的出路似乎并不多,一个人要赢得世俗的认可与尊重,入朝为官大概是最佳选择,这是来自现实的召唤。当然在陶渊明童年时光里,还有另一股力量召唤着他,那是来自家族的榜样。开蒙那天起,陶渊明就听到了两个名字,一个是曾祖父陶侃,另一个是外祖父孟嘉。这两个名字,就像陶氏家族里的两个图腾,他们代表着家族荣耀的全部涵义。

陶侃是家族中的第一骄傲。他早年打鱼为生,随后谋到一个小吏的职位。在一切利益都仰仗血脉和家世分配的年代,按理说,他一辈子只能落得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但陶侃很拼,能抓住每一个机会成就自己。历史上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一年冬天,浔阳城一连下了数天大雪,路上结了厚厚的冰,行路相当困难,鄱阳郡的孝廉范逵一行路经此地时,天色欲晚,怕路上出岔子,便到陶侃家投宿。年轻的陶侃家徒四壁,御寒的棉衣打满了补丁,实在想不出该用什么招待这些贵客。陶侃母亲湛氏有着不凡气度,告诉儿子:“尽管将客人迎到家中来,饭菜的事为娘自会想办法。”母亲做了一个决绝的举动,二话不说剪去了自己的长发,拿去换了一笔钱。就用这笔钱当招待费,在寒舍中置下一大桌酒菜,款待范逵和一众随行人员。

范逵很快听说了陶母卖发的事,心下甚为感动。一番推杯换盏后,陶侃谈了对时事的看法,也谈到自身的理想抱负,令范逵欣赏不已。

第二日,风雪停了,范逵一行返程,陶侃执意踏雪送客。一路上,范逵不断提醒这个小伙子:“已经走很远了,该回去了。”陶侃不响,继续送,又走出一段长路,范逵再次提醒:“小伙子,该回去了。”陶侃不响,还要继续送,一送送出去百里地。后来范逵多次在庐江太守张夔处夸赞陶侃的才华和陶母的贤德,这给陶侃带来了第一次快速升迁的机会,由县中小吏提拔为郡中督邮,兼任枞阳县令。

借此起步,陶侃一路打拼,成为荆州刺史刘弘手下长史,由此登上一个更大的政治舞台。刘弘是两晋之交政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曾是晋武帝司马炎同窗。陶侃很快以过人的军事才能,得到刘弘这位贵人的赏识。随后投靠琅琊王司马睿,协助其平息杜弢的流民起义。咸和二年(327),苏峻、祖约之乱爆发,陶侃于次年被推为盟主,与江州刺史温峤等组建西方义军,讨平叛乱。战后,因功加侍中、太尉,都督七州军事,封长沙郡公。咸和五年(330),陶侃领兵擒获擅杀江州刺史刘胤的后将军郭默,兼领江州刺史。咸和七年(332),陶侃派兵平定巴东,收复襄阳。史书评价陶侃“雄毅有权,明悟善决断”,他戎马倥偬四十一年,为东晋王朝立下汗马功劳,是东晋统治集团中的大人物。

另一个给陶渊明带来重大影响的人物是外祖父孟嘉。若说陶侃是一种纯粹精神性的存在也不为过,毕竟他更像一个传说。孟嘉就不是了,陶渊明八岁丧父,童年和少年时代在外祖父家中度过,得到过外祖父的言传身教。

孟嘉是具有名士风度的。他出身于吴地士族,早年就“名冠州里,声传京师”,曾任江州别驾、征西参军等职,在任上受到了庾亮、褚裒、桓温等朝廷重臣器重,还得到晋穆帝的亲自接见。晚年,长期在征西大将军桓温幕府任职,担任过从事中郎、长史。陶渊明饱含深情地为外祖父写过一篇传记:《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里面讲到一个故事,说有一回恰逢重阳,征西大将军桓温带着一众官吏重游龙山,大家身着戎服,围坐入席。席间,一阵秋风吹落了孟嘉的帽子,这一幕恰好被桓温瞥见,他示意左右不要声张,看看孟嘉举止如何。孟嘉丝毫未察觉帽子的掉落,过了好一会儿,起身如厕,离了座,仍未察觉。等他回来时,桓温命人将拾来的帽子交还给孟嘉,不过他座位上已多了一篇讽刺文章,写的就是风吹落帽子,帽子主人毫无察觉的事,文章出自名士孙盛之手,以充分的文学才情发挥了极尽嘲讽之能事。

面对哄笑,孟嘉一脸平静,只是向桓温请求:“请大将军赐属下纸笔。”孟嘉不假思索当场挥笔,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写下一篇反驳文章。陶渊明形容那篇文章:“文辞超卓,四座叹之。”这个故事,后来演变为成语“龙山落帽”。

如果说曾祖父陶侃的功业令陶渊明敬仰,外祖父孟嘉的风度则令陶渊明喜爱。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更向往成为外祖父孟嘉这样的人物。陶侃和孟嘉的存在,给陶渊明的人生带来了一种方向,这种方向从表面看是生命向上的动力,不过从更深层面分析,榜样有时也会变成一种精神枷锁,榜样的功业可资学习,他们的人生未必就适合复刻。

年少时,陶渊明一心想着要像前辈那样建立人生功业,走向仕途的日子却姗姗来迟。对“入仕为官”这件事,他的心绪确乎是矛盾的。既渴望有一番作为,又时常会有强烈的自我怀疑,“我适合走这条路吗?”青年初期,确实有那么几次机会几乎让他在当地衙门谋到了差事。不过,最后都未成行,这里头自然有机缘的阴差阳错,也有一部分陶渊明自身的原因,说白了他“怵”那个未知的看似人人向往的世界,一想到要入仕,就变得迟疑无措。

他在乡间闲散地生活,读读书,偶尔到田间转转,陶家的家业尽管早已式微,远远没有曾祖父当年那种“媵妾数十,家僮千余,珍奇宝货富于天府”的生活。但家中还有数十亩田地,也有几个家丁负责种地。进入二十岁后,按照世俗流程,陶渊明很快结婚生子,走上了人生更现实的那一程。生活并不总是平静的,有一件事仍然困扰他,“能如此平淡无奇地在乡间,在田园环绕的村庄里度过一生吗?”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在寂静的夜里浮现出来。他当然不甘心如此,生活似乎也不甘心如此。由于父亲早逝,陶渊明成了当家的男人,他得“更有出息”,这世上男人的“更有出息”永远绕不开“功业”二字。

一直等到二十九岁,陶渊明第一次走向了仕途。为了这次出仕,他酝酿了很长一段岁月,即将成行的前夜却失眠了,想象自己将步入一个坚硬的体制,他深感困扰。他似乎习惯了一种慵懒的慢节奏生活,习惯不了和颐指气使处心积虑的官员们打交道。

现在,要出发了。即将而立之年的陶渊明,一次次品咂了现实的冰冷和苦涩,一次次承受了世俗的压力,这一回,总算谋到了一个江州祭酒的职位。祭酒是干嘛的呢?跟酒本身真没多大干系,其实是江州一地协助主要领导分管文教方面的官员。

上班的衙门,离家并不十分远,大概数百里地。所在府衙,顶头上司是王凝之,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书圣王羲之的次子,他夫人就是被赞誉为“咏絮之才”的谢道韫。古语说虎父无犬子,王凝之却着实不咋地,史书载“王凝之为人暗钝,遭夫人谢道韫鄙薄”。像谢道韫这样心思玲珑的女子,和王凝之一道生活确乎痛苦,她一回娘家就跟长辈吐槽,叔父谢安时常劝慰她,说凝之好歹出身名门,为人也不恶。谢道韫就长叹一声:“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这话是说,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男人。“天壤王郎”后来成了一个著名的吐槽丈夫的成语,也真正应了那句“女怕嫁错郎”的俗话。往后,王凝之的死就更足以惊掉许多人的下巴了。他在会稽太守任上,遭逢了一场孙恩叛乱。乱军攻到会稽城下,王凝之不但不组织军队抵抗,而是摆出八卦阵,拜神起乩,请求天神派遣各路神仙鬼怪,守住八方要塞。在王凝之笃定于自己的计谋时,乱军大破城门,在仓皇逃窜的路上,王凝之被砍死于乱刀之下,当然这是后话。

用了这么多旁侧的故事八卦陶渊明上司,是想说在王凝之属下,陶渊明的境遇大概也不会很舒适,撇开境遇不说,在王凝之手下做事,陶渊明的心绪也估计好不到哪里去。王凝之或许欣赏陶渊明的才学,但和陶渊明实属两个世界的人。到了江州府衙,陶渊明就像清溪中不慎跳到岸上的鱼,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

第一天傍晚,他就离开了衙门的官舍,一直向城外走,走到一片田野边才停下来。他在田边坐下,仰起头,看天空中的鸟儿,看它们或三三两两,或排成一个长长的队列,向着远处的山林飞去。他没有想到,才上班第一天,自己却仿佛用尽了积攒几年的力气。可他分明没在干体力活呀,哪能消耗掉这么多力气呢?这世间最磨人的岂是什么体力活,还不是无穷无尽的精神的缠斗?

那个傍晚,陶渊明在田野边坐到落日西沉,才慢慢踱回来。他努力压制着潜意识里的那个抗拒的声音,他告诫自己,这是一份新工作,一切才开始呢。不过,或许连陶渊明自己也没有想到,数十天之后,他就辞去了这个得来并不容易的职位,辞职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身体里升腾起一股恶作剧般的快感。

他回乡下的故乡去了。

辞去祭酒不久,州官又招陶渊明担任主簿。州官大概觉得陶渊明或许嫌祭酒职位不够高,那就索性再来一个高点的职位。当然,有了前一次辞职的经历,这回陶渊明没有急着接受这个职位。他回到家度过了三十岁生日,也迎接了人生里的第一场噩运,他的第一任妻子在这一年离世了,他早早体会到了生命的短暂无常。有时他想,一辈子待在柴桑,一辈子在田园里,闲闲的,无所事事的,是不是也会很舒服?

这样的念头由来已久,只是从未说破过,即使在寂静的夜里,他也绝口不提。生活会轻易放过一个人吗?会让一个一直读着圣贤书,少年时代就怀抱着出仕理想的人“逍遥法外”吗?陶渊明在乡间读书,写诗,一晃四年。大约到了隆安二年(398),东晋的局势又起了诸多变化,这一年,桓温之子桓玄上任江州刺史。往后,桓玄权势如日中天,直到最后夺取帝位,并将晋安帝司马德宗囚禁到浔阳。陶渊明的外祖父曾担任桓温手下的长史,大概因了这层机缘,陶渊明重新出来做事。离开官场,有一百个理由,不过重新进入官场,或许有一百零一个理由。重新出山,大抵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来自现实生活的压力,毕竟陶渊明需要养家糊口,乡居的生活,或者说靠着祖宗留下来的这些田地,似乎并不足以让生活顺畅地过下去,更遑论富足了。在有限的生活选项里,就物质和利益的攫取来说,出仕当然是首要选择。

这段时期,陶渊明在桓玄幕府中担任特使,比之先前的江州祭酒,他需要时常出差,有时也要跑到京都去,做一些交涉和联络工作。路途遥远,行旅颠沛,不过比之原先那样困在官衙,在目光浑浊肥头大耳的小吏间穿梭似乎要好一些。这大概是陶渊明一生中担任公职最长的时期。但越到后面,随着桓玄野心逐渐膨胀,陶渊明越不心安,他嗅到了某种可怕的气息,一场雷雨似乎很快就要倾盆而下。归隐的心思又拱动起来。在一趟又一趟的旅途中,陶渊明最爱做的事就是坐在船头看鸟,那些他知道名字的鸟儿,那些无名的鸟儿都在视线里飞过。他喜欢它们展开翅膀在瓦蓝的天幕下滑行,也喜欢它们在空中疾速地转向,或者直直地朝着水面俯冲而下,他喜欢它们身上的轻。事实上,陶渊明喜欢所有的轻,喜欢悬浮在空中的闲云,喜欢飞飏在秋风里的芦苇,喜欢从木窗的缝隙里闪进来的清晨的光线。生活太沉重了,尤其置身官场,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浸透了泥水的稻草人,滞重得不行。

隆安五年(401)冬天,陶渊明接到母丧的消息,这个坏消息,让他很快找到了回家探亲的理由。当然,潜意识里他或许也是想辞官的,但桓玄正在如火如荼地扩张势力,陶渊明不可能感受不到压迫,心里一定明白这个节骨眼上不宜直接说出辞职的打算。无论如何,来自家乡的噩耗,既令人悲伤,也帮助陶渊明解开了一个难题,他找到借口离了桓玄的幕府,像一条无意间流落旱地的鱼重新游回水里。当然这次离开,也让陶渊明避免了后来在政治上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几年后,桓玄将策动政变,逼退晋安帝,自立皇位,由此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回家居丧,一住三年。

就在他回故乡的三年中,外部形态再次发生了剧变,陶渊明效力过的桓玄在篡位称帝后,随即被勤王的北府兵将领刘裕打垮。晋安帝元兴三年(404)六月,桓玄死于刘裕军中将领冯迁的刀下,脑袋被带到都城建康,悬于城门大梁上,据说百姓们见了脸上都露出欣喜之色。

这次居丧,无意间帮陶渊明避开了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让他躲开了一个命运潜藏的深渊。

破桓玄后,刘裕封镇东将军、扬州刺史,并都督八州军务。大概就在这当儿,陶渊明重新出仕,到刘裕幕府担任参军。此时动机是什么?他既拒绝在桓玄手下效力,几年后又跑到桓玄的死对头刘裕处做事?会不会里头有陶渊明的政治立场在起作用?毕竟桓玄野心昭然若揭,想必手下人都看明白了,这是不是促使陶渊明当初离开桓玄幕府的一个理由?再则,若刘裕主动请他出来做事,陶渊明即便不情愿也不好断然拒绝?毕竟他曾在桓玄幕府任职,如果断然拒绝或表现出厌烦,会不会牵涉到一个站队问题?陶渊明自己没说,我们也找不到答案。撇开这些复杂的外部局势不讲,陶渊明不能在乡村里继续安耽下去,要出来谋事,是必须,说到底是生活推着他再次走了这一遭。

元兴二年(403)冬天,下了一场大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罐子被寒冷封存了起来。陶渊明是爱雪的,但那个冬天,他居于陋室,根本无心赏雪,想起一家人过着清贫的生活,柴门终日紧闭,厨房里锅和碗常常空着。他禁不住写了一首诗,表明自己过穷日子,实在不是因为情操高尚,也担不起孔子说的“君子固穷”的气节。念及读过的许多古书,书中那些心怀抱负的人物令他深感惭愧。这样矛盾的心境促使陶渊明再一次违心地走向了仕途。

好在这一程职业生涯仍然相当短暂。这中间刘裕经常南征北战,大军驻地时有变化,陶渊明大概不太适应得了这种颠沛,便有了一项人事变动。一两月后,刘裕将陶渊明调派到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刘敬宣幕府效力。义熙元年(405)正月,刘裕属下军队收复江陵,并迎回晋安帝。是年三月,刘敬宣因忌惮刘裕手下将领刘毅等人,怕惹祸上身,主动请辞江州刺史,为此,陶渊明也跟着辞掉了幕府中的职位。工作就没着落了,即便有着落,他大概也不会愿意主动去适应新上司。这回看起来陶渊明是被动离职,但此时还乡,也着实符合他的本意。这次出仕,尽管抱着解决生活难题的决心,不过半年后,烦闷的心绪层层堆积,他已迫不及待想着离职了。这一桩“被离职”,正好让陶渊明再一次顺势逃离了官场。

这下是不是该彻底消停了?起伏的心是不是该变为一口枯井了?亲朋好友远亲近邻都相信陶渊明再不会去做什么劳什子官了,他真不是做官的料啊。

但这世间的人和事,似乎都要折腾到最后一遭才肯罢休。仅仅在乡野村庄里待了五个月,义熙元年(405)八月,第一缕秋风起时,早已看透官场的陶渊明在反复纠缠中又下了一个决定:出仕做官。这一次是他的叔叔陶燮出面斡旋争来的机会。其时,陶燮正担任朝廷要员,很是有些话语权。那段时间,陶燮恰好回浔阳小住,对陶渊明这位从侄关心有加,考虑到侄子处境,为他谋了一个彭泽县令的职位。

陶渊明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这种无底线的反复都已无法向友人和乡亲们交代了。他为自己的再次出仕找了个理由:“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言下之意,之所以出来做这个劳什子县令,是为了谋求隐居费用,为一场彻底的诀别做最后准备。如此看来,此举是“以进为退”了。

陶渊明渴望县令这个职位,那时的县令尽管没有太大权力,好歹也是一方长官,比起祭酒、参军这类小吏,还是不一样的。他一直在说服自己,“再走一遭吧,等熬过这阵子,等攒到一点钱,就全身而退了。”

当然,他又不可自拔地困惑,“熬过这阵子,这阵子到底多久呢?一年,两年,还是三年?”这个时间轴当然得由陶渊明自己设定。但他确实有些迷惘,生活是个海洋,它需要储备多少资本呢?这些是可以测算的吗?

陶渊明想错了,他的家人或许也想错了。他根本忍受不了这么久,不用说两年三年,就是一年,时光也似乎漫长得令人窒息。在彭泽县县衙旁的官舍里,人们每天傍晚都能见到县令独自外出,走向城门外的田野。于他,这才是一天里最为自在的时刻。他一路向外走,一路抬头寻找空中的飞鸟,凝视着鸟儿在天幕下向着晚霞飞去。

最后,从农历八月到十一月,陶渊明以80多天时间,终结了这次费心费力捞取的出仕机会,自解印绶辞职了。

彭泽县令,是陶渊明走过的官路上的最后一站,也是他出仕生涯的句号。

此后,他将人生的谋取投向另一个方向,他要做一个听从内心召唤的人。

看菊的农人

义熙元年(405)十一月,时序已进入冬天。陶渊明收拾好行囊,决意返回故乡,返回那一片广袤的田园。

那是他一生最快意的时光。他终于卸下了一份生命不能承受的重。在物质的收益和世俗的荣誉面前,他选择了放弃,选择拆除一副无形的枷锁,选择把一颗自由的心交付给一个不受羁绊的身体。他终于说服自己,决意为自由退场,为了一片田园,一脉丘山,三五条河流退场。

寒风中,陶渊明乘着一艘小舟回到故乡柴桑,他风尘仆仆,却倍觉轻松。熹微的晨光里,生活露出本来的模样。随后,他在那张熟悉的几案上写下了那篇著名的《归去来兮辞》,这篇文章越过时间的千山万水,抵达了无数人的心里。即便到了今日,人们仍然喜欢反复诵读它,就像诵读一段遥远的恒久不变的祷词。《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的宣言,它向世人宣告他将开启一种新的生命,将在自然的疆域里,用归去和劳作的方式赢得自在和尊严。《归去来兮辞》也是俗世里芸芸众生的念想,它经由陶渊明的手写出来,却成为无数被捆绑的心灵在桎梏中望见的一点自由的亮光。

新的生活开始了。

陶渊明将家从原先的上京搬到了园田居,此地远离城邑,位于鄱阳湖畔,庐山脚下狭长而开阔的平原一隅,水汽充沛,万物生长。他拥有七八间草屋,房子不远处有十几亩田地。堂前种桃李,屋后栽榆树和柳树。树木将房屋怀抱,春天开花,夏日绿荫匝地,秋天,踮起脚来就能够到枝头的果实。

他喜欢这个地方,既与农人居住的村庄隔开一段距离,又置身自然当中。既无深山的孤僻,又有乡野的阒寂,既能听到鸡犬之声,却又有了与村里人不相往来的间隔。他确实要逃离那个令身心困顿的官方体制的场域,但并不想躲到深山里,他要的也只是一份宁静的人间生活。结庐人境,又见青山,这样的距离是陶渊明在俗世里反复测算的距离。

他是一个散淡的人,有高远的追求,却在尽力避免急迫的渴求,他并不想给生活设定太紧切的目标。到了四十一岁这年,陶渊明似乎突然明白过来,生活并不在别处,生活的意义也不仅仅在于生活本身,而是在日常的小处,在三餐四季柴米油盐里。

每日晨起,陶渊明都要先到园田居旁的田野转一转。一个沉睡的世界,逐渐被晨曦唤醒,光线在草叶上跳动。缓步走去,一种新生的喜悦空气一般包围他。他觉得自己变轻盈了,像一片羽毛,像一朵芦苇的穗子。

有几个仆役帮着打理土地,陶渊明也亲自下地干活。下地干活,既是劳作的需要,也是一种生命的姿态。他更喜欢自己的新身份:农人。从经营人际关系到经营土地,从和一群被利益充斥的官员的交往到和自然土地打交道。这样的路径,在世俗里并不被认为是光彩的,但这样的路径确乎是通往生命的本心的。

他锄地、浇园、筑篱、采摘……到南亩去开垦荒地。真正的劳作并不轻松,总伴随汗水和艰辛。真正的自然也不全是风景,还有荆棘,还有虫蚊蛇鼠,有泥泞的坎坷和一地枯枝败叶。但比起那些揪心岁月,比起精神的桎梏,这些又算得什么呢?更何况,陶渊明熟读庄子,接纳和拥抱万物,不就是庄子的风格吗?

每个傍晚,劳动结束,踏着零碎的夕阳归来,晚霞铺满了天空。陶渊明感觉到了身体的劳累,心灵却是舒展的,这不是虚度的一天,先前那种生命被压制和枉费的感觉消失不见了。人心是一个海洋,风云多变,深藏莫测,土地却诚不欺我。二三月的播种,就会在九十月结出果实,二三月的耕耘,就会在九十月收获甘甜。

当然,劳作并非那样容易。农人的生活,就有农人的烦恼。南山下田野里种了豆苗,经历了一轮成长后,结果却是草盛豆苗稀。这就令人着急了,一大早下地去除杂草,一直干到暮色四合,天上生出一轮月亮,才踏着微冷的月光回家来,露水沾湿了粗布的衣襟和裤脚。回到家后,才恍然感觉到一身的酸痛。

这就是农人的生活,喜悦和烦恼都这般痛快地短兵相接,它们不会给心灵带来强烈震动。这种生活是一种简单的加法和减法,付出劳作和汗水,换取一年收成,这中间当然会有来自老天爷的意外,但终究不像人心的较量和缠斗般噬啮着灵魂。

这个出走了半生,又折回到田园里来的农人,他自然并不和园田居不远的那个村庄里的农人们完全一样。他是在艰辛的种植和劳作之余,时常会去看看菊花的那个人。如果我们套用一千五百十三年后,一位叫鲁迅的作家小说里的句式:“陶渊明是忙着种地而赏菊的唯一的人。”

菊花自然是隐士们的最爱,设若灵魂可以显性,大概陶渊明的灵魂就是一枝白菊的样貌。在晋代,菊花既象征长寿,又有着不入俗尘的高洁寓意。

陶渊明在园田居不远的一片开阔的坡地上,发现了一大片白菊。他经常光顾这个叫东篱的地方,为了观赏这片野菊,也为了采摘一些菊花酿酒。

深秋到来,天朗气清,忙碌的农事处理完毕,到了一年中难得的空档期。陶渊明带着儿女子侄去更远的自然里远足,他们寻访古柴桑旧址,站在古城的废墟之上,触摸一截残垣断壁,体会生命的虚空和无常。

更多时候,他去东篱,去看望他的菊花,就在一丛白菊旁席地坐下。深秋的风拂过衣襟和袖口,吹到心海上。每当此时,他心里总会涌上来一些话,想和这野山坡上的白菊说一说,可话到嘴边,又会重新收回。这样的闲适里,生命的宠幸和屈辱都被放下了,那些苦痛和不堪也不再触目惊心。没有急切的渴求,没有沉重的欲望,大概就是最珍贵的时光。还要说些什么呢?或许只有沉默不语,才足够表达心里的真意。

那就坐着,面向远处的南山,静默地坐下来,在一丛白菊的身旁,他能感觉到生命的洁净。山在那里,在前方,在每日抬头可见的视野里。山是一个背景,一种心境,他喜欢这片开满野菊花的坡地,还因为在这儿抬头就能望见山,或者说,他同样喜欢被山望见。当身体里更重更潮湿的欲望被秋风沥干,在旷朗的天底下,人和菊花一样渺小,菊花又和人一样伟岸。

这个看菊花的农人也是一个认真写诗的人,在劳作之余,与其说他有了更多写诗的时间,不如说他有了更多写诗的心境。

他将农事和劳作写到诗歌里,也将菊花和酒写到诗歌里,从此,他的身体在大地上劳作,而精神则在纸页间劳作。

园田居的这段岁月,是陶渊明生命里安逸的一段。不过,幸福或许只是一个意外,变故才是常态,命运给了陶渊明三年安耽,随即又当头奉上了一棒。

义熙四年(408)六月,一场泼天的大火突然而起。火势从厨房出发,迅速蔓延、窜升,椽柱、木窗、茅草的屋顶皆在瞬间过火,火龙疯狂地扫荡了一切。尽管园田居不远处有一个池塘,但仅靠陶渊明一家的人手,要从池塘中取水灭火,无异于杯水车薪。他和妻子、儿子不管不顾地冲进熊熊燃起的火中,冒着生命危险抢出几件不易燃烧的物品,抢出一些钱币,一张古琴,一块旧砚台。其余粮食、家具、被褥、书籍、字画……悉数化为灰烬。

无尽的大火,恍若不可一世的命运,熊熊烈焰压倒了一切,也剥夺了一切。

陶渊明一家暂避到一艘停泊在水塘内的舫舟中。安逸的生活突然被打破了,陶渊明一家陷入前所未有的窘迫境地。夜晚降临,坐在船头望向天边的满月,夏日即将过去,秋天又要来了,他竟无端地想起东篱坡上那片野地里的白菊来。他想到自身的选择,想到命运的起落,想到古代帝王东户季子的时代,那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就是将粮食堆放在自家田地里也无人偷盗。赶上那样的年代,人们不会有生活之忧,只是早出耕作,夜晚归家就很好。显然他没有这份幸运,现下又遭遇了一场大火的劫难。可劫难又怎样呢?毕竟他们都还活着,一大家子的人毫发无伤,这难道不是凶悍的命运高抬贵手了吗?想到了这些,陶渊明不禁有些释然了,他再次坚信自己选择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并没有错,明儿一早,先起来去浇灌菜园吧。

这场火灾令陶渊明放弃了重新营建园田居的想法。想到火灾当日,远离村庄的房屋得不到他人施救,陶渊明决定把家安到一个村庄里。义熙七年(411),陶渊明一家迁到了南村。为什么是南村?那是他年轻时就喜欢的村庄,那里有他一处并不大的宅院。但他喜欢南村的理由,却是因为村里几个令他喜爱的朋友,他在自己的诗里称他们为“素心人”。

南村是一个烟火气很足的村庄,陶渊明能感觉到自己更深切地拥抱了生活。晴日耕作,雨天,和朋友们一道谈天、喝茶、吃酒。农闲日子,大家一起去远足,去往庐山,去往鄱阳湖,去往空旷的天地中。

漫长的村居生活,给了陶渊明一种笃定和确定之感。每年深秋,他都去东篱采菊,那一片野地,那一片野地里的菊花,它们的生命只有一个季节,但第二年,它们又以另一些野菊的形态如期回来。野菊的生命看上去如此脆弱,却又是这样生生不息。一枝白菊如此微小,却又如此永恒,它甚于王朝的更迭,甚于权势和财富,甚于一场又一场宏大的叙事。

酒神的黄昏

南村不远处有一条溪涧,涧水自上游飞流而下,激起一路洁白的水花。落到平缓处,水面陡然开阔,倒映出白云和蓝天。

溪涧中突兀着一块巨石,顶部平坦如砥,仿佛水中一个几案,又像一张天然的眠床。这是一块独属于陶渊明的石头,人称“醉石”。很多个傍晚,陶渊明喝了酒,都会踱步到此地,用胳膊支撑着脑袋,斜卧在石头上。或者四肢摊开,仰躺于此,让目光望向傍晚的天穹。那一刻,晚风渐凉,暮色四合。一个微醺的黄昏是迷人的,周遭不再那么清晰和真切,那些艰辛的回忆和沉重的思虑都在酒盅的倾倒间化为乌有。

DvAx9fb3KXCjPAm4+ProyL+Sm+ug3wXgYN0Ls01te5s=大的世界隐遁了,只剩下一条溪,只剩下落在溪水里的红霞,只剩下晚风中溪水不眠不休的歌唱。

明月夜,他也来,携二三友朋,照例带上一壶酒。坐在醉石上,慢慢喝,月光宁静,虫声清透。如果灵魂是一个器皿,这样的夜晚啊,月光是可以将灵魂拭亮的。

陶渊明嗜酒如命。酒是什么?酒是他的刚需。就像阳光、水以及空气,就像粮食和蔬菜。粮食是果腹的必需品,酒则是安顿灵魂的必需品。一个个体向外求的力量那么大,或许只有靠酒才能阻断芜杂的欲望。

义熙四年(405)八月,他去担任彭泽县令,众所周知,这最后一次出仕,陶渊明是为生计着想,奔着稻粮而去的。不过,就算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也仍然是奔着酒去的。彭泽县令手头有一百亩田可供自种,上任伊始,陶渊明就谋划着全部种成高粱,待收成后,再将一百亩高粱全数酿成美酒。不过这件事遭到了妻儿的强烈反对,毕竟生活是第一位的,他们更希望这块地种上稻米,以解决生活里的实际难题。如此这般,陶渊明只好让了步,以五十亩地种高粱,剩下五十亩地种稻米。尽管,收成的愿望最终因为仓促辞职而未能实现,由此,我们还是看到了酒之于陶渊明,其重要性确乎是跟粮食并论的。

陶渊明是懂酒的。酒是什么?是药,是给枷锁松绑的钥匙,是忘忧的甘泉,是令坚硬的生命获得轻盈的魔法。在那十三年心神不定的出仕生涯里,酒成了最好的挚友,每日晨昏忧乐相随。他在下班后的宿舍里饮酒,在独自散步的路上饮酒,在出差的船上饮酒,在远行的客栈中饮酒,在公务的间歇饮酒,在揪心的忧愁后饮酒。与挚友喝,与亲人喝,也独自一人与明月喝,与大江喝,与一棵沉默的桂树喝。

在昏暗的灯下,需要酒;在摇摆的舟中,需要酒;在无数失意偶尔快意的时刻,需要酒。

有一回,一位将校来拜访陶渊明,正赶上他自酿的酒熟了。就舀出了一壶招待那位将校,不过当时酿酒工艺简陋,造出的皆为浊酒,酒中渣滓较多,是需要过滤一下才能喝的,一时找不到滤酒的布,陶渊明顺手取下头上的葛巾漉酒,漉好后,又将葛巾戴了回去。那个将校大概嫌这样的操作不太卫生,找个借口溜走了。

义熙十年(414)正月初五,冬寒并未褪去,春意却已松动。料峭的空气是清冽的,终究混入了一丝丝早春的气息。陶渊明携南村二三邻人同游斜川,这一趟出行,他们早在年前隆冬就定下了。特意挑选了一个清朗的日子,带上些酒菜就出发了。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到了这一年,陶渊明五十岁了。孔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所谓天命,无非就是时间的秘密。五十岁了,他的生命里仅仅只剩下一带山水,剩下几亩田地。确实,他有过更高一些的抱负,也想要治国平天下,他也有过对锦衣玉食的憧憬,也有过望子成龙的期待,可是他的五个儿子,似乎都只是普通人,长子舒懒惰,次子宣不喜文术,第三个第四个儿子是一对双胞胎,不过到了十几岁,仍然搞不清楚六和七,小儿子阿通呢?九岁了,成天只对吃有兴趣。他也曾夙兴夜寐,祈愿孩子们成才。不过现在总算想明白了,得承认儿子们的普通。每每想到孩子,最终都以一杯酒告终,望子成龙的事太复杂,不如喝一杯就拉倒吧。

眼下,风正吹过湖面,沙鸥在空旷的山谷中翱翔,银色的鱼儿跃出水面。

山川明丽,友朋可亲。站在湖畔,望着阳光下粼粼的波光,他不禁为生命的匆匆流逝深感惆怅,他也禁不住想,下回我们再到斜川,会是何时?同游者又会是谁呢?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已进入尾声的那一程。相对于天地山川,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不会有永久的欢聚,也不会有永久的安好。尽情地拥抱了这早春的风和阳光,尽情地在天地之间生长和飞翔过,这不就是一趟值当的旅行吗?

如果非要给人生估个价,作一次成败得失的衡量,他相信自己也不枉此生了。

湖水更远处,增城山拔地而起,像一个俊秀的少年。望着这湖水映衬下的增城山,陶渊明禁不住感慨:“它确乎没有昆仑的神秀,也没有泰山的雄奇,但在这属于斜川的时空中,它不就是最秀美的山吗?我们每一个人,怎样的折腾,无非也就是在自己的斜川中秀美了那么一回吧?”

那么还是喝酒,朋友们的兴致渐渐高起来。大家就在湖畔的草地上坐下,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喝完了,再来一杯。且高歌畅饮吧,还剩什么呢?还要挂碍什么呢?甚至连惆怅都可以放下了,昨日不可留,未来不可追。

隐居南村的陶渊明,生活日渐拮据,酒也并不是每顿都能喝上的。

除了和村里几个朋友及子侄们的出行游玩,大多数时间都是深居简出的,但也有一些仰慕陶渊明的官员会慕名而来。这中间有三个人的到来特别值得一提。一个王弘,王弘为东晋宰相王导曾孙,亦是刘宋的开国功臣和书法家。他素来仰慕陶渊明的风骨,几次派人送信,邀请陶渊明到州府相见,陶渊明都以腿疾为由加以婉拒了。不过王弘却没有就此打住,而是常常派人打听陶渊明行踪。有一回,王弘得知陶渊明要前往庐山的消息,心下很是惊喜,派了陶渊明的好友庞通之等带了酒菜,等在去往庐山的半途栗里的凉亭中。陶渊明一遇到酒,就停了下来。随后,刺史王弘,赶到亭中,这样两个原本素不相识,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上的人,在酒的引荐下,成了一见如故的朋友。

王弘见陶渊明脚上的草鞋已磨破了,就吩咐手下,“回去为陶先生做几双鞋子。”手下人并不知道陶渊明双脚的尺码,陶渊明席地坐着伸出脚来,让他们量。

喝了酒,说了许多的话,王弘就提出要请陶渊明到州府去。陶渊明也不推辞,王弘问他出行是否方便,陶渊明说自己素来有脚疾,出行是坐篮舆的,由两个儿子抬着走,倒也不影响什么。到了州府,王弘盛情地款待,陶渊明照例饮酒,吃菜,谈笑风生,丝毫未表现出贫穷和自卑,这令王弘十分钦佩,他知道这位散淡的老先生,并不会对华屋和权贵高看一眼。

有了王刺史这位朋友,陶渊明也绝不会对他有更多寄望,只是在闹酒荒的时候,他能解一下急。有一个重阳,陶渊明发现家中的酒坛见了空。饮酒赏菊,可是重阳的常规节目,想到空空的酒杯,心中不免恓惶。他独自踱到东篱,坡上的白菊又如常盛开了。往年的重阳,他都是带着一壶酒,到白菊丛中小坐的,这一年,生活更加拮据了。从午后到黄昏,他在白菊面前坐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夕阳下落,直到第一缕暮色升起,直到晚风吹冷了衣襟。这时候,陶渊明见到东篱的山坡下出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人,走近一看,竟是王弘,他提着一壶酒来寻老友了。所谓莫逆之交,情意大抵就在这里吧,王弘估摸着,陶渊明在这个重阳已无酒可喝了,处理完一天的公事,就赶紧拎着一壶酒寻来了。他们没有过多的话,只是开启酒壶,给各自的酒杯斟上酒,喝了一杯,再来一杯,喝了两杯,还有第三杯。因为友人与酒,那个原本糟糕的重阳转而变得可爱了。

另一个给陶渊明供酒的好友是颜延之。义熙十一年(415),颜延之跟随江州刺史刘柳到达浔阳,担任刘柳的后军功曹。到任不久后,颜延之即去拜访陶渊明。两人一见如故,饮酒长谈后,生出相见恨晚之感。陶渊明从不邀请,颜延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了后,也绝不刻意寻找话题,有话则讲,无话就喝酒。有时,他们坐在山坡上看云,有时就在南窗下喝酒,喝到月落西沉,陶渊明昏昏睡去,颜延之起身默默回去。无需繁缛的礼节,无需圆滑的世故。交友就像生活,清淡如水中,才有真意。

随后,颜延之调任江州。与陶渊明再见时,已是刘宋景平二年(424),这一年,陶渊明已是六十岁的老人了。颜延之到广西桂林担任太守,特意途经浔阳拜会老朋友。故人相见,六十岁的陶渊明不胜唏嘘,禁不住老泪纵横。

临别,颜延之留下二万钱,陶渊明直接将这笔钱存到了酒馆里,想着就用它来结日后的酒账了。

最后一位来拜访陶渊明的官员大概是檀道济,待到檀道济担任江州刺史时,陶渊明的生活已相当窘迫。檀道济带了米和肉,亲自到陶家来。陶家环堵萧然,陶渊明生病卧了床。檀道济此行有劝请陶渊明出山的意思,他说,“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如今,你生逢文明盛世,为何隐居山野自苦呢?”陶渊明说:“我哪敢承当一个‘贤’字,志向本就小,这山野村庄才是我的归宿。”檀道济告辞后,陶渊明叮嘱儿子将他带来的粮食和肉一并送了回去。这是一种姿态,一种表达,陶渊明在自身的价值观念照耀下一路走到了暮年,做一个遵循内心的人,这个信条自然不会改变。

生命像白驹过隙,六十多年光阴,恍如一天般短暂。早晨,那个男孩还站在门前,用手掬起一颗草叶上的露珠,转眼已是夕阳下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永逝,陶渊明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慌乱。人生如逆旅,他知道自己该起身离开了。

元嘉四年(427)深秋,陶渊明最后一次坐在西窗下,这是他喜欢的位置。透过窗棂能望见天穹下的南山。他在这个位置上读书,也在这个位置上饮酒。这一天,他晨起沐浴,穿上了一身洁净的衣裳。先将那把无弦琴置于西窗下的案几上,抚了两首曲子。琴弦在那场大火中弄断了,琴尾也烧焦了一些,他抚的琴是无声的,不过这一点不影响抚琴人的心绪。有声或者无声似乎不那么重要,世间的琴声大多数是给耳朵听的,也必然有一些是弹给心听的。

傍晚时分,他取来纸笔,不紧不慢开始写一篇《自祭文》:“时值丁卯九月,天寒夜长,冷风萧瑟。鸿雁南归,万木凋零。陶子将要告别人间,永归于本宅。老友悲伤,一同在今夜送我上路,奉上鲜美的佳肴,献上甘醇的美酒。看着我的脸渐渐黯淡下去,听着我的声音远遁于无形,像一团熄灭的火烛,这是何其悲惨的事。”

随后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它仓促得就像一场戏:“我生而为人,遭逢了贫穷的命运。锅碗瓢盆常常是空的,冬天还穿着夏天的衣服。不过我仍然相信生活是有意义的。我带着欢欣去山谷里汲水,唱着歌去砍柴劳作,在树荫翳翳的柴房中,我从早忙到晚。春去秋来,晴天,我在田地里干活,撒种耕耘锄草育苗,乐此不疲。雨天,就读书、写诗、弹琴。冬天,晒晒太阳,夏日,沐浴清泉。我竭尽全力劳动,心却是闲适的。就这样听命于天道的安排,我度过漫长而短暂的一生。”

“这一生,我过得和别人不一样。我不以受到别人的宠爱为荣,也不因受到别人的玷污而耻。我在破败寒酸的草庐中茕茕孑立,饮酒赋诗,像东篱的野菊一样傲然绽放。我识运知命,懂得生命该顺应自然,到了这一刻,我已无所挂碍和顾念。今日,这样死去,我没有遗憾……”

写完《自祭文》,陶渊明举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如果非要说人生有什么遗憾,就是酒还没喝够呐。”他在心里感叹道。他举起了酒杯,南山又隐现在窗棂中。第一杯酒,敬南山,感谢它在多少次的归途中都出现在视线前方。南山在那里,就会有望山的人在这里;这一杯酒,敬窗外的落日,是它的哀伤和美丽,让他在异乡的黄昏一次次肝肠寸断,也让他马不停蹄地踏上了通往故园的道路;这一杯,敬不可捉摸的命运,无论欢喜和痛苦,它都让他平安地越过了每一程坎坷。还要敬亲爱的家人,敬曾祖父,敬外祖父,敬父亲和母亲,敬妻子,敬五个平凡的儿子,敬粮食和蔬菜,敬长河,敬白云,敬汉字,敬笔墨,敬东篱的白菊……

一切都该结束了,陶渊明轻轻起身走了出去,他知道,这一天他成了南村的过客,也成了这座熟悉的房子的过客,他该平静地离开了。

他最后提到自己的墓地,特别强调,那里不需要竖碑植树,他希望这人世对待他的离开就像对待他的到来一样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