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诗歌仅仅体验自我是远远不够的

2024-10-14 00:00:00
文学港 2024年10期

朱夏楠:沈苇老师好,您是在怎样的契机下,和诗歌结缘的?

沈苇:1983年至1987年,我在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求学,当时,大量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已经译介进来,学校图书馆和书亭是我几乎每天都去的地方,还用省下来的饭菜票买了不少书。读了艾略特的《荒原》、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作品,开始尝试小说和诗歌写作。但大学四年,我主要在写小说。毕业后不久去了新疆,就彻底转向了诗歌,其间也写了一些散文作品,但自认为只是一个“额外的散文作家”。

朱夏楠:在诗歌创作的道路上,对您影响最大的诗人有哪些?

沈苇:大学时期,影响最大的是艾略特和波德莱尔,他们帮助我摆脱青春期深陷的浪漫主义“泥淖”和感伤主义“迷途”。波德莱尔对“恶”和“丑”的洞察可谓惊世骇俗,有一种绝对的人道主义在里面,他的“病态”与歌德的“健康”有着同样的高度。艾略特的《荒原》对我是振聋发聩的,然而消化它需要很长的时间,还有他晚期的《四个四重奏》,一首登峰造极的“时间之歌”。艾略特的“去个人化”对我影响至今,也应和我赞同的地域性写作的“去地域化”。后来还有里尔克——大学毕业一年后,1988年秋天,我带了不多的几本书,坐81个小时(三天四夜)的绿皮火车远行新疆,随身带的有一本德国诗人霍尔特胡森写的《里尔克》(传记)。我在里面读到里尔克的一句话:“只有在第二故乡才能检验自己灵魂的强度和载力。”眼前豁然一亮,从此就爱上了里尔克,他的这句话对我的边疆生活一直是莫大的激励,可谓终生受用。

如今回头去看,西域30年,我最大的文学导师当属“新疆大地”。我曾称她是“以天山为书脊打开的一册经典”,拥有一个“启示录式的背景”。上世纪90年代末期,写完阅读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随笔集《正午的诗神》、完成一次“拿来主义”行为之后,我的阅读兴趣主要转向了对新疆多民族文学、史诗、民间文化、西域探险著作等的研读,推而广之,还有中亚西亚文学。2018年重返浙江后,对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古典诗歌的重读,花了比较多的时间。当然,行走也是一种阅读,一种“户外阅读”——阅读天地人生之书。新疆太辽阔,有16个浙江省那么大,100多个县市还有一个县(且末)没有到达,去过楼兰,七上帕米尔高原……

朱夏楠:大学毕业后您就去了新疆,并在那里待了很多年。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又为何在2018年年底重返江南呢?

沈苇:现在的年轻人大多喜欢大城市,但那时的青年、特别是文学青年,向往边疆。20世纪80年代把我们这些喜欢往边疆跑的文学青年称为“盲流”——“盲目流动的人”。当时去新疆、西藏、青海、内蒙等地的文学青年不在少数,形成一种有趣的社会现象,也是一种“亚文化”。他们当中,有的待几年就离开了,有的一待就是几十年。譬如当时去西藏的青年诗人,现在大概只留下贺中一位了。再者,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作为一个江南人——我出生的村庄在运河边,老家湖州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我身上与生俱来的水分太多了,得去新疆沙漠把自己身上多余的水分蒸发掉一些……30年后,感觉自己蒸发得差不多了,再蒸发下去就有变成“木乃伊”的可能,于是回来了。回来还有家庭的具体原因,我在《舒晋瑜43问》中已经说过。在2013年的一首诗中我写过:“你逃离家乡/逃离一滴水的跟随/却被一粒沙占有……”(《沙》)这个“占有”长达30年。如果不离开江南,我将是一个“水的诗人”,现在可能变成了“水与沙的诗人”。

朱夏楠:您对于诗歌,有怎样的理解?

沈苇:我曾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混血写作”“综合抒情”,这对于今天的我依然有效。好的诗歌要有穿透力,有一种直入人心的力量。读到一首好诗,即使不是醍醐灌顶,也要给人一个深刻的“激灵”(——我说的不是那种脑筋急转弯的“抖机灵”,也不是那种故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金句”),它包含了独特的感受力和理解力,更重要的是一种生命启悟;它同时向内、向外——向内时,能够激发起阅读者的“自我启蒙”,向外时,意味着对他人、对世界怀有深刻的同情同理之心。诗歌仅仅体验自我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体验他者、异文化、“世界无限多”……一切写作源自你的一颗心,诗歌最终的成功是心灵的成功。

朱夏楠:诗歌对您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

沈苇:读和写是我的日常,因为读和写使我们摆脱“时间在场”的焦虑和困扰,使时间变成一个“不在场者”。所以,诗歌首先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们常说诗歌是“言之寺”,所以写诗的人就是“语言寺庙”里的和尚、尼姑,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诗歌和尚”和“诗歌尼姑”哦。诗歌也是诗人们提前为自己定制的棺椁,相对于小说、散文这些比较大型的棺椁,诗不占有多少体量(长诗除外),也许不是棺椁,只是一只骨灰盒:“……这终极的文字体温/在照料生命的寒意和灰烬”(《论诗·诗与散文》)。

朱夏楠:对年轻的写作者,您有什么建议吗?

沈苇:不要闷头去写,而要抬头看世界,深知山外有山、楼外有楼的道理。首先要给自己建一个文学(诗歌)参照系,从古今中外自己热爱的经典诗人、作家中来择选,来建设这个参照系。同时要去除小情调、小哲理、自恋主义、过度感伤等“毒素”。我常给大学生和中学生们讲,要“多读死人的书、少读活人的书”,意思是多读经典,读比写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