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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4 00:00:00余涌涛
文学港 2024年10期

如今的现代人所看见的太阳,与千万年前猿人所看见的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便是人类的渺小;但自从第一个智人用浑浊的眼睛望向星空起,对天穹之上的幻想与探寻便从未停止,这便是人类的勇气。这个困居于银河系边缘的蓝色星球上的种族之所以能延续至今,这种求索的勇气功不可没。而若是有一天人类放弃了这种勇气,那么所谓的文明的延续,不过是在通往地狱的道路上苟延残喘罢了。

——一段信息

我叫杰克·李,是个记者。我和杨一共见过三次面,一次喝了茶,一次喝了酒,最后一次什么也没喝。

我认识杨——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杨认识我,是在那场召开于上海的新闻发布会之后。

那时候的杨是一个意气风发、充满自信的人,这在后地球时代的人身上是相当可贵的。在一众成名已久的科学泰斗中,不过四十来岁的杨显得相当年轻,但众人却隐隐以他为中心,数十台长枪短炮般的摄像机也只追逐着他在台上的身影。不为什么,因为他是杨,当代最有天赋的航天科学家之一,是我们——你、我、人类——逃出地球的希望。

在约50年前的公元时代末期,地球磁场减弱的速度忽然提升了数十甚至上百倍,似乎这台运转了45.5亿年之久的行星发电机就要停摆。在各国的学者们交换了彼此的意见之后,“一百年”这个地磁完全消失的期限便像是《圣经》中末世的大清算一般悬在了人类的头顶上。

磁场维系着大气,抵御了绝大多数的太阳风和宇宙射线。地球的姊妹——火星,曾经也有着浓厚的大气层,上面或许有着液态水——这意味着有碳基生命与文明存在的可能。然而,在39亿年前磁场消失后,如今的火星便只剩下了荒芜的陨石坑和两极残存的冰盖了。

那或许就是地球的将来。

在末日迫近的时候,人们需要一座方舟。而这座方舟,正由杨所打造。

“‘罗浮’的动力系统已经构建完毕,三十六台大型聚变发动机将足以推动‘罗浮’实现离开太阳系的远征。方舟内部的生态循环系统也取得了重大突破,有望在未来三年实现真正的生态内循环。‘王屋’‘委羽’两座方舟的设计也已完成,随时可以投入建造……”

当初提出方舟计划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让这么一个年轻的中国人担任技术指导,但他的加入确实使一度停滞的方舟计划取得了新的突破。杨在展现了自己的能力后毫不客气地改掉了“诺亚”的前缀,将方舟冠以“罗浮”之名。

“但是,杨向宇先生,我不得不指出一点:关于生态内循环的研究,贵团队从创立起就已经开始尝试了,至今四十余年依然没有取得决定性的成果。而您凭什么说,能在三年内建立起完善的生态内循环系统呢?”

在一片赞扬与叫好中,一个不合群的声音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吸引了大家的目光。我认得那个提问者,虽然叫不出名字,但他应该是同新社的同行,曾经为数字伊甸计划大肆造势。虽然联合政府最终选择了方舟计划,但这一派依然有着不少拥趸。

杨收敛了挂在脸上的微笑,将双手撑在发言台上,直视着那名记者的眼睛:

“凭我加入了这个团队,凭现在,我带队。”

这真是值得记录的一幕,包括我在内,所有记者都举起了手中的相机,会场内闪光灯与快门声响作一团,那名记者悻悻地移开了目光。

说罢,杨又恢复了他那胸有成竹的悠闲模样,继续自如地应付着记者接连不断的提问。

我推开了一家茶楼的门。

茶楼的侍者机器人迎了上来,电子屏幕上的像素点组合出一个笑脸:

“先生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

“好的,本店共有36个茶位,目前空余21个,其中6个靠窗,4个单间。需要帮您智能选座吗?”

“我自己看看吧。”

“好的,先生。茶桌上的电子屏可以直接点茶,有任何需求请按铃。”

按理说,新闻发布会之后的记者应该马上回到工位上整理材料、撰写报道,尤其是像今天如此有“爆点”的新闻——方舟打造者杨向宇正面回击伊甸派质疑——类似这种标题能轻易掀起一波讨论的热潮,任何一家媒体都想抢占首发的地位。

但要是想写独家新闻,可就不能止步于此了。杨爱喝茶,而我在这之前就充分打点好了关系,从“知情人士”口中挖出了他平时常去的茶楼,准备来这儿碰碰运气。

看来今天,幸运女神是眷顾我的。

“我可以坐这儿吗?”

“可以,只要你不介意被人盯着看的话。”

面对我的询问,杨并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顺着他示意的目光看去,斜对角那桌的两个人虽然穿着常服,目光却隐隐地注视着这里,桌上放着一壶不知什么品种的茶,但面前茶杯里的液体根本没有动过。

“大科学家也不容易呢……”

“谁说不是呢?”

杨露出了一丝苦笑,随后小小地呷了一口白瓷斗笠杯中的茶水,他面部有些僵硬的肌肉便在热气中晕开了。

“黄山毛峰,要试试吗?”

“啊,谢谢,我可以自己点的。”

调出桌上的电子屏,我回忆着提前做过的功课,三两下点完茶水。很快,就有一名机器人侍者端着一套茶具走了过来,开始为我现场冲泡。杨看了一眼我点的茶,似是有些惊讶:

“庐山云雾?没想到你这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外国小伙子还挺懂的,我还以为你会选比较有名的龙井茶呢。”

“略懂,略懂。”

其实我对茶叶的知识只有前两天恶补的那些,更没喝过什么好茶。杨的话让我有些心虚地把目光放到了一旁的机器人侍者身上。这是有些年头的型号了,不知是服务—GⅡ型还是GⅢ型,不过应付茶楼的工作已经足够。皱缩的茶叶在热水中翻腾着,溢出了丝丝缕缕的清香。

“要我说啊,茶是好茶,只是现在让这铁皮罐头泡,总归少了点人味儿。”

“先生您好,抱歉让您感到不满了。如果您有任何改进建议,可以填写这张反馈表,我们一定……”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机器人侍者就先开口进行公式化的致歉,说到一半就被杨制止了。

“不用,泡你的茶。”

“好的,先生。”

“那你呢?来这儿恐怕不是为了喝茶的吧?我对你有印象,让我想想……你是刚刚新闻发布会上的记者。怎么,专门找到这儿想问我什么?”

被指出了身份,不过我也没有想着隐藏。

“杨先生,您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杰克·李,自由记者。我想和您聊聊,为什么您会抛弃数字生命,选择航天工程这条路呢?”

“您是联合科技大学航天工程方向的优秀博士毕业生、知名校友——这是众所周知的。不过如果再往下深究的话,您的硕士和学士学位却是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院校取得的,而毕业论文也都是计算机和数字生命领域的研究。可您在大众面前所表现出的对数字生命、尤其是伊甸计划的态度,却是相当不屑的。这是为什么呢?”

杨没有马上回答。他将杯中已经变得适口的茶一饮而尽,看向了窗外。我也不急,尝了一口清亮的茶汤,微微的苦、淡淡的香,随后口腔开始不可抑制地分泌唾液,伴随着一股甘甜的回味。

“……好喝。”

我只能如此评价。

“小伙子,嗯……我就叫你李吧。李,你对数字伊甸计划了解多少?”

“了解一点,但不多,基本上也就是大众所能接触到的信息。”

“说说。”

我不是很明白杨的用意,不过我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顺着他的意思做。

“数字伊甸计划是在后地球纪元12年提出的想法。在方舟计划迟迟无法推进的情况下,对未来持悲观态度的伊泽·艾伯特教授提出,可以尝试将人类意识以数据形式上传,构建一个与现实近似甚至完全一样的虚拟世界,再将承载这一虚拟世界的终端设备尽可能地保护起来。这样一来,尽管人类的毁灭无法避免,但是在处理器能够正常工作的限度内,人类将在虚拟世界内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这就像是一个能够持续数千甚至上万年的……”

“伊甸园。一个能够持续数千甚至上万年的、可以抛弃一切思考、只需要快乐地等待死亡的伊甸园。”

杨打断了我。他垂着眼睛盯着手中的空茶杯,我看不清他的脸色。

“真是个美妙的‘天堂’啊,不是吗?”

我没有接话。

“这个计划提出的时候,其实得到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支持,包括上层中的悲观派以及许多普通民众。伊甸计划一经提出,方舟派与伊甸派就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最后是柯……”

“咳咳。”

斜对角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杨立刻打住了。

“行了,我知道分寸……总之,最终联合政府选择了方舟计划。虽然还有部分人支持伊甸计划,却也终究成不了气候了。我还是个学生时,正是这两派斗争最激烈的时候,而我就读的那所学校是伊甸派开设的,根本没有与航天工程相关的学科。在那所学校毕业后,我依靠自己的实力考上了联科大的博士,这才走上正途。”

这几句话,杨说得一本正经,这也与我所掌握的信息相符——换句话说,是摆得上台面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您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自己?”

“是的,您自己。”

“是啊,我自己……”

杨自言自语般地喃喃着,把茶杯放回桌上,一旁的机器人侍者立刻为他添茶。

“上一次有人问我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还是在高三那年吧?我自己……我自己只能说无法接受这种未来,越是学习相关的知识,越是了解伊甸计划的内容,我就越无法接受——”

杨自觉声音有些高了,稍作停顿,再次将茶水一饮而尽,还未冷却到可以大口喝的液体让他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吞咽了下去。

“我无法接受,一个种族自己宣判了自己的死刑,用虚拟的假象进行自我欺骗,将自己的未来折叠进那小小的一块芯片里。我无法接受。”

单向玻璃外,一位母亲牵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路过。杨看着那个孩子,对我说:

“我四十多了,是个有能力进行选择的成年人,但是孩子们呢?他们的未来被框死在比我指缝还薄的芯片里了!他们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就决定了!你能接受吗?”

“我……”

“杨先生,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斜对角的那两人走了过来,对杨鞠了个躬。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了看手表,也站起了身。

“李,感谢你能听我说这么多——不过我想,对你的工作也多少有点帮助。我之后还有工作,就先走一步了。”

“好的,再见,杨先生。祝您生活愉快。”

我站起身,送他们三人到茶楼门口,机器人侍者拉开了门,杨一只脚已经踏出去了,又停了下来。

“对了,李,我还有一个私人的理由。”

“哦?是什么?”

“我的妻子——那会儿还是女朋友,对我说过,她以后想飞到银河里去看星星,和我、还有我们的孩子一起。”

杨转过头,露出了不知是幸福还是狡黠的笑容,冲我摆了摆手,走出了茶楼的门。我愣了一会儿,才走回我的茶位,端起我的那杯茶。或许是因为放了太久,完全舒展开的茶叶已经将茶汤染成了黄绿色,氤氲的热气也消失了。

“……好苦。”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会品茶。

后来我靠着这篇报道小赚了一笔——大概够我游山玩水大半年吧。人就是这样,就算到了末日,也喜欢听名人的八卦。

那次见面后的一年又八个月,杨失踪了。

历史是由无数个普通人共同书写的。我相信这句话,不过,杨或许是弯折的那一笔。方舟计划在他失踪后便再无寸进,于是,在日渐迫近的末日倒计时下,理所当然地发生了叛乱。

伊甸计划本就在中下层民众之间有着不低的认可度。对他们而言,即使方舟计划成功,那几张少得可怜的船票也落不到自己或是家人的头上。换句话说,假如毁灭是一种必然,他们所求的便不过是在虚拟世界中纵情欢歌,安乐地迎来共同的死亡。

方舟计划顺利推进之时,扩建中的方舟编队或许还给了他们一线希望,但在计划难以为继之时,沉寂已久的伊甸派便趁势掀起了反叛的浪潮——华伦·艾伯特,那位艾伯特教授的儿子,在耶路撒冷宣布了“新伊甸”组织的成立,并明确表示将与联合政府及其成员国敌对。

战争开始了。

杨时隔七年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新伊甸”的一次全球广播当中。

“博士,接待处有个人,说自己是记者,赶不走还一定要见您,我们没办法。他现在赖在大堂不肯走,您看怎么处理?”

“我不认识什么记者,也没空接受什么狗屁采访,你赶紧把人给我轰走。”

“好的,博士。喂,听见了吗?博士让你赶紧哎哎哎你干什么别抢话筒!”

“杨先生、杨先生!是我,李啊!”

“我说了我不认识什么记者,姓李的也不认识……等一下,你是哪个李?”

“杰克·李,杨先生,自由记者!”

话筒那边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

“好吧,前台,把人放进来吧,带到我的会客室。”

“是,博士。”

虽然前台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但还是安排了接待员为我领路。随着电梯缓缓启动,四面的墙壁变得透明,让人能够俯瞰这座武装成铁桶般的要塞。

别误会,我现在并不是在耶路撒冷,不过也差不多——这是一座同样位于近东地区的古老城市,现在则成了“新伊甸”的属地,被打造成了总部耶路撒冷的卫星城。我为了来到这儿可花了好一番功夫。

“新伊甸”虽然与联合政府敌对,对于平民却持相当开放的态度。边境上的民众只要没有携带热武器并愿意口头宣誓赞成伊甸计划,就能在“新伊甸”属地内的大多数地方畅行无阻,我也因此得以较为轻松地入境。这种做法也使得大量联合政府的特工混入了平民之中,但“新伊甸”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而杨——曾经的方舟设计师——现在就在这座远离前线的城市为“新伊甸”效力,研究如何让数字生命成为现实。

我对此感到十分好奇。

在会客室等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杨才推门进来。说实话,我差点没认出他。

按时间推算,杨现在也不过五十出头,但一头乌黑锃亮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大半,杂乱地堆在宽阔的额头上,如同老旧居民楼的石灰墙。他的身形瘦削了很多,曾经挺拔且坚持锻炼的身材也变得有些佝偻,像极了历史书上六十多岁还没退休的中国大爷。

“好久不见啊,李。”

我愣神的工夫,杨已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脸疲惫的样子。我连忙回应着,顺便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裹。

“杨先生,好久不见,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站在一旁的保镖露出了紧张的表情,刚上前一步,杨就已经先接过了包裹。

“别慌,这是我朋友。让我看看是什么……”

“黄山毛峰。我专门跑了一趟安徽去买的。”

“哈,亏你还记得,把这玩意儿完好地带到这儿可不容易。嗯,是这个清香味,好久没喝到了,可惜啊……”

杨的眼睛亮了一下,拆开外层的牛皮纸,把鼻子凑上去细细地闻着,露出了怀念的神色,但随后就被惆怅取代了。

“可惜什么?”

“可惜我现在喝不了绿茶了,肠胃不好,这个刺激性大。我只能喝喝普洱和乌龙茶了。”

杨摇了摇头,把茶叶递给了保镖。

“把这个放到我的房间里吧,然后在门外等着就行,我跟朋友聊几句。”

保镖接过茶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被杨用严厉的眼神赶走了。

“好了,碍事的家伙走了。我的家乡有句古话,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这儿肯定不只是为了给我送茶叶,说吧,你想知道些什么。不过我提醒你,这儿也是有监控的。”

“也没什么,应该不涉及你们的机密。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儿呢?没记错的话,你是很反感伊甸计划的。”

坐在对面的杨露出了“不出我所料”的表情,起身从置物架上拿了两个小小的玻璃杯。

“行,陪我喝两杯,我们边喝边聊。”

“可茶叶不是刚刚被拿走了吗?”

“谁说要喝茶了,现在我喝这个。”

杨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白色的瓷瓶,扔给了我。一打开塞子,一股呛人的气味就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酒?还这么烈?杨先生,你不是肠胃不好吗?”

“没事,白酒不伤胃——伤不伤的无所谓,喝醉了就不难受了。他们不让我喝你还不让我喝?给我满上!”

无奈之下,我只能给杨倒满了那个小杯子。他拿起杯子就闷了下去,微微皱眉后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瘫坐回了沙发上。

“你别光看着,你也试试。这可是好东西啊……”

我给自己倒了小半杯,举起来犹豫着浅浅抿了一口,就差点把玻璃杯摔碎。在我不过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未想过有一种液体可以如此难以入口。这不是说它像劣质葡萄酒那样酸涩黏牙,它是一种仿佛要把嘴唇、口腔连同喉管一起点燃的辛辣。酒液顺着食道下滑的同时,一股酒气直冲天灵盖,让我的五官扭成了一团。

“咳、咳咳,杨先生,我可能,咳咳,喝不太习惯这个。”

好容易缓过劲来,这个瓷瓶中的液体在我眼中已经犹如恶龙的唾液,除了尽可能地远离之外没有别的想法。好在杨看起来并没有在意,他仍然瘫坐在沙发上,望着蓝水晶质地的天花板。过了好一会儿,杨开口了:

“你应该知道的吧,我的妻子死了。”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杨夫人死的时候肚子里有五个月大的孩子,在他们夫妻饭后散步的时候被一辆失控的自动汽车撞飞,一尸两命。

杨坐了起来,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只怀表,打开背面的金属壳。在怀表表盘与外壳之间,一张薄如蝉翼的芯片静静地躺在凝胶里。

“我的妻子在这里。”

“我们走在公园里。我记得那天公园里的桂花开了,很香,她笑我晚上吃面的时候大蒜吃多了有口臭,把这花香都败坏了。她说我们这个年纪才有孩子不容易啊,要好好想一个名字。她说等我把罗浮号建好的时候孩子也应该十多岁了,我们要一家人开开心心地上飞船,去银河里看星星。她说这话的时候走在我前面,转过头来对着我笑,快四十的人了笑得跟小姑娘似的,把我看得都晃神了。然后一辆车过去了,她不见了,我的脸上身上衣服上都热乎乎黏糊糊的。我一舔嘴角,又咸又腥。我听见有人在尖叫啊,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然后我就晕了,很没种地晕过去了……”

杨自斟自饮着,不像是在对我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酒一杯一杯地下肚,但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了。杨讲的话越发凌乱,我得边听边去理解。

杨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治疗方法,但都失败了。事实上,那天晚上杨夫人就已经脑死亡了,心脏的跳动只是精密的医学器械所编织的一个泡沫般的谎言。面对已经没有任何反应的妻子,杨想到了数字生命。

然而,至少在明面上,联合政府已经禁止了一切与数字生命有关的研究,以杨的一人之力也不可能实现操作难度极高的意识数据化。杨夫人的生命维持系统被取下,身体送入太平间的冷柜,这意味着大脑的生物活性正在快速消失。就在这时,杨收到了一封来自伊甸派的加密邮件。

他们帮助杨拓印了其妻子大脑,提取其中的记忆与情感,将其封入硅的囚笼——这就是所谓的“人格芯片”。等到“伊甸园”建成之时,杨便可以与他的妻子重逢。无疑,这是杨拒绝不了的诱惑,他为此所支付的代价,便是放弃方舟计划的研究,转而成为“伊甸园”的构建者。

“我是个没用的人,什么也做不到。我救不了她,也造不了方舟。其实不用他们出手,方舟就已经造不出来了。我求不出那个‘L’,那个该死的‘L’!”

以我那点浅薄的酒类知识来看,这酒的度数绝对不低,杨已经显露出明显的醉态。小玻璃杯不知去向,他现在正握着瓷瓶细长的颈,不时往自己嘴里灌上一口。我则被他口中新出现的词汇吸引了注意力。

“‘L’?那是什么?”

“一个数字、常量,一个混蛋!”

“它是……关于什么的?”

杨抬起蒙眬的醉眼,伸出手比划着,试图用手指画出的线条来整理自己的思路。

“它、它是一个很重要的常量。物质的转化,生态循环系统的基石……这个转换过程中的一个比例……一个切实存在于自然界当中、却迟迟无法精确求得的数值。没有它的话……生态内循环就没办法运转,所谓的方舟就是个空壳子——我们没办法带上那么多的储备粮进行恒星际航行!”

酒瓶从他手中脱落,隔着柔软的地毯与地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会客室的门应声打开了。

“博士,您又喝多了!您到底是在哪儿藏的酒?”

进门的保镖看见这副样子的杨,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一边嘴上抱怨着一边捡起了地上的酒瓶,随后看向了我:

“很抱歉,博士这样子恐怕是无法继续会客了,如果有事的话还请您明天再来吧。”

“好的,打扰了。”

被下了逐客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向杨道了声不知道他听没听见的再见,背上我的背包准备离开。

“我没办法啊,没办法造出方舟……没办法带你去看星星了……”

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这个季节的天黑得很早。我走出大厦的时候,西边只剩下金红色的余晖,但人们依然戴着面罩或是围着黑色的头纱。地磁的减弱已经突破了某个临界点,在宇宙射线和太阳风的冲击下,外层大气正缓缓地逸散。表现在纸面上的数据,便是近两年皮肤癌患者的数量提高了24.1%。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刚刚有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拉住我,用流利的英语表示如果我愿意在报道中对“新伊甸”表达支持态度,他们可以付给我一笔可观的酬劳。

我从口袋里掏出录音笔,删掉了那段冗长的录音。

揭下伤疤用以酿造苦酒,将其泼洒赚得满堂喝彩——这并不是我的爱好。

平地里起了一阵风,扬起地上的尘土,把黄昏的阳光模糊了。凉风中有股淡淡的花香味,是风信子。

又一个春天到了。

而白跑了一趟还没赚到钱的我需要考虑的事情是,该怎么回去。

最后一次

大概半小时前吧,电子管家提醒我有一封新到的邮件,我查阅后,发现是一封到访申请,表明自己将在三十分钟后来访,落款是杨。就在刚刚,我的小别墅的二楼阳台上突然多了一个人。

我为什么会在阳台上呢?因为今晚的月亮很美。即使是在灯火通明的城市中,它仍是如此的清晰与精致。牛奶般柔和的月光流淌在花梨木地板上,点点星辰则像是麦旋风里的饼干碎,让这夜色更添了几分风情,美妙得简直不像是现实。

哦——我又差点忘了,这里确实不是现实。

这里是“伊甸园”,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五十一年。

在那之后,战争又进行了九年,以“新伊甸”的胜利而告终。在战争后期,联合政府即使通过种种手段封锁边界,也无法阻挡平民的流失。失去了基石的联合政府成了一个精美的纸盒,被清扫机器人一巴掌拍扁之后丢进了垃圾桶。

按照计划,“新伊甸”有条不紊地打造着他们梦想中的乐园。在“消磁日”的前三年,在已经沙化的大地上,在高耸堡垒的实验室中,“伊甸园”建成了。

那时的杨已经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即使坐在轮椅上,也给人一种颤巍巍的不稳感。不过现在,我面前的这位,他有着一双和九十岁杨一样——或是更甚——深邃而沧桑的眼睛,却长在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的脸上。

“好久不见,李。”

“呃,好久不见,杨先生。那什么……欢迎光临寒舍?按照您国家的风俗我是不是该这么说?”

“差不多……看上去你并不惊讶我的突然出现,并且对我的‘国家’还有印象。这说明你没有选择‘修正’,对吗?”

杨点了点头,随后语含激动地问道——我甚至从中听到了一丝恳求的意味,他渴望我对他所猜测或者说希冀的事实予以肯定。

“是的,我没有被‘修正’。”

而我也如他所愿。

即便经过弱磁时期的人口锐减,最后进入“伊甸园”的人仍有20亿之多。为了承载这巨量的数据,多达一万六千个服务器被深埋在了各块大陆的地下,而最复杂的运算则由二十一台以太阳辐射为能源的卫星超算共同完成。

纵使如此,维持“伊甸园”的正常运转仍是重大的挑战。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有人借虚拟世界的便利做一些超乎常理的事情——例如踏空飞行或是徒手接子弹——CPU的压力相较于正常情况下就会骤增,少数几个或许还有余量,但要是如此行事的人多起来,极有可能造成CPU过载,进而导致“伊甸园”的崩溃。这种行为也因此被称为“吃苹果”。

为了尽可能地降低CPU的算力压力,延续“伊甸园”的存在,人们必须按照“正常”的方式生活。因此,每个人在上传自己的意识前都要做出一个选择:接受一定程度的“修正”,使自己认为“伊甸园”就是现实世界,当发生与认知不符的事情时,心理暗示会将其合理化;或是完整保留后地球时代的记忆,但在程序的限制下永远不能以任何形式对任何人谈及与“伊甸园”有关的事情。

愿意接受修正的人会得到一笔丰厚的财富——当然是虚拟货币——所以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前者,他们与在现实中一样“正常”地生活着,就像是真的存在一个没有“消磁日”的世界。人会老去,也会死亡,新的生命同样会诞生——只不过是以代码演算的形式。

我也已经“死”过一次了,不过很快就以二十多岁的姿态重生,并被给予了一个新的身份。这算是对保留记忆者的特殊待遇:直到愿意接受“修正”为止,保留记忆者可以带着他那无法与人分享、无法互相印证的记忆一直存在下去。

在这个拒绝承认过去的世界里,记忆是“真实”唯一的锚定物,然而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这个不被允许修补的锚的磨损与松动就成了一种必然。事实上,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在睁开眼睛的时候怀疑是否真的有过那么一段经历,我关于后地球时代的记忆是否只是一个真实的梦境,就像是古中国“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的传说——说起来,真的存在过那么一个被叫做“中国”的国家吗?

当我从杨口中听到“修正”这个词的时候,一种被肯定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的记忆被承认了,我重新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我。这种感动让我浑身战栗,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想杨也是这样,于是我肯定了自己,也肯定了他,肯定了我们的共同记忆,肯定了我们的过去。

我直视着杨的眼睛,发现他同样热泪盈眶。

“虽然现在才意识到可能有点晚了,杨先生,我们居然能够谈论有关‘修正’的事情……”

“有种东西叫做管理员权限,虽然能做的事情不多,不过像是瞬移或者解开某种禁令还是能够做到的……另外,别叫我杨先生了,听着别扭,按照你们那儿的习惯,叫我杨就行——都是一百多岁的人了,讲究什么?”

“说得也是,杨。”

应该说,瞬移什么的已经是相当超乎常理的事情,可以被划入“吃苹果”的范畴了。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笑了。

“那么,杨,印象中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找我。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来干什么的呢?”

“也没什么,只是来怀念一下过去,顺便看看老朋友,留个念想。”

杨耸了耸肩,用着轻松的语调说道,但这反而让我有种强烈的不协调感,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我啊,前两天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邮件。你猜那上面写了什么?”

“什么?”

杨毫不客气地拉开阳台上的椅子坐了下来,我也顺势坐在了他的对面,打算进入闲聊模式——

“那上面说,虚拟世界马上就要崩塌了。”

我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这……多半是哪个无聊家伙的恶作剧吧?没记错的话,‘伊甸园’的设计使用寿命在3000年以上吧?可能是有人想博眼球或是……”

“有‘修正’以及‘禁令’的存在,没有人可以写下‘虚拟世界’这个字眼。更何况,我不认为区区一个无聊的家伙可以直接把邮件发到‘伊甸园’管理员的私人邮箱里,而且我还无法逆向追溯出发件人。”

“那或许是其他管理员干的?想跟同事开个玩笑什么的。你们不是有一个很大的团队吗?”

“研发团队是很大没错,但能够担任‘伊甸园’管理员的,包括我在内也只有六人。而其他五位,在经过最初的调试阶段确认‘伊甸园’的稳定之后,就陆续接受‘修正’了。”

“也就是说……”

“我现在是‘伊甸园’唯一的管理员(God)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如果杨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意味着“伊甸园”中,有人拥有与管理员掰手腕的技术与权限,并且那个人还是保留记忆者。

“‘伊甸园’中的‘蛇’吗……”

但杨却摇了摇头。

“‘蛇’?啊,不是的。如果以我的能力还无法找到发件人,那么我想,它或许会在‘伊甸园’以外。”

“以外?你是说现实中的地球?不可能,‘消磁日’已经过去快五十年了,就算当时真有什么人没有进入‘伊甸园’,也早就死了。”

“不不不,嗯,该怎么跟你解释呢……”

面对我的断然否决,杨摸着下巴思考着什么,然后他问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这么说吧,你能理解‘机器无法加工出比它本身更精密的零件’这回事吗?”

“可以。”

这是不言自明的真理:一台精度为0.1mm的车床,不可能加工出一颗精度为0.01mm的螺丝,就是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

杨点了点头,随后指向夜空中的月亮和满天星辰:

“第二个问题,你猜这些月亮和星星有多少是真的?”

“……不知道。”

“我们姑且还是做了太阳系内星球的建模——这是人类曾经到达的极限距离。但此外的,你看见的这片星空都是贴图,是假的。即使有人造出了飞船飞出地球,他也会在太阳系的边界被一面空气墙挡住——当然,‘修正’所种下的心理暗示会告诉他,事情就是这样。然后他就会接受这件事情,或者说用其他的说辞将其合理化。这方面就是心理学家的领域,不是我的专长了。”

“嗯……”

我的后背开始冒出冷汗。有一种冲动让我想阻止杨继续说下去,但我无法开口。

“第三个问题……”

杨站了起来,隔着桌子微微俯下身看着我。

“你还记得‘L’吗?”

“它是一个很重要的常量。物质的转化,生态循环系统的基石。转换过程中的一个比例。一个切实存在于自然界当中、却无法精确求得的数值。”

“如果说,这个‘L’不是无法精确求得,而是它本身的精度不够,甚至它本身就不存在,所谓的生态循环只是一个被复制过来的‘贴图’呢?”

我几乎没有办法让紧紧抿在一起的上下嘴唇分开,这太疯狂了,我的思维能理解杨所叙述的东西,但我的本能在尖叫着拒绝去认知。

“好了,那么第四,是我在追溯信件来源的过程中发现的一个事实。这封邮件是以一种条件触发的形式发送的,触发条件似乎是当某个机器的运行状况降低到警戒线的时候,它会自动发往当前活跃的地址中拥有最高权限的那个。而这个条件的设置时间,在三千年前。”

“不……不要说了,已经够了……”

我终于知道那种不协调感来自哪里了——杨虽然用着非常轻快的语调与我谈话,但他的表情始终没有变过,他脸上所呈现出来的并不是哀伤或是痛苦,而是空洞的最后一次。

“这封信并不是来自‘伊甸园’内的某个人的,也不是来自‘外面’的那个地球。它来自更‘外层’的世界。或许是一层,或许是好几层,甚至设定邮件的人所存在的世界本身也不一定是最外层。但总之,在那个世界里,人类也没有求出‘L’,而是选择进入了虚拟世界。现在,三千年后,那个虚拟世界的寿命到了。”

杨那空洞的脸挂上了一丝苦涩的笑。

“我们的未来,早就被折叠过了。”

杨从我身边退开了,但我仍然呆坐着。

“很抱歉,李,让你听了这些……或许你不知道会更好?但请原谅,我需要和一个人聊聊这些,不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不,不需要道歉,杨。知道真相并不是什么坏事。你忘了吗?我是个记者,记者最需要的就是真相。”

我总算是消化了这些信息。出奇地,我反而平静下来了,甚至有种一窥深渊之底的满足。

“谢谢你,李。”

说完这句话,我们之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杨起身了。

“去哪儿?”

“回家,最后的这段时间,一分钟也好,一周也罢,更长更短都无所谓,我想回家,和我的妻子还有孩子们一起度过。”

“或许,你也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带着你的妻子和孩子们去天上摘星星。”

杨咧嘴笑了,和我在茶楼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你说得对,那我就带着他们去吃几个苹果吧。再见,李。”

“再见,杨。”

杨在我面前突然就消失了。管理员权限真是方便呢,我这么想着。

好了,那么我在这段时间里要做些什么呢?享受人生?解放天性?或者去楼下抢个银行试试?好像都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我是个记者。杰克·李,是个自由记者。

我得把这次采访记录下来——虽然这几乎是次被强迫的采访,这对一个记者来说还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不是吗?

我叫杰克·李,是个记者。以上就是我最后的采访记录。现在是凌晨五点五十九分,虚假的太阳即将升起,用它金红色的火光照耀着这片数字世界里的每一个人。我仿佛听见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滴答声,像是定时炸弹上的计时器,它越来越急切、越来越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