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病房的走廊,像废弃水井一样荒凉。试着将一颗石子扔进去,便是叮叮当当的回声。薛芃芃能在回声中,迅速绘出石子的形状大小,进而推算水井的深度。最后,“咚”的一声漾出水花,溢得到处都是,抑或数声石子跳跃撞击的闷响,全无下文。
薛芃芃托着脸颊,手臂和桌子焊接在一块;眼睛平视,目光与显示屏互相黏合;手指鼠标上点着,整理各种护理数据。耳朵是唯一自由的,收集所有空气中的音波。病人的鼾声、咳嗽声、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氧气经过湿化瓶的咕噜声、电梯运作的哐当声、甚至嗡嗡的耳鸣声。她被死死禁锢在病区内。她是病区的中央处理器,同时忍受着电脑一样嗡嗡的运行声。
她耳鸣有段时间了,常在夜深人静或忽然扭头时发作。去五官科看过,说不出所以然,开了药不见好。也去中医科看了,说产后气血亏虚,开了些补气血中药,没什么效果。
耳鸣渐渐毫无征兆。喧闹环境还好,感受不到,周围一安静,尤其当意识到有耳鸣这回事时,嗡嗡声就迫不及待响起,环绕耳边。睡觉时,耳鸣也应该纠缠着。只要一醒,耳朵就先于眼睛告诉她,你醒了。
她只能在脑子里和自己说话、唱歌,期待能化解耳鸣,或将周围声音引入脑海,形成画面,盖过该死的嗡嗡声。
此刻,她身体固定在护士站,耳鸣声不绝于耳。她像一株新鲜的树木,被粉碎,被揉捏,变成一根菌棒,放在棚架上,任凭香菇、蕈子、木耳等,爬满肉身,一股阴郁霉味也在肉体深处慢慢滋长。
她边写护理记录,边在脑子里哼一首《病变》。哼唱时,她敏锐地听见窸窸窣窣,是一双脚在地上寻找拖鞋,紧接着拖鞋响起,没有进入病房卫生间,而是开门,吧嗒吧嗒的声音在走廊回荡。薛芃芃脑子里,一双塑料硬底拖鞋长出了双腿、臀部、上身、眉眼,迅速变成一张可识别的脸。马上这张脸会从走廊那头的阴暗处走出,浮现在面前。
3床家属,一个矮胖农村大妈。
薛芃芃猜对了。她热衷于这种自娱自乐的赌博,过程像打开盒子看见薛定谔的那只猫。
她解开和桌子的封印,阿姨,有事吗?
护士,帮我们换个房间吧。隔壁那床呼噜打得太吓人了。大妈学着打了几声呼噜,又吸一口气,屏住,过了十几秒,又“呼突突”地打出来,喷出一蓬唾沫星子。
薛芃芃往后避了一下,阿姨,你把口罩戴上。
大妈从裤兜掏出个皱巴巴发黑的蓝色口罩,挂到鼻子下面,说,喏,不是我嫌他吵。这打法,谁知道他下一个什么时候打出来,万一打不出来就断气了,吓煞人了。
她说的是2床,塔吊司机,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胖得和大象一样。
塔吊工作枯燥,驾驶室一待就是四小时,不能起来活动。前天午后,阳光酷烈,塔吊驾驶室在四十多米的高空中,地上看不到里面。换班工友看他到点了不下来,对讲机喊去没回应,就爬上驾驶室去换班。看到他眼睛是闭着的,装小便的矿泉水瓶歪在地上。工友还以为看错了,他左手抓着操纵杆控制大臂旋转,右手很自然地控制小车往前跑,吊臂到地方,还把钩子放下去,一捆几百公斤的钢筋被稳稳吊起,旋到楼顶上。要不是喊他没反应,估计塔吊会一直开下去,直到哪捆钢筋没有钩牢,掉落在地,揭晓一切答案。
监护仪指标都还正常,薛芃芃帮着翻了身,鼾声暂时停了。
大妈还在絮叨,想要换床。
薛芃芃说,阿姨,大晚上换个床,得换床单被套,还得叫医生改医嘱,前前后后半个小时要的。今晚整个病区就27床空着,要留着收危重病人。你想要是危重病人睡你那3床,万一晚上有什么突发情况,我跑过去就要多十几秒,搞不好就是一条人命。
大妈不高兴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危重病人是病人,我家的就不是病人。他身体本来就差,明天早上又要开刀,要是休息不好,开刀是吃不消的。
薛芃芃好言相劝,大妈明显不开心,边往病房走,边嘀咕着要去领导那投诉。
大妈“吧嗒吧嗒”的拖鞋声消失在走廊深处,接着陪客躺椅被重量不自主地推移,与地面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从脚离开那双拖鞋开始,她这个人从脚到头,慢慢溶解入黑暗中,只剩那双塑料硬底拖鞋,在薛芃芃的脑子里寂静无声。
耳鸣声更响了,怎么晃脑袋也停不了。
她开始默念,27床今晚会是谁住进来呢?最好不要太重,事情能少则少,顺顺利利下班。真要收病人,最好是骨科的,病情稳定。呼吸科的也行,吸吸痰输输液,还算安心。最好不要心内科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心跳停了。综合病区是杂科,医院床位太紧张了,哪个专科床位满了,就往综合病区放,什么类型都会遇到,所以护士什么都要懂,什么都要会。
她最近沉迷于这种自言自语,像有个朗读者把所有文字都在脑子里念出来,尽可能让声音大一点,以期盖过耳鸣。像个介入激烈争吵的劝架者,声音要比吵架双方还要大。默念着,有时会忽然悚然,脑子里的朗读者是谁,这声音如此熟悉,却又不是自己的,像主持人在朗诵。
是学长吗?
二
你知道吗?量子力学有个理论,叫薛定谔的猫。有个物理学家薛定谔,做了个实验,把猫关进密封的箱子,里面有一个放射性原子、一台探测器、一只锤子、一瓶毒药。如果放射性原子衰变,会释放出粒子,粒子探测器接收到粒子后会放出信号,然后锤子敲碎装毒药的瓶子,猫就死了。如果原子不衰变,猫就活着。死态和活态是猫的两种可能状态,也是叠加态。箱子外的人打开箱子测量猫的状态之前,那是一只又死又活的猫。
学长摸着她的脑袋感叹,你真是像猫一样的女孩,我真不知道下一秒你是生气还是开心。
学长是广播站的播音员,有一口地道的播音腔。
薛芃芃没听懂,但手很自然拧住学长胳膊,好啊,你咒我又死又活。
她其实是喜欢猫的。有次她看见一只刚生完猫仔的母猫不知吃了什么,躺在小巷子里吐白沫,眼看要死了。她赶紧把它抱起来,跑回去告诉学长。学长让她按住猫的头,找了根胃管死命塞到猫的胃里,拼命灌肥皂水。忙了半天,猫肚子像皮球一样鼓起来,还是一动不动。学长放下胃管,说,算了,没救了。它可能是吃了什么毒药。最近流浪猫多,有些人嫌猫叫太吵,会用老鼠药拌了食物,扔给猫。
她看着那只猫不停掉眼泪。天快黑时,她出去一趟,回来却发现那只猫不在了。她问了学长,说刚才猫还一动不动,一不留神就没了。她心里一阵高兴,泪差点又出来了,它没死,应该回去看小猫仔了吧。
第二天中午,她又在巷子里看到了那只母猫,它真的没有死,正病怏怏地躺在阳光里喂猫仔。
她买了牛奶给它喝。它根本没力气爬起来,小舌头一舔一舔,几只小猫过来吃奶。它静静躺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着它们吃。学长说,那只母猫一定是放心不下小猫才挣扎着活下来,母爱真是伟大。
又过了一天,当她带着几盒牛奶再到巷子里,那只母猫和几只小猫都倒在角落,口吐白沫,死状一模一样。清洁工人拎起它们往易腐垃圾箱里扔。
学长大学毕业后,去了医药公司做医药代表,薛芃芃回老家工作。每次见面,薛芃芃需要先坐客车到市区火车站,再坐高铁,继而乘地铁,最后骑共享单车到学长租住的房子。学长过来,两个人只能偷偷住宾馆,她还要半夜溜出家门,凌晨再回去。薛芃芃父母反对异地恋,县城的父母天然觉得,只有体制内的男生才能给女儿幸福安稳。
护士工作忙,休息天还常常开会考试,去学长那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薛芃芃参加完省城培训,回来时绕到学长那儿,想给他个惊喜。她在房间里等他回来,却发现自己的生活用品和睡衣被仔细收纳起来藏在衣柜深处。
她浑身发抖地逃出来,回头看那个房间,真像个盒子。它原本是装满了金币的储蓄罐,她想用了就可以去取,今天却上了锁。那扇门像一张巨大诡异的嘴,黑唇白牙,向她怪笑,用一口播音腔说着,薛芃芃,你真是像猫一样的女孩。
从小,到了饭点,就会有饭菜出现在饭桌上。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只要努力,就有好分数。参加工作后只要按照流程,三查七对,就不会出错。一步一步按部就班,一切有条不紊。但在这时,薛芃芃忽然发现,人生规则被不确定击得粉碎。
三
手机响了,嗡嗡声戛然而止。她掏出手机,是婆婆,说小海螺额头有点烫,身子扭来扭去睡不踏实。
薛芃芃产假后上班才三个月。当初挺着大肚子上班,她老想着提前休产假,一走路就气喘,走两步就尿频的日子太不好受。倒是护士长劝她,产假休早了,后面就没有了。等孩子生下来,真是累得恨不得塞回去。
她小声说,妈,你用耳温计量一下,看看几度。
婆婆不耐烦,唉——那玩意一点反应都没,亮都不亮,老贵老贵的东西,你买来一点用都没有。
婆婆那标志性的一声“唉”,是上声,音调渐渐升高,会根据她认为的事情严重性,来任意拉长,最高级别能尖利到刺破耳膜。
薛芃芃感觉,这声“唉”从听筒里伸出来,像一把锅铲子,在自己耳膜上狠狠刮了一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可能没电了,要么你让亚平看看,让他测一下。
唉——你晓得亚平明天还要上班的,他一天到晚累都累煞了。现在起来,明天还要不要上班的啦,工资还要不要啦?你干脆请假回来,换个人上夜班好了。
她低声耐着性子遥控,一只手在半空抓来挥去,仿佛这样能穿越空间,将那德国博朗耳温枪准确开启。功夫不负有心人,婆婆“唉”了一声,38.5。
她心里一紧,问有没有咳嗽,呼吸快不快。婆婆说没有。她叮嘱千万不要捂汗,孩子汗腺没成熟是捂不出汗的。婆婆“嗯嗯”几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婆婆总是有自己一套。怀孕时不能吃兔头,坐月子不能洗澡,只能喝煮开的米酒,一天吃十几个鸡蛋,很多事情她都妥协了。只有在婆婆嘴里嚼烂辅食往小海螺嘴里塞,她才杀气凛冽地坚决起来。
挂电话前,她不放心,再三强调,如果体温超过39度,还是让亚平起来,喂个2毫升美林,真不行就带到医院来。
婆婆嘀咕,也不知道你怎么当妈的。不是说护士哺乳期可以不值夜班的吗?你倒好,才六个月就断奶,七个月就要求上夜班,想评先进也不是这么想的……
琐碎高频的絮叨,是玻璃接连破碎的耳鸣,扎耳刺心。
她想,自己就应该做个全职妈妈吗?
第二次恋爱,是工作后父母介绍的,就是亚平,事业单位上班,不算忙,有编制。
亚平五官普普通通,说话斯文,走路会牵她的手。过生日前,提醒他一下,会带她去吃西餐。他没怎么谈恋爱,一天到晚看玄幻小说,或者去网咖玩游戏,这样的人多少有些无趣,但无趣不好吗?过于有趣,有太多不确定性。
那个房间出来后很长时间,薛芃芃开始畏惧每一天的开始。她觉得每个早晨都是无比不确定和陌生的。就算把事情规划再好,也有可能出现意外。
上班,下班。夜班,夜休。渐渐地,她开始走神,甚至会发错药,被护士长狠狠批了几次。你再这样,别说考编制了,早晚连护士都没得做。
薛芃芃就是这个时候和亚平相亲的。他俩先规规矩矩吃了顿饭,又走流程似的看了电影。亚平边看边玩手机,后来居然在电影院睡着了,醒来之后忙不迭道歉。
亚平确实挺好,上夜班,也会打着哈欠骑电动车送她,送完后再回家里休息。县城其实挺安全,护士夜班回家也不需要小心什么,半夜一点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一个妙龄女子骑着电动车慢悠悠回家,最大的风险无非是注意保暖不要感冒,但有人送的感觉绝对不一样的。
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久违的尊荣。她希望他看到自己的中空外直,只看到她长在地面上青山绿水的那一截,却永远不要看到她被深埋在泥土里的虚弱根茎,那些根茎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生长着,如同她深埋在地下的盒子,隐秘而坚不可摧。她就是一棵从这盒子里长出来的竹子,不管枝叶能长到哪里,她的根囚禁在当初那个盒子里。
事实上,和学长结束后的两年,她都没有真正谈过恋爱。这一方面,她简直是按照太监的规格来要求对方的,经济条件长相身高都没太大所谓,但只要她在接触中一察觉到危险,一察觉到有那么一点的不确定性,就立马决绝地停止接触。
遇到亚平后,她奇异地没有察觉到危险,没有察觉到不确定性。可能因为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相互之间熟悉的朋友也多。一个个问起来,都说亚平安分守己,本分到有些木讷。和自己的闺蜜们一起吃饭,对漂亮姑娘他也是正眼不瞧,低头只顾玩手机,给自己夹菜。
一切规律开始重塑。差错慢慢少了,编制考试也过了。和亚平接触慢慢多了,他确实厚道温顺。两个人周末定期约会一次,吃一顿饭,看一场电影。吃饭地方也不怎么变来变去,一家西餐厅吃了几十回也没吃厌。
她喜欢这种一切都在计划内的生活。不改变,就是好改变。
薛芃芃原本浑浑噩噩,终于有人帮她挥开身子周围的黑雾,一点点透明起来。
一个值夜班的晚上,她站在窗前,外面被黑夜笼罩,灯光两三点,病区里光明依旧。她感受着夜风从窗户缝隙里流进来,拂过手背。她忽然顿悟到什么,周身通透明亮,像一条水族馆里的热带鱼。鱼缸外面有人看着自己,自己也好奇地看着别人。
她不再觉得爱情是一场涌泉相报的牺牲,不再觉得婚姻神秘而高不可攀。她早已不那么想了,她只想有个最简单的确定。亚平各方面都满足她对于一个安全丈夫的条件。那个箱子,透明了。
一个月拉手,两个月接吻,三个月上床,六个月见家长。
五月螽斯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他们像蟋蟀一样,随着季节有条不紊推进。
一年后,两家人凑钱付了房子首付。婚后生活平稳有序,蜜月旅行,备孕吃叶酸,定期体检查B超。接下来,迎接小海螺的诞生。她暗地里问B超科的同事,是男是女,同事不肯说,说小宝贝很害羞,屁股朝着探头,看不清,但长得像妈妈。
薛芃芃懂了,买了粉色系的婴儿服,让亚平准备起女孩的名字。出生时,亚平抱着小海螺,俯身亲她,热泪盈眶。
亚平是个女儿奴啊。
四
“叮”的一声,隔壁电梯间有了动静。薛芃芃耳朵竖立起来,是两个人不同的脚步。
一个是运动鞋,鞋底减震,声音很轻,步子不大,似乎受了拘束。于是,一条偏紧的牛仔裤长了出来,应该有条皮带。嗯,脚步徐徐,那么是穿一件衬衫的中年男子,头顶有灯,逆光,面容并不清晰。另一个是中跟皮鞋的敲击,一轻一重,是瘸子么?不对,应该是身子一侧背着重物的女子。薛芃芃想,是抱着孩子的女人吧。
她抬起头,看向走廊,果然是一男一女抱着孩子。她站起身问,你好,有什么事情吗?
男子穿着衬衫,不高微胖,戴黑框眼镜。他礼貌地向她点点头,护士你好,请问你们病区是不是还有床位?
薛芃芃说,还有最后一张。
男子和和气气,说孩子被车撞了,想住院,急诊室让他们来看看有没有床位。
薛芃芃有些奇怪,急诊医生怎么会让病人来问床位。
女子旁边插话,医生让我们待留观室,可太吵了,打仗一样。一下子有人车祸进来,一下子有人喝醉酒打架,有的大小便都拉在身上。孩子根本没法休息,对心理也不好。加上受伤,孩子太可怜了。
薛芃芃的心被“孩子太可怜了”这句话刺了一下。她看了看孩子,五六岁的小男生,额头上有擦伤,微微渗着血红,睡得正熟,睫毛长长,偶尔一抖。
她给急诊室打了电话。急诊医生说,这母亲骑电动车带着孩子,被一辆倒车的奔驰刮了一下。大人没事,小孩头上擦破点皮,头颅CT做了,没住院指征,回家休养就行。今晚有辆出租车撞大货车,重伤三四个,神经外科医生都去开颅了,没人收这种轻症。
薛芃芃对孩子父母笑笑,急诊医生说了,孩子得归神经外科管,但神经外科医生都在做手术。孩子目前还稳定,你们还是先在留观室好一点。观察一会没什么问题,就回去休息。有情况再来医院,明天病房就没这么紧张了。
男子有些讪讪,好的,谢谢护士,我们回头再看看。
两人的脚步声又重新响起,回到电梯间,随着“叮”一声,电梯门开合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将运动鞋和中跟皮鞋迅速封闭着下行,不着痕迹。
五
薛芃芃手机又响了,还是婆婆电话,还是那一声熟悉的“唉——”,囡囡还是发热,39度了。
旁边有个低沉声音纠正,是38.8。
婆婆骂道,有区别吗?要你有什么用,刚才让你递毛巾,递了这么烫的,还好我摸一把,要是烫着囡囡,我耳刮子扇过来。
低沉声音不响了,代之以鼻腔发出的叹息。
那人是公公,国企中层退休,经常被婆婆数落,婆婆有时当着薛芃芃的面也会破口大骂,一点不避讳。薛芃芃不想小海螺在这种环境下耳濡目染,她寄希望于今后和亚平一起,给小海螺树一个美好婚姻的典范。
她说,小海螺除了发热还有不舒服吗?身上有没有水疱皮疹之类的东西。
唉——这我哪里看得来。你还是回来好了,好歹是医院上班的,有些药能带就先带回来。
薛芃芃低声说,妈,我这值班呢。整个病区就我一个,走不开。再说大半夜的,叫别人来换班也不乐意啊。要么先给小海螺擦擦身子,不行就带到医院里来。急诊儿科有人值班,那医生我熟,人很好,水平也高。
婆婆没好气,看你这班上的,连找个人代班都不行。我当年在厂里,想和谁调班就和谁调班,厂长都不敢拿我怎么样。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薛芃芃放心不下,想想还是试探性给亚平发了条微信。
没多久,亚平回了微信,我去看着小海螺,你放心上班,有我。
看了微信,薛芃芃心里一松,但感觉还是有团东西闷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她一直不想和长辈一起住,矛盾总会有,婆媳关系又是个千古难解的困局。亚平温吞水的性格两面讨好却不能左右逢源,但孩子总需要人帮忙,她只能接受和公婆一起住了。
她真是一刻也不想让小海螺离开视线,一天下来累得连饭都吃不动了,一看到小海螺,她立刻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不停地逗她,让一缕一缕的黄毛在手心里划过。当她喂奶时,虚空中会出现和缓的音乐,她像嫦娥奔向亮蓝色的月亮。小海螺吸吮的极乐,让她忘记一切烦恼,连耳鸣都不会有。小海螺就是她的良药。
薛芃芃愿意屈服自然界烙在她基因里的符咒,任凭催产素泌乳素等在体内被制造出来,让小海螺拥有一切孩子该有的东西。
六
她打完电话,看到楼上神经内科的苏医生正红着眼睛站在那里。
她有些头皮发麻,说,你怎么过来了?
苏医生个子不高,脸圆皮肤黑,是高年资老主治医师,也是享誉护士圈的霉鬼。曾创造一周五天班,连续给10个危重病人送终的记录。护士送名号“霉长苏”。
这无关医术水平,都是患者大限已到,但偏巧都是他站最后一班岗。薛芃芃和他两人,多年来只要搭班,基本都是忙到不吃不喝不撒。同时,其他平时很忙的科室都很闲,外科连个阑尾都收不到,心内科连心律失常都不会有。
医生的另一个极端,是人称“保命神”的小沈。值夜班忌讳新人,大家觉得和新人搭班必出事。结果无论新人旧人,只要和小沈医生搭班,不会送走一个病人。有病人病危,也绝对会挺着一口气撑到下一个医生交班再走。
可惜,命这么好的医生,说不干就不干了。考上学术型硕士,不再接触临床,被护士们认为是医院有史以来最大的损失。
苏医生说,急诊室来电话了,有个脑梗塞病人过来住院。家属有点磨叽,急诊室和他们谈了三个小时劝他溶栓,这个儿子怕危险,那个儿子怕花钱,硬是错过了6小时的时间窗。估计命能保住,手功能要废。
她说,看来今晚你没法睡了,我也够呛。
苏医生打个哈欠,我半个小时前就醒了,儿子发烧咳嗽,39度,遥控指挥了一下。还好老婆仗义,吃退烧药物理降温,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惊讶,这么巧,我女儿也发烧,搞不好是流感。
苏医生说,最近疱疹性咽峡炎流行,很多小孩被传染了。你让家里人看看喉咙红不红,如果红的话,八成也中招了。
她赶忙给亚平发微信。过一会,亚平回的微信证实了这个推断。
苏医生感叹几句,你说我们当医生护士的,天天伺候病人,自己孩子生病也不能回去。我老婆说当初嫁给我,其中一个原因为了家里人看病方便。牺牲她一个,幸福全家族。听听,这觉悟和古代远嫁番邦和亲的公主差不多,整个一王昭君。我就差给她著书立牌坊了。
薛芃芃本来神经紧绷,被苏医生一下子逗笑了,要是你老婆是王昭君,那我嫁给老公,是不是白素贞恩将仇报吓死许仙?
这时,电梯门又开了,传来两个不同脚步声。
苏医生拿起听诊器说,病人来了,准备吧。
薛芃芃耳朵竖起来,运动鞋,中跟皮鞋。她说,不对,这脚步声我听过。
果然,还是那一家三口。
男子脚步比刚才快,几步就到了护士站,语气焦急,护士,能不能帮忙叫医生开个住院单。
他看到一旁的苏医生,忙说,原来有医生在啊,急诊室还骗我说神经外科的医生都在开颅,怎么好骗人呢。医生,能不能开个住院单,我儿子情况很严重,一定要住院。
苏医生有些摸不着头脑,说你这是什么情况,我是神经内科,不是神经外科的。我接到急诊室电话是有个中风老人要住院,不是孩子啊。
薛芃芃也有些奇怪,忙说,你先别急,孩子怎么了?
男子说,我儿子九点受伤,六个小时了,急诊室连伤口都不给包。我在外地上班,接到消息赶回来,看到的结果是伤口还血淋淋的,不缝不包。你们医院怎么管理的,是不是妇女儿童好忽悠,是不是好讲话就欺负我们,是不是人家奔驰车有关系就不让我们住院?
苏医生先不接茬,问了孩子母亲几句,又看了看孩子,孩子额头的血红已经结痂。他说,您孩子我看就是点擦伤,要是包扎了反而不透气。孩子出汗多,汗水浸了纱布,伤口更容易感染。
男子急了,什么叫就是点擦伤。孩子叫都叫不醒,想住院不能住。我们来了六个小时,凭什么人家刚来,这床位就得给他。
薛芃芃说,先生您先别着急,孩子可能是太困了才叫不醒。医院为了病人安全,收病人都有相关规定的。
男子指着她鼻子说,什么规定,还不是为有钱有关系的人服务。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你们自己家人,哪怕打个喷嚏,再没床位也会腾出床位。
苏医生有些没好气,大哥,话不能这么说。大家都是当父母的,孩子生病都着急。我孩子在家里生病,她女儿也发热,都不容易,没有谁故意为难谁。这么着,您先坐一下。我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怎么样?
男子气哼哼,你们今天要是不给个满意答复,我就到网上曝光你们。什么公立医院,草菅人命。上个月你们医院不是让一个肚子痛的孩子回家观察,后来人就没了?
薛芃芃终于明白男子为什么执意住院,上个月那起医疗纠纷沸沸扬扬,朋友圈传遍了,但其中内情却是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
苏医生躲到办公室打电话,薛芃芃走进去问,急诊室怎么说。
苏医生皱着眉头,急诊医生说这孩子就一点擦伤。一是家里人比较紧张孩子,二是可能出于经济赔偿的考虑。只要住院了,对方除了报销医药费,还得支付每天的护理费和伙食补贴。要是回家了,这笔钱就没了。他们在留观室闹过了,急诊主任发狠,说再破坏医疗秩序,影响抢救其他危重病人,就报警。这才消停一会,没想到又溜到病区来了。
薛芃芃耳朵一下子响了起来,她忍着嗡嗡声,低声对苏医生说,要么你就帮他消毒一下,想想办法劝回去,不然等下中风病人来了,搞不好就吵起来了。
苏医生也很机灵,给孩子消了毒,用纱布包了起来,并嘱咐男子明天如果孩子汗多,就把纱布拿掉。
两人又费了好一番唇舌,才把这对父母给劝回去。走的时候,男子还深深往电脑上的床位表看了两眼,眼神吓人。
七
耳鸣声中,薛芃芃听到电梯间传来钢索摩擦的声音,接着“叮”的一声,电梯的金属摩擦声再次响起。
这次脚步纷沓,高跟鞋“笃笃”,旅游鞋“吱叽”,皮鞋“嘚嘚”,一声“哐”,电梯门被撞了一下,万向轮“吱吱”带着钢管震动声,夹杂着几个中年人的埋怨声。以万向轮为基石,迅速长出了一张急救平车,一个瓮声瓮气戴口罩的护士,几个中年人抓住平车四角,嚷着慢点慢点。打头一个虔诚地举着输液架,像引领战士冲锋的旗手。这些人从电梯间出来,来到护士站前,和她脑海里的形象分毫不差。
和急诊室护士交接后,苏医生看看急诊病历,掏出手电筒和叩诊锤,刚刚做了几个神经系统检查,立即被家属围起来七嘴八舌询问。
医生,我爸情况怎么样?急诊室医生说要溶栓,什么是溶栓?药那么贵,五千多一支。
苏医生说,这个是阿替普酶,专门溶栓的药物。用了这个药,恢复会比较好。当然,风险肯定有。收益和风险是并存的,有脑出血风险。我想急诊室医生都和你们讲过了吧。
讲是讲过了,我再问问,看你们对不对得上。
另一个人说,医生,用常规治疗怎么样,能不能保证效果?
保证是无论谁都不敢保证的,什么事情都可能有例外。人体那么复杂,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
常规方案医保能报吗?
可以的。我们一般用医保范围之内的药,像你家老人这个情况,主要还是拜阿司匹林肠溶片和波立维片双抗治疗,再加立普妥片降脂稳定粥样斑块治疗。自费药物得你们签字同意后才用。
医生,病房条件太差了,有没有更好的房间,最好一个人的。
苏医生咽了口唾沫,有几间VIP单人病房,一天五百,医保不报销。这几天也住满了。
问的人也咽了口唾沫,这么贵,好一点的酒店也才两三百。难怪人家说医院黑,哦,医生,这话不是我说的。你看哪一行的生意都不好做,就医院最热闹,永远不缺病人。东西再贵也得买,还不讲价。
“旗手”说,医生,我认识个老军医,乡下开药铺。听说他膏药很灵,很多中风病人用了,当天能下地走路了。我买来用行吗?听说一帖药五百块。
苏医生有些无奈,阿姨,也许那药真的很神,但估计那个老军医没执照,你用的话,责任自负。
他这种人不需要执照的,高手在民间,祖传秘方就够吃一辈子了。
苏医生有了舌战群儒的感觉,他招架不住,找了借口才脱身。
薛芃芃就没这么幸运了,一下子被家属埋怨环境差,一下子说新换的被子有味道,一下子嫌弃隔壁床东西太多挤占了地方。几个家属争先恐后找出医院不足之处,仿佛找不出问题就是不孝。
她接心电监护时稍微慢点,还被怀疑是不是实习生。她只能亮出胸牌上主管护士的身份。“旗手”悻悻嘀咕,主管怎么了,再大不也是伺候人的吗?
她也不反驳,在口罩后不停说话,脑梗死病人怎么摆体位,哪些动作不能做,关节一天要活动几次,以免出现血栓。她的舌头越变越短,呼出的热气从口罩边缘漫出,迷蒙了她的眼睛。她像一条热得快要中暑的狗,每个字刚吐出来就被嚼碎变成一团白雾,蒙在眼镜上,她快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手机再一次响起,她腾不出手接。一声两声三声,最后不响。
他们终于放过了她,讨论起明天要不要请护工,“旗手”边说话边双手一抬一放,像演讲的领导人,说如今护工的行情是一天两百,钱几家怎么分,医保支付后自费部分大家是平摊,还是老大多承担一点。父亲瘫了,住院住多久,出院了住谁家等等问题。
他们在护士站对面商量着,一句句一声声都往耳朵里钻。薛芃芃还有点感激,这些夹枪带棒暗含深意的话进入脑子,代替了脑子里的播音腔,起码耳鸣减轻了。
八
凌晨三点半左右,苏医生说,首次病程录写好了。我回病区,那边有几个特级护理的病人要盯着。你看着盐水和心电监护,有异常就打我值班电话。
她说,好,我把护理记录和交班写好。
凌晨四点,她再次巡查新病人,指标平稳,没有什么异常。家属一个个走了,剩病人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动弹。
她抓住最后一个走的“旗手”,阿姨,病人得有个家里人看护。
“旗手”一脸恼怒,仿佛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话。你是干什么的,看护不是你们护士干的吗?一天我要付二十块的护理费给你的。
薛芃芃说,阿姨,不是这样子的。我一个人值班,整个病区五十个病人,都要我去巡查护理。按照护理规范,日常生活护理,以及大小便,是家里人或者护工来,全国医院都这样。
“旗手”说,我忙活了半天,肚子也饿了,去对面夜宵摊吃碗馄饨总可以吧?
病人病情现在还重,得留个人看着呀。
最后薛芃芃只能拿出告知书,给“旗手”签字。“旗手”不肯签,说这个应该老大签,自己小女儿没资格签。老大逃得贼快,早就到家睡觉了。你们医院就知道让家属签字,来推卸责任。
好说歹说把字签掉。“旗手”的皮鞋“嘚嘚”,伴随嘴里埋怨,被电梯门合上,归于虚无。
薛芃芃整个世界被耳鸣声笼罩了,围得水泄不通,像在一个盒子里,她就像一只猫,安静迟缓,外面的人不知道生死。
她有个惊人发现。她抗拒耳鸣,但偏偏会得了强迫症一样想着耳鸣,只要一想到,就会如约而至。最难受时,她戴上耳机,听着重金属音乐,越响越好。可值夜班要听呼叫铃,万万不能戴耳机。
手机又响起,她才想起来手机曾响过。
电话里亚平的声音依旧和缓温柔,小海螺40度,我给她喝了美林,烧还是退不下来。要不要带去你医院看看?
她摘下口罩,说,美林退烧要半小时。就算过来,医生也是这样处理,再看看吧。有出汗吗?
我摸了一下,平时她睡觉头上都是汗,今天盖了两层被,还是干干的。
薛芃芃有些无语,毕竟拗不过婆婆。小孩子没到年龄,根本捂不出汗。真要退热,就抱她洗洗澡吧.。
亚平“嗯”了几声,嘱咐她上班注意点,不要累着,就挂了电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说服婆婆。
她站在窗口,往家的方向看,凌晨四点的天还是黑的,看不到远方,看不到未来。
她经常在凌晨,安抚好没睡安稳的小海螺,绕过发出鼾声的亚平,他像一块睡着的石头。
她也是这样站在窗口,静静看着窗外。天微亮,一半黑夜,一半微光。
窗外是菜场,正是菜贩和批发商们忙碌的时候。他们是城市里最早一批觉醒者。有菜贩的三轮车挤在货车前,抢着卖相最好的蔬菜。后来的菜贩挤不进去,叫骂着,就你一个人要挣钱啊,把三轮车的刹车扳手拨动得嘈杂。
卖猪肉的分割半扇猪肉,虔诚得像手术的医生。卖水产品的妇女给鱼缸里打氧气,像极了给病人输液的护士。卖蔬菜的整理摊位,将蔬菜摆放在灯光下重生得青翠欲滴,像清点核对药品的药师。
人间不缺为了生活劳碌奔波的人。
她像只被封印住的异兽,窥探着人间的烟火。在这个时候,她能看见外面,外面的薛定谔看不见她。
其实是她把自己封闭起来,自己决定要不要用锤子打破毒药。外面世界的一切荣辱都与自己无关,一切行为的结果都可以决然和自己割离,哪怕再亲近的人,哪怕再利益相关的事。不,小海螺是例外,她和自己永远在一起,哪怕是一起在盒子里。
走廊另一头传来“噔哒噔哒”的声音,她听出是有人开玻璃窗。医院玻璃窗为了防跳楼,安装了防开启装置,缝隙巴掌大,头钻不出去。她走了过去,看到一个大象般的身影站在窗户前,尝试把头放进缝隙,是那个塔吊司机。
薛芃芃问他在干吗。塔吊司机脸对着窗户外面,不回头,声音几不可闻,我头疼。
薛芃芃又问他头疼干嘛这样。塔吊司机说他头快裂成两半了,只能用窗户把脑袋夹住,免得大脑掉出来,左边一个半球,右边一个半球。
薛芃芃问要不要叫医生。塔吊司机说不用,他和老婆离婚了,现在连在半空中盒子里的工作都要丢了,医生救不了他。
薛芃芃说,医生救不了你,我救你可以吗?
塔吊司机回过头,对着薛芃芃咧着大嘴笑了,表情很像薛芃芃。他走回病房,大象一般的人,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对了,大象的脚能减震,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薛芃芃看着身影消失,在耳鸣中,听到了塔吊司机那独特的鼾声。
薛芃芃一惊,睁眼发现自己仍然置身于护士站。
九
她还想着方才的残梦,却忽然听见一阵“咚咚咚”的声音从走廊那头急促传来,是脚后跟撞击走廊地面的声音,迅速长出一双小腿,还没来得及长出大腿,急切的呼声先一步传来:医生医生……
张着嘴的脸先长出来了。
36床的护工,她慌乱地说,36床刚才吐了,我帮他擦嘴,看他脸发青,不对劲,叫也不应。
薛芃芃头皮一下子麻了,忙打电话把苏医生叫过来,自己推着抢救车往36床跑。
两分钟后,苏医生从楼梯跑上来,头发支棱着,脸上还有被衣服褶皱压出的痕迹。
他扯着听诊器,问护工情况。
护工吞吞吐吐说,前几天36床经常半夜一两点叫饿,她只能跑到街上买夜宵,弄得整个房间都睡不着。今天索性睡前将他喂得饱饱的,喂到打嗝为止。刚才,36床忽然一翻身,吐得满床都是,接着就脸色铁青,出气多进气少。
苏医生有些恼,病人有胃食管返流症,只能少吃多餐,你喂那么多不吐才怪,护士都跟你说过的啊。
护工有些委屈,护士说了那么多,我哪记得清楚,我连字都不认识。
苏医生一边给36床做海姆立克抢救,一边对薛芃芃说,叫999吧。咱们搞不定,搞不好要气管插管。阿姨你也别愣着,赶紧打电话叫他家里人来医院。
999是病人出现危及生命情况时的呼救机制,一打999,消控中心立即通知重症监护室麻醉科,楼上楼下的医生护士都要赶过来支援,还会把科主任和护士长都从家里叫过来。
不过一分钟,苏医生把36床呛到肺里的异物按出来一些,都是些混着胃液黏嗒嗒的食糜。薛芃芃也按程序吸痰,按压氧气,接好心电监护,氧饱和度已经降到可怕的百分之五十多。
薛芃芃从肺里吸出来的都是食糜,混着痰液,看来被吸到肺里不少。
过了两三分钟,其他科室的医生护士到位,一帮人围着,按压心脏的按压心脏,打肾上腺素的打肾上腺素,抽血的抽血。麻醉医生一来,大家赶紧让开。他二话不说,抬起病人头,一阵捣鼓,插上气管插管,眼瞅着氧饱和度慢慢上来了,但病人依旧昏迷。
家属也来了,脸色严肃,第一句话就让人浑身发冷,怎么回事,白天好好的,晚上就这样了,是不是用错药了。
病房里医生人挤人,薛芃芃想让家属先出去不要影响抢救,家属不肯,掏出手机对着大家拍,脸色冰冷。
过了一会,科主任和护士长也来了,和家属叽叽喳喳说了一通,劝他把病人转到重症监护室去。
薛芃芃此时没有了听觉,没有留意他们说什么,只感觉耳鸣声和着监护仪的滴滴声、氧气的咕嘟声、他们的议论声,搅和成一团浆糊,和36床呕吐出来的物体一样。
终于,家属收起手机,在转运单上签了字。呼吸皮囊、氧气瓶、抢救药箱、转运病床早就等好了。一声令下,推着病人往隔壁电梯间走。
“叮”的一声,所有人不见了。
晨光一点一点透明起来,病房里像被洗劫过一样,各种抢救器械和药品杂乱放着,渐渐清晰起来。科主任、护士长忧心忡忡在主任办公室商量了一会,又给行政值班的领导打了电话,一起去行政楼了。
薛芃芃一遍一遍和苏医生核对医嘱,看看有没有漏洞,两个人眼皮耷拉着,话越说声音越低。她耳朵里的耳鸣声却越来越响。
她核对完起身,让苏医生继续写抢救记录,自己去值班室的卫生间。
站在卫生间里,她没有开灯,像被蛇追捕的老鼠,自己钻入洞中,让这满满一房间的黑暗庇护自己。这是难得的几分钟,在这几分钟内,她不是谁的天使,不是谁的救星,不是谁的妻子,只是一个被最基本需求驱使到此处的人类。
出了这个门,光亮之下,她又不得不再次被耳鸣所支配。
可惜这个世界不打算那么轻易放过她。手机再一次响起,微弱的屏幕亮光中,她看到洗手台上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散乱,眼角布满泪痕,五官已经松弛,像在福尔马林里泡了一生的标本。
十
电话又来了,亚平全然没了温柔,不耐烦地命令她尽快下班,回家看看孩子。孩子才退烧半小时,体温又高上去了。婆婆急得火急火燎。
他的温柔也终于耗尽了吧。以前,他工资不高,但要什么基本都会满足。她懂事地不会要什么奢侈品,一两百块的礼物也很开心。生了小海螺后,家里花销大了,差的东西她不敢给小海螺用,孩子一天天长大跟撕钱似的。
亚平为了赚钱,去炒股,股票却好几个跌停。
她放产假,只有两千多基本工资,奖金一分钱没的。上次妈妈生日,她问亚平拿五百块钱买衣服,亚平没吭声。她只好又要了一次,说,给我五百块钱。亚平还是没吭声。
她第一次明白,问人要钱是一件多么冒犯和无耻的事情。她早早结束产假,而且提前上夜班,毕竟夜班比普通班次多一点夜班费。
今天亚平开始命令自己了,没有愧疚。他还没有意识到,薛芃芃在那个晚上,看过了他微信小号上和那女人的聊天记录。
她翻过那个女人的朋友圈,邻县一家幼儿园的老师。
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薛芃芃每个傍晚会抱着小海螺,坐着公交车,到那家幼儿园。去了之后她什么都不做,像一名游客一样在幼儿园门口闲逛,把门口那教师风采墙里每一个人的毛孔都看熟了。保安问她是不是还有个大孩准备上幼儿园。薛芃芃笑着,把小海螺抱得高一些,挡在胸前,问幼儿园收费怎么样,哪个老师教得好。保安居然都告诉她了,还把每一个老师带哪个班,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教得怎么样都告诉她了。
她后来就死死盯住其中一个人的脸看,不再说一句话,很久很久都动弹不了。直到小海螺哭起来,才抱着她坐公交车。公交车里每个人都会给她让座,她坐在座椅上,看着车窗外,不哭不笑。
新房卧室墙上,有他俩的新婚照,但她感觉这张照片就是巨大的黑白照片,死死地像黑色月亮似的,悬挂在她头顶。照片里是亚平和她,脸上都没有笑容。自己抿着嘴唇,一双眼睛森然从照片里向下看,嘲讽着。
这照片被放大了的缘故,更清冷肃杀,又像座悬空寺,悬在半空。薛芃芃陪着女儿在床上玩,像沐着佛光一样,在肃杀的照片底下玩着玩具。
到后来,薛芃芃看头顶上就只高悬着亚平的黑白照片了。自己的脸逐渐隐匿在一片更深层的灰败黑白之间。那些层层叠叠的黑白像一层层风干的时间,一层层向里退去,最深处才是薛芃芃自己。
她像一只鬼魅一样的猫,站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遥远地看着这房子。这几个月里,她一直就这样,走不出去,深藏在悬空里。
她得了怪癖,不再坐家里的车,连带小海螺去母婴店洗澡也宁可叫滴滴。亚平莫名其妙,婆婆也嘀咕浪费钱。她只是说,出去停车不方便。
她有时候会一个人走到车库,站在车前面,眯着眼睛,弯着身子,透过车前挡风玻璃往里看,看行车记录仪红点一闪一闪。
就这么一直看,她被定了身一样,一人一车像定格了的一幅画,令人可怕的窒息。
亚平和那个女人在车里,在盒子里。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到的不是别的,是当年的学长。学长跟她说过很多,当她想知道一个结果,去了解的过程,就对结果产生了影响。人生很多东西,她算过很多次,也故意不去算很多次。
这一幕还是发生了,这个画面她六年前就经历过了,它怎么能在今天发生,怎么才在今天发生。
情境与六年前如此形似,本质却已完全不同。亚平不仅仅在偷情,更是被一条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河流裹挟着往前走。他不过是河谷中的一粒石子,和其他的石子没有任何不同。他不再出奇,再没有英雄色彩,更不用说温柔。他为了情欲和一个女人偷情,这种偷情居然是服从秩序的,是顺流而下的,是合理的。
所谓的秩序,是身为妻子的薛芃芃忙,不能取悦丈夫,不能讨好公婆,不能承担起一个女人在家庭里全能的地位。她没时间洗衣服,没时间做美食,也没时间向亚平撒娇。薛芃芃连打理妆容的时间都没有,连想恢复产后走样身材的时间都没有。一切都没有时间,一切都败给了时间,一切都败给了那个该死的盒子里那该死的锤子,该死的毒药,甚至那该死的薛定谔。
她无声地笑了,像蒙娜丽莎的微笑,在静态画面中动了。她直起身子,对着车子里面挥了挥手,又转过身子,和远方的某个人挥了挥手,对着未知的世界致敬。
她知道那个女人的一切,关于她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包括她喜欢吃日料,从哪个幼师学院毕业,谈过几次恋爱,爱穿什么衣服,周围人对她的褒奖,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对她太熟悉了,甚至比她身边的闺蜜、同事、父母都熟悉她,尽管她连那个女人面都没有见过。
那个女人也是一只在盒子里的猫吧,她真的明白自己在河流中的位置吗?责任在谁身上?
这么说起来,耳鸣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很多个白天,亚平去上班了,她一个人抱着小海螺玩,有一种在时空中湮灭的感觉。白天太长了,像一个暗流汹涌却波澜不惊的湖。她一个人在岸边将双脚浸入水中,看不到对面也看不到身后,只觉得双脚正被湖里一股莫名的吸力拉扯,向更深的地方沉去。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有一种还魂的感觉。魂魄在半空看着肉身往水里沉没下去。一个在盒子里,一个在盒子外。
两个自己相互对视,不怀好意看着对方,相互诡异地笑着,嘴里一开一合,念咒一般不停说话。
那个令人窒息的瞬间,她的耳朵开始响起“嗡嗡”声。
她抗拒它,她拥抱它。
她从来没有去质问亚平,也没有去找那个女人麻烦,更没有故意找茬和亚平吵架。她把亚平当做了盒子外面的猫。
她突然想上班了,哺乳期护士可以不上夜班。她六个月就狠心给小海螺断了奶,七个月就要求上夜班。
科室人手短缺,生二胎三胎的又刚好高峰期,人人找借口不想上夜班,苦于人手不足,新来的护士又不能独当一面。当她主动要求上夜班时,护士长难得眉头一展,拿过排班表,没问缘由。
十一
卫生间不是永恒的安全区,她不得不从里面出来,坐在了护士站里,值夜班的护士和战士一样,不能随便离岗。
至于请假回家是不可能了,这种病情突然恶化的情况,不把护理记录补好不能走的,出了纠纷,不管有没有责任,科室多少都会有麻烦。如今的环境,医院可以看不好病,看不好,病人大不了骂几声医院黑心医生没用,去别的医院另请高明,但千万不能出事情,只要病人出了事情,那么医生和护士,很有可能就是被丢掉的卒子。
去年急诊一个医生就因为上夜班太困了,趴在桌上眯了一会。病人过来开药,喊了他一声,他太困了,没有醒。病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还是醒不过来。后来这一幕被病人偷拍放到网上,引发舆情,最终那个当晚抢救了五个危重病人的医生被医院停止执业一年。那个医生,就是“保命神”小沈医生。
耳鸣声中,她又听到了隔壁电梯间“叮”的一声。她听到了一个寒风凌厉的脚步声,迅疾不可阻挡。
脚步直接就变成了男子,像一架从云端中穿出的飞机,立即现形,锋利的机翼如刀,划开柔软的云朵,身后还拖着条白线。
男子走到护士站,重重拍了一下台面,发出闷响。
我在你们医院急诊室和病房来回跑了六次。你们就这么推诿病人?我们老百姓想住个院就这么难吗?
薛芃芃累得声音有点抖了,先生,我也很理解,但孩子病情,经过医生判断和头颅CT检查,确实不需要住院。医生跟你详细解释过了。
男子脸红脖子粗,解释个屁,医生只顾别人,一点不顾我们死活。
男子口口声声骂急诊室,却跑到综合病区来撒气。是的,急诊室离保卫科很近,还有防暴钢叉和盾牌等各路神灵镇守。
只有住院病区,在后夜班的最后时刻,她是唯一的哨兵了。
我孩子九点钟受伤,我老婆一个人拼命花了两个小时把孩子哄睡,才做了CT,你们轻飘飘一句没发现异常,就想把我打发了,没那么容易。
薛芃芃想站起来,却感觉腿有些发软,又一屁股坐下去。先生,我们现在也没床位啊,你找我这小护士也没用啊。
又想骗我,我来了三次,早就知道了。你电脑显示牌上36床是不是空的,这就是说有空床了,为什么不给我?
我都说了这事我做不了主,医院有医院的规定,不符合住院指征,就是不能住院啊。
男子掏出手机,对着薛芃芃录起来。
呐,你们看,这就是我们人民医院。我的孩子受了伤,还这么小。你们医院急诊室把我往病房推,病房说我不能住院往急诊室推。我们夫妻俩抱着孩子在这医院来来回回六次,我就想问这是医院吗?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吗?
薛芃芃无力说,请您不要录我行吗?先生请您不要录我行吗?我值了一晚上的班,很累了。
我就录你怎么了,你累,有我累吗?我在你们医院来回跑了六趟。我一个老百姓没权没势,我就要个说法。
苏医生从办公室走出来,大声说,干什么呐,干什么呐。这是医院,吵什么,病人还要不要休息?
男子放下了薛芃芃,手机对着苏医生瞄准过去,就是这个医生,有床位空着不收我们,拼命把我们往外面推,一点不顾我们的死活。
苏医生汗毛都竖起来,你孩子我都帮你伤口消毒包扎了,还要怎么样?我们也不能把没有住院指征的病人收进来住院啊,这是浪费医疗资源。
听听,草菅人命,还说我们浪费资源。
男子最终被迟一步赶来的保安,客客气气送进电梯。
男子边走边说,我要把今天事情都发到网上去,让大家看看你们医院是个什么样子。
十二
熬到八点钟,夜班和白班的交完班,科主任接了个电话,对薛芃芃说,有病人一大早到院长那投诉你和苏医生了,领导让你过去了解一下情况。你不要太紧张,想好了,好好说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定不能说。
下了员工电梯,薛芃芃看着住院大楼边门,门虚掩着,透着一束亮光。她一步一步走向门,轻轻推开。天光云现,一切都从黑暗中逃离出来。
她像那只在盒子里的猫,窥得一丝夹缝,拼命从里往外挤出来。毛皮被锋利的夹缝剐开,血淋淋还在往外挣扎,一公分距离,一公分鲜血。
走出来,阳光刺目,灼烧血淋淋皮肉。薛芃芃感到远处的楼房影子变得模糊。医院的一座座建筑陷入一种阴森的嘈杂,连楼顶上那医院的招牌,也开始褪色,变成苍白,变得无力。
她摇摇晃晃走向行政楼。
是谁投诉呢?36床?27床?3床?还是那个男子?
去了就知道了,不到领导那里,瞎猜也没有用。
医院人潮汹涌,都是来看病的人。路过嘈杂的急诊儿科时,传来一声熟悉的“唉——”
这一声“唉——”在薛芃芃耳膜上恶狠狠刮了一下,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之后,迅速形成了一张嘴,一张脸,一条正向着某个人指指点点的手臂,长成了她熟悉的一个人。
你们医院也是,排队这么长!没有病也要排出病了,你这个医生也是,亏我儿媳妇说你人很好,也不照顾下。我们一家人为了孩子发烧一晚上没睡,我儿子今天还要上班的。他们领导很坏的,不让他随便请假,你帮我们家先看一下,就两分钟。我家囡囡已经喉咙红得哭都哭不出来了。
儿科医生近乎哀求,阿姨,你看病人这么多,都是发疱疹性咽峡炎的孩子,我也没办法,只能一视同仁。我从昨天晚上值班到现在,都没有合过眼,你看我眼睛也红啊。
薛芃芃半近不远站在电梯口,电梯门一开一合,病人从身边来来回回,她不进也不走,听着婆婆指责天,指责地,指责一切。
她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一扭头,耳鸣声骤然响起,伴随一股身负重物的窒息感,这不常见,耳鸣声还没有在空旷喧闹的环境中出现过。
她回头看到背后,丈夫和婆婆居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背后。身后还跟着密密麻麻的人,面无表情,一个个向她走来,3床的大妈,27床的家属们,那个小孩一家三口,36床的护工,还有护士长、科主任,还有很多已经记不住的面孔,一个个用手指指着她的耳朵。
她取下发夹,拿下护士帽,解开头发后的发髻。
卷成一团的发髻,在空气中爆发开了,像一团乱麻,像美杜莎的蛇发,张牙舞爪。除了耳鸣,她还闻到了头发散发出那种类似于菌类的阴郁气味。
头发蓬乱的薛芃芃更加憔悴,她真的准备好了,迎接这一刻。她完全放开了,敞开自己,迎接越来越大的耳鸣。终于,她感到耳鸣声变得缓慢,像开始用0.5倍速播放的广播。她听清了耳鸣里,是两个自己在不停争辩,一个人说着,离开,另一个说着,留下。
两个人语速慢了一会,开始越来越快,两个词交错在一起,在头颅这一密闭空间中形成回声,不停共振,最终形成了那已纠缠甚久的嗡嗡声。
她想到了那一晚在车库外面,听到婆婆一巴掌扇在亚平脸上。
婆婆压着声音,芃芃那么好的一姑娘,你怎么能做这么不要脸的事情。你怎么也跟你爸那样……
薛芃芃惨笑着,这个时候,耳鸣声忽然消失了,她感觉到什么,低头一看,小海螺正在胸口吸吮。不对,自己的乳房已经不产奶了,是眼睛无比纯洁的小海螺在反哺她啊。那只有四颗牙齿眯眯笑的嘴,正不自量力地把自己的精血回输给她。
小海螺啊小海螺。妈妈的耳朵,也像一只海螺,它本来是不应该只会耳鸣的。
海浪拍打礁石,秋风拂过树冠,雨水落在玻璃窗上,咖啡豆倒进容器,炖肉在锅里颤抖,孩子吧唧吧唧吸吮手指。
海螺听到的声音,应该是这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