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市河宽斋作为日本江户后期一位极具影响力的职业诗人,在体悟到徂徕先生及其追随者模拟唐诗为诗坛带来的弊病后转而学习宋诗。市河宽斋现存三分之二的近体诗有明显模仿宋诗的痕迹。市河宽斋着力“仿宋”,在物象选用上格外明显:所选取物象有明显的世俗化倾向、大量人文化物象纳入诗作、描绘物象时多用拟人手法,且以物为人,赋予自然物象世态人情,并注意到物象在诗中的说理功能。这些物象选取的特点不仅是其矫正日本汉诗坛模仿风气的选择,也是其所倡导的“清新”诗风的重要特征。
[关 键 词] 市河宽斋;近体诗;物象选用;宋诗
日本江户中后期的汉诗坛从盛行明诗转变为专注宋诗,市河宽斋(1749—1820)作为日本江户后期的一位职业汉诗人,“排击七子,首唱清新”,对江户诗坛风气转变起到重要作用。市河宽斋学习与写作汉诗的过程中经历了“七言小绝,初刻意李济南,傍及李北地王吴郡,久之自觉千篇一格,陈陈无味……昌平辞职之后闲居闷闷,读过香山集,于温厚和平之旨稍有自悟,又爱晚唐诸子纤巧,时出入樊川义山,又降为宋”的过程,现存其汉诗别集多是在学习模仿宋诗下而创作的。市河宽斋一生都致力于对宋诗理趣的发现与推广,不仅选编《三家妙绝》三卷供时人阅读模仿,还影响了一众门生开始学习关注宋诗,尤其是在汉诗创作中的物象选用方面更是有诸多“仿宋”之举。
中国宋诗抒情性减弱,与情感指向丰富的意象相比,以物象批评宋诗更合适,同时在物象的选用上宋诗也更具异于唐诗的倾向。市河宽斋近体汉诗物象的选取有很明显的仿宋特点,具有世俗化的倾向,同时又包含对人文性物象的吟咏。在近体诗创作技法上则运用拟人化手法描绘物象且突出了物象的说理功能。
一、物象选取的世俗化
物象是诗歌创作的要素之一,市河宽斋在进行汉诗创作时选取了多种世俗物象,即在诗歌创作过程所引入的物象多为通俗的、平民化的,这在其田园诗中表现得尤为显著。田园风光、农事劳作和日常生活都可写入诗中。
市河宽斋现存田园诗71首,共涉及物象80余种,既包括传统田园诗中所使用的物象,如犬、蛙、鱼、梅等;也选用了大量具有世俗性特征的物象,如蚊、蝇、猫、鼠、蚁等,还有乡村中常见的野花、野草、蔬菜,如鼓子花、金莲花、笋、葱等,以及乡村中的沟渠、村桥等,此类带有世俗性特点的物象占市河宽斋田园诗所有物象的四成左右。市河宽斋选取物象着眼于细微处,将看上去琐屑的物象以自然平凡的面貌在诗歌中加以描绘展示。
市河宽斋汉诗在取象时将前人忽略或视而不见的日常琐物、司空见惯或过于普通而不能入诗的内容选入汉诗。宋人在观察客观世界时,并不局限于给人以特别印象的事物,对普通的世俗性事物也给予极大的关注,于前人未曾留意处进行发掘,对田园生活中的各种物象进行描绘,这在宋人的田园诗中尤为常见。宋人“大胆开拓审美疆域,从唐人未曾表现的甚至粗俗的物象中发掘诗料……南宋诗人更是大力发扬了‘以俗为雅’的艺术精神,他们尤其善于在前代文人不屑一顾的农村风物上大做文章”,宋代田园诗的物象选用较前代更丰富,大量世俗性物象开始在田园诗中使用。正是在宋人这种“于物无所不收”观念的影响下,市河宽斋在汉诗中使用了大量前代诗人认为不堪的物象为诗材,如“蚊军屯室暗,鼠辈斗厨空”(《夏夜偶作》),通过对夏夜蚊、鼠充斥房间的场景的描绘,写乡村夏季夜晚的苦热与压抑;路边不起眼的小花也映入了诗人的视野:“午炊寻店前程远,鼓子花开寂寞村。”(《寂寞村》)就诗歌的内容而言,涉及这些世俗特征显著的物象的诗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市河宽斋的田园生活,诗人通过使用丰富的、带有世俗色彩的物象展示自己的田园生活,如与蚊鼠斗争、养花摘菜、看小虫结网、看新蝶破茧振翅飞翔等,诗人的日常生活、农事劳作以及乡间景色等历历在目。
二、物象选取的人文化
市河宽斋在物象选取上除了有明显的世俗化倾向外,对人文化物象的关注也是不可忽视的。宋诗中的人文物象相较于前代上升到突出的地位,市河宽斋汉诗创作的这种人文性倾向显然是受了宋诗的影响,汉诗创作取材于日常生活,人文性物象在汉诗中表现得特别丰富,尤其是咏物诗。此外即使是咏物诗中传统动植物类物象的汉诗,市河宽斋也在宋代诗学的这种“对象世界的人文化”倾向的影响下,更强调其人文性的象征意义。市河宽斋近体咏物诗在物象选用上与宋人一致,关注的是人文世界或者是对象世界的人文内容。
市河宽斋咏物诗涉及的题材范围比较全面,现存咏物诗95首,吟咏的物象可以分为三大类:人文器具类(59首)、植物类(24首)和动物类(9首),此外还有3首吟咏自然天象的咏物诗。人文器具类显然是市河宽斋更关注的内容,也是其咏物诗创作的一大主题。这与宋诗对诗歌题材的探索与拓展是一致的,宋诗对诗歌题材的拓展主要表现在生活化、日常化物象的描写上,如柴米油盐、文房四宝、家具器物等,这也是两宋诗歌尤其是咏物诗的一大特点。市河宽斋学习并模仿这种风格,把创作的视角和审美对象扩大到文房四宝、古董文具等人文物象上,创作了一系列吟咏人文物象的汉诗。《宽斋先生遗稿》卷三更是专门收录了以其书房内的文具与古董为主题的咏物组诗。
此外,市河宽斋在吟咏非人文物象的动植物类物象时,也有意识地对其人文性特征进行着力描写或挖掘,或是以典故增强其人文内涵,或是在吟咏的过程中强调其人文性的象征意义。
市河宽斋借用典故来增强非人文性物象的文化内涵。他接受宋人以学问为诗的习气,在创作咏物诗的过程中借典故充实物象的人文内涵,强化其人文属性,于日常生活中取物,就物咏物的同时注重对其人文旨趣的挖掘与表现。“锦皱红肌玉一盘,馋肠六月已生寒。清香不减昭阳殿,密劈缄封带笑看。”(《谢君玉赠二物》其二)这首诗本来只是吟咏友人所赠的荔枝,前两句描绘荔枝的形态和自己喜食荔枝的喜好,后两句借杨贵妃的典故,强化了荔枝的人文内涵,这与宋人咏物时的偏好是一致的。例如,“旧交髯簿久相忘,公子相从独味长。醉死糟丘终不悔,看来端的是无肠。”(《糟蟹》)陆游不在诗中直呼羊与螃蟹,而是用了“髯簿”和“无肠”,借与其相关的典故来指称,极大增加了羊和蟹的人文内涵。
市河宽斋在创作咏物诗时不是简单地对所咏之物的外在形象进行描绘表现,而是从其人文性内涵入手进行描写,作为人物人格的化身进行表现。例如,市河宽斋写梅兰竹菊,注重的往往是对其高洁淡雅、坚韧不拔品格的赞赏,各种物象的人文旨趣在市河宽斋的笔下表现得尤为强烈。如: “孤影清癯与我同,春光养在小盆中。”(《盆梅》)“篱摧独落繁霜后,雨打风吹老未曾。恰似吾侬身瘦尽,夜寒犹坐读书灯。”(《残菊》)写梅花、残菊皆是对其高尚品格的肯定,强调其人文性的象征意义。宋诗中的这种写法更是常见,如“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梅花绝句》其二),陆游着力描写长于幽谷的梅花的高标逸韵,表现了梅花的人文性象征意义。
三、物象描绘的拟人化手法
自然界的山水风物作为客观事物是没有人格特征和人的情感的,市河宽斋在其汉诗中常将其作为具有人格、人情的存在来表现,在描绘物象时灵活运用比喻、衬托、拟人等多种修辞手法,尤其善于使用拟人手法,赋予自然物象世态人情,注重对自然事物的拟人化,这正是对宋诗创作偏好的一种模仿。
市河宽斋在描绘物象时,尤其是在田园诗中也多有拟人手法的运用。他描写柳枝“才能借得春风力,唤醒千枝万缕眠”(《柳堤》),风不过是自然现象,诗人却用“春风力”“唤醒”“眠”来凸显春风的人文情怀以及春来万物复苏的景象。杨万里在其诗作中也经常赋予自然现象以人的情感,如“风亦恐吾愁路远,殷勤隔雨送钟声”(《彦通叔祖约游云水寺二首》其二),杨万里在诗中将不通人意的风拟人化。 市河宽斋在《小园即目》写道:“底事啼蛙偏作恶,又呼晓雨不呼晴。”青蛙没有人的意识,其鸣叫也没有所谓的善恶,但诗人赋予青蛙以人的情感并认为蛙鸣是故意为之。这种以物为人的手法在宋诗中也普遍存在。如“草间蛙声忽三两,似笑吾人悭酒量”(《癸未上元后,永州夜饮赵敦礼竹亭闻蛙醉吟》),杨万里笔下的蛙鸣同样具有人的情感意识。
市河宽斋学习模仿宋诗,以万物万象为宾友,在他的笔下,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有了人的意志,将其当作具有人格、人情的存在来表现,以物为人,用拟人的手法表现自然万物的灵性与生机,是其体悟宋诗、模仿宋诗的一种重要手段。
四、物象在诗歌中的说理功能
唐诗物象的抒情功能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并达到了顶峰,宋诗在唐诗这一高峰下另辟蹊径,强调物象在诗歌中的说理功能,崇尚理趣,长于议论。市河宽斋模仿宋诗,物象在诗歌中不仅具有抒情言志的作用,更有对物象说理功能的表现。
借物说理即通过吟咏物象,形象生动、深入浅出地解释本来较为抽象、深刻的道理。从人们日常司空见惯的事情中提取自然之理、人生之理或是禅理。市河宽斋汉诗所说的理是从社会生活中概括抽象出的具有普遍规律的真理,这与宋诗的理性精神是一致的。宋代崇尚理趣乃是时代风尚,理是一种规律,是自然或社会中本来就存在的,包括自然规律、人生之理、禅理等,诗人通过在日常生活中体悟而得到,以诗歌为载体谈论哲学道理,这也是宋诗的一大特点。在宋诗的影响下,市河宽斋汉诗在咏物时不再只关注其状物精工与否或是抒发情志强烈与否,而是更注重借物象进行说理,重视物象在诗中的说理功能。市河宽斋静心观物,体察物情物理,再借具体诗歌中的物象将其所体悟之道理表达出来,其汉诗中所包含之理主要有自然规律和人生之理。
市河宽斋汉诗中所说之理首先包括借闲暇娱乐之情景说明的自然之规律。“不须当昼弄芳姿,一种风情入夜奇。蜂蝶不来人去尽,浓妆独与月明宜。”(《夜看樱花》)本诗作于市河宽斋初出昌平黉尚未于富山藩任职之际,这首诗本是闲适之作,但余韵悠长,蕴含着深刻的自然之理。虽是夜晚无人亦无蜂蝶,但樱花依旧在月光下绽放。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有其自身存在的规律,不会因为人而改变。
市河宽斋汉诗中还有一部分是以自然之景咏人生之理。“春山新雨后,寻花迷野渡。断岸通一桥,知是桃源路。”(《小景》)诗人雨后寻花却于野外迷路,只见崖岸之上有一桥,便知这一定是通往世外桃源之路,因野外迷路而产生的愁思转瞬即逝,在面临困境之时也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这首五言绝句虽然篇幅短小,内容简单,却寓人生之理于诗人自身之经历。在面对挫折与困境时,要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不要过于悲观,更不应该沉溺在低落的情绪中,要始终坚信光明就在前方。市河宽斋的这类汉诗模仿宋人的说理诗,通过体悟生活、观察万物获得理,并在诗中借物说理。
市河宽斋近体诗创作选用物象颇具特色,凡触目所及之物象均可选入诗歌加以吟咏,对宋诗的“以俗为雅、雅俗贯通”多有学习和吸收模仿。此外,市河宽斋咏物诗所吟咏的物象多是自己身边之物,将万事万物都纳入思考范围内,对物象的认识更加细微和客观;同时在描绘物象时多使用拟人手法,将客观物象人文化,赋予其人的情感和意识;在使用物象时关注其说理的功能,借物说理。
市河宽斋在进行近体诗创作时,尤其是在物象的选取与使用上对宋诗多有模仿和学习。这是市河宽斋对宋诗的认同,是对江户诗坛模仿唐诗但仅得皮毛的反拨,是对宋诗日常化、世俗化,贴近普通人的审美心理与表现能力的认可,是他后期推崇宋诗并在创作实践中求新求变的具体表现,也是成就他清新诗风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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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日本江户时期儒学家汉诗别集编纂与汉诗研究 ”(项目编号:23BZW098)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曹磊(1984—),女,汉族,吉林长春人,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日本汉籍与汉诗。
王运苹(2001—),女,汉族,河南新乡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