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传奇剧”《冬天的故事》的艺术世界(下)

2024-10-12 00:00傅光明
名作欣赏 2024年10期

4. 宝丽娜:艾米丽娅再世

宝丽娜和丈夫安提戈纳斯是莎士比亚基于格林《潘朵斯托》进行改编时增设的两个角色。从整体结构来看,这夫妻俩和卡米洛与在第三幕结尾处发现弃婴的老牧人和小丑父子俩,以及在第四幕才出场的无赖扒手奥托吕科斯,均对剧情发展起到了或大或小但缺一不可的关键作用,所不同仅在于,安提戈纳斯夫妇和卡米洛乃属正剧(主线)角色,奥托吕科斯和老牧人父子则算戏谑的喜剧(副线)角色。更耐人寻味的描写是,莎士比亚让宝丽娜的两任丈夫——十六年前被野熊吃掉的安提戈纳斯与十六年后迎娶她的卡米洛——形成鲜明对照。

简言之,在西西里亚宫廷同朝为官的安提戈纳斯与卡米洛皆堪称《李尔王》剧中肯特式的忠臣。但性格迥异,面对里昂提斯由疯狂猜忌引发的对赫麦厄妮与波利克希尼斯通奸的指控,两人的行事风格正好相反。

先说卡米洛,里昂提斯对他十二分信任,所有最贴近心底之事,“以及个人私事,从不相瞒”。卡米洛每每听完述说,便“像牧师一样”净化他的胸怀;而卡米洛离开时,他已“悔过自新”。所以,当他猜忌赫麦厄妮有奸情,便立刻授意卡米洛设法毒死波利克希尼斯。而卡米洛,一面表示如此诋毁“至尊的女主人”是一种“罪”,一面表现出对王命的遵从,答应毒死波利克希尼斯。随后,即将“谋害”实情告知波利克希尼斯,并亲手打开城门,与他一起逃亡。

第三幕第二场,闻听儿子、王后接连死去,里昂提斯瞬间痛悔不已:“高贵的卡米洛……他是个诚实之人、仁慈之人。因为,猜忌拐走自我,产生血腥的想法,想要复仇,才选中卡米洛当帮手,要毒死我的朋友波利克希尼斯。尽管我曾拿死罪威胁他、拿奖赏鼓励他,不做即死,做了便赏,可要不是好心的卡米洛延误了我迅疾的命令,此事早已干成。他,最具人性,满怀荣耀,把我的阴谋透露给我的贵客。他放弃了在这里的财产……去冒一切托给自身的不确定危险,除了荣耀,一无所有。——透过我的铁锈,他何等闪耀a !他的虔诚让我的行为变得更黑暗!”

前后对比可见,卡米洛的“最具人性”比他的“诚实”更“高贵”,因为若非如此,波利克希尼斯必早早死于非命;对于里昂提斯来说,卡米洛的“满怀荣耀”比“仁慈”更具救赎的力量,因为若非如此,里昂提斯自身将遭受他向卡米洛发出威胁的“下地狱”的结局。换言之,如果卡米洛诚实地执行王命,将波利克希尼斯毒死,剧情即刻结束。由里昂提斯的忏悔再反观他当时对卡米洛所说“我被你的诚实骗了,我被你貌似诚实的样子骗了”,更具反讽意味。因为,卡米洛的确用答应毒杀波利克希尼斯来表明“诚实”,骗过里昂提斯,保住了波利克希尼斯的性命。

此外,卡米洛的高贵、诚实和仁慈还体现在,当“那位忏悔的国王”给他“捎了信来”邀他返国,他即刻有了回国的想法。因为即便离国十六载,他始终“愿把尸骨埋在那儿”;他“对那里的景物,有一种女性的渴望”。正因为此,他给违抗父王之命、与珀狄塔逃婚的佛罗利泽王子出谋划策,设计出“一条更有希望的航线”,促成这对新人前往西西里亚;随后又说服波利克希尼斯“一路追赶”,最终引来两位国王一笑泯恩仇的“双王会”。

再说安提戈纳斯。有趣的是,面对里昂提斯对王后的犯罪指控,安提戈纳斯显得比卡米洛更具肯特式的谏臣之风。第二幕第一场,卫兵奉命将王后押往监牢之后,安提戈纳斯敢于直言:“对所做之事要确定无疑,陛下,否则,您的公正变成暴行。暴行之下,三位显赫之人要遭罪:您本人、您的王后、您的儿子。”随即,他声情并茂地担保王后的忠贞:“如果她是淫妇,世间女人身上的每一寸,嗯,每一丁点肉,都靠不住。……我们开口,都是为了您,不为自己。您受了骗,那个策动者该受诅咒下地狱。若知道那恶棍是谁,我要给他个活地狱。……如果真这样,我们无须坟墓去埋葬贞洁:世上没一丁点贞洁能使这片满是粪便的地面变香。……等真相大白,必遭哄笑。”

及至第二幕第三场,当里昂提斯因宝丽娜大闹宫廷迁怒于他,拿出剑,命他把手放在剑柄上发誓执行王命,他心有不甘,却不敢有丝毫违抗,保证将“女野种”丢弃到偏僻之地。这时,他唯有无奈地向无辜的女婴表示:“可怜的东西,注定遭毁灭,愿天恩站在你一边,迎击这场凶残的恶战!”

第三幕第三场,安提戈纳斯乘小船将女婴载到波西米亚海岸一荒野。夜半时分,赫麦厄妮的“亡魂”曾向他显灵,说出阿波罗神谕般的预言:“既然命运,违背你善良的性情,让你亲手扔掉我可怜的婴儿……我请你,叫它珀狄塔。因我丈夫让你做出这等粗鄙之事,你将再见不到你的妻子宝丽娜。”他放下婴儿,将一盒金银珠宝和一个能证明身世的包袱,放在婴儿身旁。这时,伴着暴风雨来临前的雷声,传来猎人驱赶猎狗追猎野熊的叫嚣。在此足可见出莎士比亚处理剧情之“冷酷无情”,因为只有让他命丧熊口,宝丽娜才能将赫麦厄妮藏在家里十六年不为人知,直到“雕像复活”;也只有他死掉,里昂提斯才能在落幕之前,鉴于“卡米洛的高贵品性和诚实”,由两位国王作证,让卡米洛迎娶宝丽娜。

就剧情结构来说,第三幕结尾处的安提戈纳斯之死,宣示了“冬天的故事”结束;老牧人与小丑父子俩发现弃婴,则预示着十六年后佛罗利泽与珀狄塔相爱、赫麦厄妮“雕像复活”的春日传奇的降临。除此之外,无赖扒手奥托吕科斯推动剧情的角色作用十分关键,不容小觑,若非他先偷听到卡米洛让佛罗利泽前往西西里亚的计划,后又听到老牧人父子关于珀狄塔身世的谈话,决定利用刚与佛罗利泽换穿的一身华丽衣服假装朝臣,把钱骗到手,老牧人父子便无法阴差阳错地现身西西里亚宫廷,珀狄塔的身世之谜便无法及时揭开。

诚然,对“春日传奇”起到最关键作用的角色是宝丽娜。在前三幕主要角色中,她出场较晚,直到第二幕第二场探监的场景才露面。她坚信王后无罪,丝毫不怕以大臣之妻的身份冒犯国王,认定“国王这危险不安的精神病发作,该受诅咒!”她说服狱卒,让她把不足月刚生下的女婴抱走,去见国王。她要替王后“做最吵闹的辩护人”,竭力说情。紧接着,在下一场戏里,她怀抱婴儿,不顾王命,吵闹着闯入宫廷。见到里昂提斯,她不遮不掩:“仁慈的陛下,我来了。……我自认为,是您忠实的仆人,您的医生,您最顺从的顾问,却敢于在涉及宽恕您的过错时,比那些貌似最顺从的顾问更少表现顺从。”国王震怒,骂她“女巫男人婆!……专给人拉皮条当眼线的老鸨!”命安提戈纳斯把野种婴儿抱走:“这小崽子不是我的。是波利克希尼斯的后代。把它弄走,同那头母兽一起投火里烧死!”宝丽娜盛赞自然女神把女婴的“眼,鼻,嘴唇,皱眉的神气,那前额,就连那唇鼻间的凹处,下巴和面颊上的漂亮酒窝,那微笑,手的模子和骨架,指甲、手指”,造得跟他这位国王生父一模一样。里昂提斯毫不领情,宝丽娜慨叹“最不中用、最不近人情的君王,也做不出更多坏事。”里昂提斯威胁要烧死她。宝丽娜毫不退缩:“我不在乎。生火之人是异教徒,被烧的不是。我不愿称您暴君。但您对王后这最残忍的做法……有些暴君的味道,势必让您变得卑劣,还要遭世人耻笑。”里昂提斯一面命人将她赶出内厅,一面愤愤然地向众臣宣称:“我若是暴君,她岂能活命?若真知道我是暴君,哪敢这样称呼我。”这句台词十分耐人寻味,它深刻昭示出,身为一国之君,里昂提斯的“国王病”源于猜忌,而非昏聩;他随后命安提戈纳斯将野种女婴丢弃荒野,这同样源于猜忌,而非暴虐。但它直接导致了残暴结果:珀狄塔遭弃,安提戈纳斯命丧熊口。

此时的宝丽娜,不由让人想起伊阿古的妻子艾米丽娅。在《奥赛罗》中,作为受奥赛罗之命,负责照顾苔丝狄蒙娜起居的贴身女仆兼朋友,艾米丽亚对苔丝狄蒙娜的圣洁、忠贞无比钦敬,对她的清白无辜始终深信不疑。她一方面好心、刻意地提醒苔丝狄蒙娜千万别不把“猜忌之人”当回事,因为“他们从来都是毫无理由地去猜忌别人,纯粹是为猜忌而猜忌;猜忌简直就是一个无精受孕、自生自灭的怪物”(这同样适用于里昂提斯)。另一方面,她也会抓住时机,信誓旦旦地向已经对妻子起了猜忌的奥赛罗保证:“将军,我敢拿我的灵魂下赌注,她是贞洁的:要是您对她凭空猜疑,赶紧别再瞎想了,那会蒙蔽您的内心。假如有哪个卑鄙小人让猜疑钻进了您的脑子,就让上天用对那条毒蛇的诅咒来报应他!因为她若是一个不忠实、不贞洁、不清纯的女人,天底下再没有一个幸福的男人:连最纯洁的妻子也会被人诽谤成邪恶的荡妇。”她甚至敢于当面质问奥赛罗:“难道她拒绝了那么多豪门显贵的求婚,割舍父爱,远离家乡,告别朋友,就是为了让人骂作娼妇?这还不足以叫人伤心落泪吗?”比较来看,宝丽娜更胜过艾米丽娅,因为毕竟艾米丽娅敢于质问的对象只是一位摩尔将军,宝丽娜则敢于当面痛斥国王。

宝丽娜第三次出场,在第三幕第二场对赫麦厄妮的庭审场景,出场的舞台提示为:“赫麦厄妮被押上;宝丽娜及侍女等随侍。”当赫麦厄妮慷慨陈词自辩无罪时,宝丽娜侧耳旁听,她深知不能插话。当庭审官宣读完阿波罗神谕,里昂提斯斥其“纯属谎言”时,她仍未发一言。及至传来小王子玛米利乌斯的死讯,里昂提斯瞬间自知惹怒了太阳神阿波罗,赫麦厄妮随即昏倒,宝丽娜奉命将赫麦厄妮抬走,又返回之后,这才向里昂提斯发出连珠炮似的怒吼,直呼“暴君”,并逐一列举罪状:“暴君,打算对我用什么酷刑?什么样的轮刑车?肢刑架?火刑?什么样的活剥人皮?沸水煮?扔进熔铅或滚油?……你的暴虐,连同一起发作的猜忌……你以前的一切蠢行,那味道都比这回轻。你背叛波利克希尼斯,这没什么……你让高贵的卡米洛去杀一个国王,想以此毒害他的名誉,这也没什么……你把亲生女婴丢给乌鸦,要么不算罪,要么顶多算小罪……小王子之死,也不能直接怪你……但最后一件……王后,王后,最亲爱、最珍贵的生灵,死了。人死之仇尚未报。”由此可见,宝丽娜绝非只会骂街的泼妇,她不仅是聪颖、灵慧的女智者,更是具有谋略韬晦的政治家。

在此,她的通灵才智完美体现在,一方面,她深感里昂提斯开始痛彻悔罪,遂可毫无顾忌、酣畅淋漓地痛骂他,好叫他深切自责:“你这暴君!不要为这些事忏悔,因为它们比你的痛苦所能搅动的一切更沉重。所以,除了绝望,无路可往。一千个膝盖,裸体,斋戒,在永是暴风雪不断的冬天,长跪荒山一万年,也感动不了众神瞧你一眼。”而这时,里昂提斯不仅完全没有了由猜忌引发的暴虐,竟恳请起宝丽娜:“继续,继续,怎么说也不为过。我理应受所有舌头最刺人的咒骂。”他希望自身的良知能在她的骂声里舒坦些。另一方面,宝丽娜已开始实施仅她自己一人知晓的“雕像复活”计划,好叫他在未来那一刻完成自我救赎、夫妻团聚。由此不难看出,宝丽娜是在雪藏好了赫麦厄妮以后,特意赶回来,对里昂提斯进行骂一句揉三揉的警醒:“对过去了且无力自救的事,不必过于悲伤。别因我的请愿深感痛苦。我恳求您,索性让我受惩罚,因我让您想起本该忘记的事。……至尊的陛下,原谅一个犯蠢的女人。”至此,里昂提斯不仅丝毫不怪,反而赞许起来:“说得好,说的是实话,接受实话远胜过获取你的怜悯。请你带我,去看看我王后和儿子的尸首。要合葬在一个墓里,把死亡原因刻在墓碑上,让我永远蒙羞。每天我要拜访一次他们长眠的礼拜堂,在那里落泪将成为我唯一的消遣。只要肉身能承受这种消遣,我便每天发誓消遣下去。”或正因为此,莎士比亚没让这位奥赛罗式猜忌附身的国王,在获悉真相后像奥赛罗那样自杀,而是厚道地让他在十六年后由宝丽娜一手导演的“雕像复活”那场高潮戏中重获新生。

里昂提斯:一个伊阿古魂灵附身的奥赛罗式李尔王

布鲁姆将《冬天的故事》视为“一首壮阔的田园抒情诗,也是一部心理小说,讲述了(西西里亚国王)里昂提斯的故事,他既是奥赛罗,又是伊阿古本人。……没有哪位诗人,甚至莎士比亚,能清除时间的破坏性。……(英国批评家)威尔逊·奈特巧妙避开自己根深蒂固的先验论,认为剧中的神,既非《圣经》,也非古典中的神,而是他所谓的‘生命本身’,正确验证了《冬天的故事》的自然主义,该剧视野之广阔令人惊叹。在讨论富有想象力的文学作品时,现实主义是个极难使用的术语,但在我看来,《冬天的故事》要比《嘉莉妹妹》或《美国悲剧》现实得多。西奥多·德莱塞更像是一位浪漫主义者,莎士比亚才是描写事物本真最真实的诗人”。

由上可知,奈特更愿把对剧情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那道将注定把“冬天的故事”变为“春日传奇”的阿波罗神谕,看成“生命本身”。这不难理解,因为在公元前6到4世纪的古希腊人眼里,阿波罗神谕就是太阳神的真实旨意。不过,借用布鲁姆的话来说,剧中的“心理小说”味道明显比“田园抒情诗”更浓郁,毕竟,那“壮阔的田园”仅在第四幕第二、三场发生在波西米亚乡间的那两场戏里一掠而过,着墨并不多,况且,无赖扒手奥托吕科斯和小丑插科打诨的诙谐对手戏,几乎撑起这两场戏的另一半。

既然该剧“讲述了里昂提斯的故事”,剧中第一主角非他莫属。但在某种程度上,或可将其视为莎剧中的李尔王与格林笔下潘朵斯托的合体,并一如布鲁姆所说,既是奥赛罗,又是伊阿古本人。

1. 他是王权在握的李尔王与潘朵斯托的合体

乔纳森·贝特在《〈冬天的故事〉·导论》中指出:“故事以西西里亚开场,充满《李尔王》式的宫廷阴谋,并令人想起《奥赛罗》式的性猜忌。剧中有对阴谋的指控,王后因叛国罪受审,国王表现得像个暴君。后半部才有了从宫廷到乡村的救赎行踪:结构与莎士比亚几乎同期创作的另一部悲喜剧《辛柏林》类似。与西西里亚形成对比,波西米亚是充满良机之地,在那里,一只飞翔的猎鹰将一位王子引向未来的新娘;一个扒手骗子无意中助推剧情走向欢乐,将冲突消除。宫廷艺术让位给大自然的和谐。过度简述一下:波利克希尼斯依靠‘心腹眼线’和乔装打扮,随后对珀狄塔以身体暴力相威胁。珀狄塔是位公主;阴差阳错成了牧羊女;在剪羊毛欢宴上把自己打扮成女王;谈及嫁接花卉需将艺术与自然交融:复杂的多层错觉在起作用。”

诚然,将里昂提斯比为李尔王,并非因其年迈昏聩,而源于在他两位忠诚的朝臣卡米洛和安提戈纳斯身上,透出肯特的身影。同时,身为一国之君,他拥有同李尔王一样至高无上、杀伐决断的王权。这体现在下面四场戏里。(1)第一幕第二场,当他仅凭猜疑认定妻子与波利克希尼斯通奸,便立刻下令,并以死相威胁,命卡米洛将波利克希尼斯毒死。(2)第二幕第一场,当他仅凭卡米洛协助波利克希尼斯逃离西西里亚,便断定“一切猜疑都是真的”,遂下令将赫麦厄妮关押,并指控其犯下通奸罪、叛国罪及合谋欲害死国王罪,且执意要开庭公审,不判死刑不罢休。(3)第二幕第三场,因宝丽娜怀抱婴儿闯入宫廷,迁怒于安提戈纳斯,下令命其将女婴丢弃到远离国土的偏僻之地。(4)第三幕第二场,当赫麦厄妮面对重罪指控自辩无罪;当庭审官宣读完两位侍臣奉他王命从德尔福斯取回的阿波罗神谕——“赫麦厄妮,贞洁;波利克希尼斯,无过;卡米洛,忠臣;里昂提斯,善妒之暴君;那无辜的婴儿,为其亲生;如寻不回弃婴,国王此生将无王位继承人!”当众贵族与赫麦厄妮齐声盛赞“圣哉伟大的阿波罗”之时,他置若罔闻,发出王命:“神谕里写的无一可信。庭审继续进行。这纯属谎言。”此时,他无疑达到了神谕所说“善妒之暴君”之“暴”的顶点。这与置肯特逆耳忠谏于不顾,下令将其赶出宫廷时的李尔王何其相似!同样在这一刻,随着小王子玛米利乌斯的死讯和赫麦厄妮的晕倒,剧情急转直下,里昂提斯立刻开始忏悔:“阿波罗怒了,天神们亲手猛击我的不公。……阿波罗,宽恕我对你神谕的巨大亵渎!我要与波利克希尼斯和解,重新向我的王后求爱,召回高贵的卡米洛……他,最具人性,满怀荣耀……他的虔诚让我的行为变得更黑暗!”这又与知错后立刻开始悔罪的潘朵斯托何其相似!

2. 他是充满“性猜忌”的奥赛罗

1951年夏,哈罗德·布鲁姆在爱丁堡看过《冬天的故事》演出,英国著名莎剧演员约翰·吉尔古德饰演的里昂提斯给他留下难忘的记忆。他认为吉尔古德“完美地演绎出性猜忌之疯狂,同时巧妙暗示里昂提斯偏执之源,在于同波利克希尼斯的身份太过接近。我的内耳至今还记得吉尔古德发出单音节的嘶哑嗓音,那是里昂提斯在剧中对波利克希尼斯说的第一句话(本意在推迟他返回波希米亚王国的时间):‘先别忙谢,等您走时,再谢不迟。’《冬天的故事》关键的剧情前景来自波利克希尼斯的那段著名宣言,这段宣言描述出他与里昂提斯共度的童年时光:‘我们像一对孪生羔羊,在阳光下蹦跳,彼此咩咩叫着:以天真交换天真。我们不懂作恶的邪说,也没梦见过有谁作恶。那种生活若能持续,我们的脆弱性情,若从未由强烈的血性养育得更烈,我们就能大胆回复上天“无罪”,除了那遗传给所有凡人的原罪。’”

布鲁姆继而分析:“何谓‘以天真换天真’?‘除了那遗传给所有凡人的原罪’之所指,肯定是‘亚当夏娃之原罪’。波利克希尼斯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大意是说,他们若能洗清一开始所犯罪孽(基督教坚持认为他们自身有罪,尽管亚当早在他们之前便犯下这个罪),那就能向上天宣誓‘无罪’。但莎士比亚让波利克希尼斯所说的话,言大于意,从而暗示一种脱离了亚当之罪的真正自由。两个青春期前期少男之间的情谊,似乎没给波利克希尼斯留下印记,却很可能是里昂提斯疯狂的根源。里昂提斯之妻赫麦厄妮向波利克希尼斯开玩笑说:‘您的王后和我,都是魔鬼。’波利克希尼斯几乎不这样看,但我们对里昂提斯感到好奇,他问妻子:‘还没赢下(说服)他(波利克希尼斯)?’她调侃起当初与里昂提斯相互求爱,但里昂提斯的回答再次显出模棱两可的特质:‘哎呀,就在那酸苦的三个月酸得快死的时候,我让你张开洁白的手,与我击掌,你自身同我的爱一拍即成。然后,你说‘我永远归属您’。”

在此,布鲁姆刻意强调“‘酸苦的’和‘酸得快死的’这两个词,仍含有狡猾的怨恨之意,里昂提斯与赫麦厄妮击掌订婚的画面,立刻让他对赫麦厄妮向波利克希尼斯伸出友情之手的画面,反感至极” 。正因为此,布鲁姆将里昂提斯第一幕第二场的这段旁白视为“真正开启剧情”之肇始:

里昂提斯 (旁白。)太火热,太火热!友情交往深了,会把血液搅在一起。

我的心在震颤。——我的心在跳舞,却并非因为欢欣——不因欢欣。——这种好客可以装出一副体面样子——从热情,从慷慨、丰饶的胸窝里,获得自由,很适合实干家。我承认,可能如此。

但像他们现在这样,抚弄着手掌,捏着手指,好似对着镜子故作微笑;随后叹口气,像猎杀鹿时发出的号角。——啊!这样待客,我的心窝不喜欢,我的额头不快意!——玛米利乌斯,你是我儿子吗?

能想象吗?里昂提斯竟由赫麦厄妮“伸手给波利克希尼斯”这一“友情”之举,瞬间脑洞大开,引发性想象,顿感自己额头不爽,有被戴上绿帽子之嫌,甚至猜疑小王子玛米利乌斯是私生野种。多么可怕的性猜忌! 从这一刻起,他开始变身为奥赛罗。

3. 他是完成自我构陷的伊阿古本人

在《奥赛罗》中,英勇的摩尔将军奥赛罗之所以在婚后匪夷所思地对忠贞的妻子苔丝狄蒙娜生出疑心,变成一个十足性猜忌的丈夫,皆因伊阿古极尽挑唆之能,并制造“手绢门”,让他对其所构陷的妻子与卡西奥“通奸”深信不疑,终致发狂得丧失理性,将妻子掐死在床上。换言之,伊阿古是催生奥赛罗的嫉妒之胎宫。显然,莎士比亚不能自我重复,再在《冬天的故事》里另造出一个伊阿古,他巧妙地变换手法,让里昂提斯一身兼两职:既是奥赛罗,又是“伊阿古本人”。

《奥赛罗》第四幕第一场,伊阿古让奥赛罗退到一旁,观察他同卡西奥谈话。他“要向卡西奥问一下比安卡,那个靠出卖肉欲买吃买穿的荡妇:一个迷恋卡西奥的妓女”。他料定卡西奥“只要一听到她的名字,就禁不住旁若无人地放声大笑”。他更料定“只要他一笑,奥赛罗就会发疯;他那蒙昧无知的猜忌,一定会对可怜的卡西奥的狂笑、表情和轻浮举止,做出完全错误的判断”。果然,奥赛罗把卡西奥谈及比安卡时发出的浪笑当成卡西奥在回味与苔丝狄蒙娜共度的淫乐时光;当他见到比安卡拿出那条他作为定情信物送给苔丝狄蒙娜的手绢,立刻对卡西奥起了杀心,恨不能每天杀一次,“杀九年才解恨”。随即对苔丝狄蒙娜发出一连串恶毒誓言:“她不能再活在世上,让她今晚就腐烂、消亡、下地狱。”“绞死她!”“给我戴绿帽子!我要把她剁碎。”他决心当晚动手,命伊阿古“弄点儿毒药来,就在今晚。我不会跟她争辩,以免她娇美的肉体动摇我的决心”。最后,他竟按伊阿古所说,没用毒药,而是将苔丝狄蒙娜勒死在“那张被她玷污了的床上”。

两相对比,来看《冬天的故事》第一幕第二场,当里昂提斯像奥赛罗一样,在稍远处眼见妻子与波利克希尼斯的“友情”之举时说出的那句“旁白”——“她居然扬起喙,要跟他接嘴!那大胆举止倒像妻子跟她自认的丈夫所为!”——那口吻与伊阿古何其相似!

在波利克希尼斯与赫麦厄妮及侍从等人离开后,里昂提斯更把自己变成伊阿古,他用强烈的性双关语进行自我挑唆、自我构陷:“毁了!一寸深,没膝深,一顶长犄角的绿帽子,遮住头和耳!……你母亲在玩,我也在玩,但演的角色如此丢脸,结果要在别人的嘘声里进入坟墓:鄙视的叫嚣将是我的丧钟。……绿帽子丈夫一直有……就算眼下,我说这话之时,好多男人手挽着老婆,却未曾想,老婆背着他早被人开闸放水,就是隔壁邻居,那位‘微笑先生’,他的近邻,在他的池塘里钓了鱼。好,这样想有所安慰,其他男人也有闸门,那些闸门,像我的一样,违其所愿地,被人打开过。

倘若妻子反叛,男人都陷入绝望,人类有十分之一得上吊。这种事无药可救。情欲像那颗淫荡之星,一旦占主导,势必把人炸毁。它很威武,想一下,从东、西、南、北照过来。”这确如波利克希尼斯的深切所感:“因她(赫麦厄妮)世所罕见,猜忌必定巨大;因他强权在手,猜忌必定凶猛;还因他感到受了一位向以朋友相称之人的羞辱,唉,那复仇势必更激烈。”【1.2】

至此,里昂提斯的性猜忌抵达顶峰,他向卡米洛发话:“假如我妻子的肝,像她的生活那样染了病7f86bc765dd49488b7506923cd13789a76774dda9be9af0532c06ff0756b8a43,准叫她活不过一沙漏时长。”并像奥赛罗授意伊阿古杀掉卡西奥那样,命卡米洛毒死波利克希尼斯。在获知卡米洛协助波利克希尼斯逃走后,他又如同奥赛罗见到妓女比安卡拿着的那块手绢,认定“一切猜疑都是真的”,遂痛斥赫麦厄妮“错把波利克希尼斯当成了里昂提斯”,是个“偏离婚床的淫妇”【2.1】,下令卫兵将其关进监牢。看得出,里昂提斯对赫麦厄妮的恨,比起奥赛罗对苔丝狄蒙娜的恨,更有过之,恨到“假如她死了,上火刑柱烧死,我的安宁没准能回归一小部分”【2.3】的地步。于是,以国王之威权亲手导演、制造恶行便顺理成章:先命安提戈纳斯将刚出生的女婴(珀狄塔)丢弃荒野;后开庭对赫麦厄妮进行公审,对赫麦厄妮的无罪自辩置若罔闻,甚至将那道“阿波罗神谕”视为无物,直到小王子玛米利乌斯的死讯令其如梦初醒。随即,赫麦厄妮之“死”令他开始深深悔罪,痛悔十六载,悔到侍臣克莱奥梅尼斯劝说“所悔之罪比所犯之过更多”,悔到宝丽娜一手导演的赫麦厄妮“雕像复活”,夫妻重逢。

4. 一对不分伯仲的“暴君”兄弟

概言之,如波利克希尼斯对卡米洛所言,里昂提斯因从自己身上“感到受了一位向以朋友相称之人的羞辱”,故而对他这个性猜忌对象采取的“复仇势必更激烈”。想必布鲁姆由此做出分析:“里昂提斯偏执之源,在于同波利克希尼斯的身份太过接近。”的确,一位波西米亚国王,一位西西里亚国王,少年时代感情“像一对孪生羔羊”似的,又几乎同时跟后来各自所娶“都是魔鬼”(赫麦厄妮语)的王后犯下原罪,二人实难分出伯仲。

从剧情来看,尽管波利克希尼斯幸得卡米洛协助,从要害他性命的里昂提斯的威权之下逃离西西里亚,但他自身,除去少了性猜忌,在威权的暴虐上,丝毫不逊于里昂提斯。事实上,两人均与宝丽娜眼里的“暴君”形象相符。最典型的场景莫过于第四幕第三场,当佛罗利泽恳请乔装的波利克希尼斯见证他与珀狄塔订婚时,他当即表态“见证你们分离”,随即拿掉伪装,露出真容,痛斥儿子太卑贱,“你这权杖的继承人,竟如此渴求一根牧羊人的曲柄杖!”说完,又转向老牧人,怒言:“你这老逆贼,很抱歉,我吊死你,也只能缩短你一个礼拜的命。”随后,竟把珀狄塔骂成故意勾引佛罗利泽“这王室的傻瓜”的“魅惑人的老练小女子”。

显而易见,拿掉伪装的波利克希尼斯露出的是一副“暴君”真容。没错,他像十六年前的里昂提斯那样,狂泄着满胸怒火,他恐吓珀狄塔:“我要用荆棘划破你的美貌,让它比你的身份更低贱。”他威胁佛罗利泽:“傻孩子,我若获知,哪怕你为不能再见这骗人的玩意儿,仅叹息一声——我意思是,永不准再见——便禁止你继承王位。不承认你有我的血统,不,就算血缘关系比杜卡利翁更远,也不算我的血亲。”虽说他对老牧人“这乡巴佬”貌似开恩,让他“免遭致命一击”,却对珀狄塔以死相逼:“女巫……从今往后,你若再向他开启这乡野的门闩,或再用你的环抱箍住他的身体,我要为你设计一种让你敏感承受疼痛的残忍死刑。”

诚然,莎士比亚意在描绘里昂提斯和波利克希尼斯这对难分伯仲的国王,两人间的最大不同体现在时间点上:前者是前三幕十六年前“冬天的故事”里的“暴君”,后者是后两幕十六年后“春日传奇”中的“暴君”。庆幸的是,后者没有性猜忌的对象,故未像前者似的,犯下欲害死另一国王、弃婴、审妻那样的残忍恶行。毋庸置疑,这是莎士比亚出于剧情所需,有意为之。因为从戏剧结构来看,若不把波利克希尼斯写成这样的威权“暴君”,波西米亚王子佛罗利泽与西西里亚公主珀狄塔、波西米亚国王波利克希尼斯与离国十六载的卡米洛,老牧人和小丑父子,以及那个无赖扒手奥托吕科斯,均无法前往西西里亚,达成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或许,亦可把这种剧情设计理解为“时间的胜利”。

作者:傅光明,文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外国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员。著有《萧乾:未带地图,行旅人生》《书生本色》《生命信徒:徐志摩》《林海音:城南依稀梦寻》《现代文学梦影拾零》《凌叔华:古韵精魂》《书信世界里的赵清阁与老舍》《独自闲行》《天地一莎翁: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戏梦一莎翁:莎士比亚的喜剧世界》《俗世一莎翁:莎士比亚的史剧世界》《莎剧的黑历史:莎士比亚戏剧的“原型故事”之旅》《戴面具的伊丽莎白: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真历史》等。新译“注释导读”《莎士比亚全集》(26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