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有两篇《柏舟》,一篇在《邶风》,一篇属《鄘风》。我这里要说的是《邶风》中的《柏舟》。《邶风·柏舟》共五章,每章六句,270字,在《国风》中属长篇。这篇诗的作者是谁,我们说不清,可是关于诗中的情绪,几乎每一个读者都能感受到作者的忧愤和无可奈的悲伤。因而在历代的《诗经》研究者中,发出了一种最强的声音:这是一篇《诗经》中的《离骚》!如宋之李樗说:“欲观诸《柏舟》,当观屈原之《离骚》,其言忧国之将亡,徬徨不忍去之辞,使人读之者皆有忧戚之容。知《离骚》则知《柏舟》矣。”黄櫄说:“屈原《离骚》之作,言国将亡,有徬徨不忍去之辞,亦此志也。孔子曰:‘吾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易。’”(《毛诗李黄集解》)贺贻孙《诗触》说:“全诗悱恻沉痛,辗转潆洄,每诵一遍,伤心涕零,《离骚》《九章》信其苗裔也。”牛运震《诗志》评《柏舟》说:“骚愁满纸,语语平心厚道,却凄婉欲绝,柔媚出幽怨,一部《离骚》之旨都括其内。”陈仅《诗诵》说:“《邶·柏舟》是《离骚》蓝本。试两两对勘,无不吻合。”龙起涛的《毛诗补正》说得更具体:“此变《风》之首,《离骚》之先声也。《序》曰‘仁人’,其人即屈大夫之流亚欤?太史公曰:‘离骚者,犹离忧也。’此诗首章曰:‘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夫有忧而不自知,即屈子之所谓‘心烦虑乱,不知所从’者也。其次章曰‘亦有兄弟,不可以据’,又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即‘女嬃婵媛,申申詈予’者也。三章之‘威仪’,即‘好修以为常’。其‘不转’‘不卷’者,则所云‘虽体解吾犹未变,岂予心之可惩’者也。四章之‘愠于群小’,即‘党人之兴心嫉妬’及‘众女嫉予之蛾眉,谣诼谓余以善淫’者也。末章之‘不能奋飞’,即‘泛容与而遐举,聊抑志而自弭’者也……君子曰:‘读是诗,如读《离骚》焉。’”我们把全诗移录于下,以便讨论: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530bef8d51a886a22666e66b0cb63c436832399c136b87d29ded32e327259b79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几个疑难词语的辨析
这首诗并不难懂,只是有几个意见分歧的词语需要先作辨析。
其一是“柏舟”。关于此,《毛传》说得很简单:“柏,木所以宜为舟也。”孔颖达疏也很明确,即“柏木之舟”。到王安石,这问题就复杂起来了,他说:“柏者,天下之良材也,而不宜以为舟。柏而以为舟,亦汎其流然,非柏之所宜也。”(李樗:《毛诗详解》引)这是说,“柏舟”在这里是有象征意义,并不是实指。朱熹则更进了一步,他认为作者是一位妇人,她是“以柏舟自比”的(《诗集传》)。明姚舜牧《重订诗经疑问》也说:“妇徳之坚贞犹柏舟之坚致也。”明邹之麟《诗经翼注讲意》说得更具体,他说:“舟以载物,妇以承夫,故以为比,必曰柏舟比己德之贞固也。”锐意求深是后世经学家的通病。其实问题很简单,《诗经》中还有松舟、杨舟,皆随意取兴,并无奥意。邶国为古冀州之地,在太行山下。太行山地区多松柏,《周礼》言冀州“利松柏”,造舟用材,取当地多产的木料,这是很正常的。王安石柏不宜舟,纯属无稽。朱弁《曲洧旧闻》批评云:“凡人溺于所见,而于所不见,则必以为疑。孙皓问张尚曰:‘汎彼柏舟,柏中舟乎?’尚曰:‘诗又云桧楫松舟,则松亦中舟矣。’皓忌其胜己,因下狱。南方多佳木,而取舟不及松柏,此皓所以疑也。今西北率以松柏为舟材之最良者。有溺于所见,遂谓柏不可以为舟,断以己意以训导学者,而弃先儒之说,可怪也。”
其二是“ 耿耿”。《毛传》说:“ 耿耿,犹儆儆也。”《广雅· 释训》说:“ 耿耿、警警,不安也。”“警”与“儆”同。《朱传》:“耿耿,小明,忧之貌也。”辅广《诗童子问》释朱熹说云:“盖人有所忧,则其心耿耿然,唯于忧之一路分明耳,其他固有所不及也。古人下字不茍如此。唯其心耿耿然,故不能寐也。”后之学者多出入于毛、朱两家之间。考毛训“儆儆”,《说文》:“儆,戒也。”是言其心中有事,惊惧不安之貌。而朱子训“小明”,当据《文选·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李善注:“耿耿,光也。”言心中之事,如光之明而不灭,难以入睡。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说得最为透彻,其云:“耿耿,一作‘炯炯’。《楚辞·远游》‘夜耿耿而不寐’,王逸《章句》引《诗》‘耿耿不寐’,云:‘耿,一作炯。’严夫子《哀时命》‘夜炯炯而不寐兮,怀隐忧而历兹’,正本此诗。耿、炯音义并同,耿耿通作‘炯炯’,犹褧衣通作‘炯’也。《说文》:‘耿,从耳,炯省声。’宋本‘炯’作‘烓’。《火部》:‘烓,读若冋。’古音圭与耿、冋皆双声,烓犹炯也。炯,或从冏,冏、耿《广雅》并训为明。又曰:‘炯炯,光也。’‘炯’与‘光’亦以双声为义。《襄五年·左传》‘我心扃扃’,王逸《九思》‘神光兮熲熲’,并字异而义同。古人言忧心之甚,每比诸火之炎上,《节南山》诗‘忧心如惔’,《韩诗》作‘如炎’,《说文》作‘忧心’是也。因并以炎火光明之状拟其心忧之甚,《采薇》诗‘忧心烈烈’,《頍弁》诗‘忧心奕奕’‘忧心怲怲’,《无将大车》诗‘不出于熲’及此诗‘耿耿不寐’,义并同。耿耿指心忧之貌,《淮南子·说山训》‘念虑者不得卧’,高诱注引《诗》‘耿耿不寐’证之是也。王逸《楚辞章句》以‘炯炯’为目不眠,失之。”简言之,耿耿是形容忧思在心、难以入寐的状态。
其三是“我心匪鉴”二句。“鉴”即镜子,有人根据下句的“茹”字以为借作“蓝”,即蓝草。如王质《诗总闻》说:“‘鉴’当作‘蓝’,实可菹,与下‘匪石’‘匪席’同意。”但蓝不是人常吃的食物,诗人不可能举以为比。镜子不拒绝照物,无论美还是丑,影子都会映入镜子中,所以苏辙《诗集传》说:“鉴之于人,美恶无所不受。”关于“不可茹也”的“茹”字,《毛传》释为“度”,即测度;《郑笺》说:“鉴之察形,但知方圆白黑,不能度其真伪。我心非如是鉴,我于众人之善恶外内,心度知之。”《 韩诗》则释“茹”为“容”,王先谦《三家诗义集疏》说:“《韩诗外传》一云:‘故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莫能以己之皭皭容人之混污然。《诗》曰:‘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徐璈云:‘《外传》意,以鉴之照物无论妍媸美恶皆能容纳,我则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矣。’愚按:《大雅》‘柔则茹之’,《释文》引《广雅》:‘茹,食也。’影入鉴中,如食之入口,无不容者,故诗人取譬于茹,而《韩传》申义为‘容’。”《韩诗》的解释似乎比《毛诗》更好些,“茹”应当释为“容纳”之意。欧阳修《诗本义》就曾辨之说:“毛郑皆以茹为度,谓鉴之察形,不能度真伪,我心匪鉴,故能度知善恶。据下章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毛郑解云‘石虽坚尚可转,席虽平尚可卷’者,其意谓石席可转卷,我心匪石席,故不可转卷也。然则,鉴可以茹,我心匪鉴,故不可茹。文理易明,而毛郑反其义,以为鉴不可茹,而我心可茹者,其失在于以茹为度也。……盖鉴之于物,纳景在内,凡物不择妍媸,皆纳其景。时诗人谓卫之仁人,其心匪鉴,不能善恶皆纳。善者纳之,恶者不纳,以其不能兼容,是以见嫉于在侧之群小,而独不遇也。”
其四是“我心匪石”。《毛传》说:“石虽坚,尚可转。” 季本《诗说解頥正释》:“石生于山,在山则甚固,然有时而凿之,可得而转也;我心之固,则不可转。”此就一般石块而理解的。考文献中,凡石制之物皆可称石。《国语·晋语八》:“天子之室,斲其椽而砻之,加密石焉。” 韦昭注:“石,谓砥也。”《书·舜典》:“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孔传:“石,磬也。”《墨子·兼爱下》:“镂于金石,琢于盘盂。”此则指碑碣。《左传·襄公二十三年》:“美疢不如恶石。”石指药石。《战国策·秦策二》:“扁鹊怒而投其石。”此砭石。俗所用磑子、碾子之类,也皆用石,故亦可称石。因此这里可以转动的“石”,应该是指磑子、碾子之类。
其五是“不可选也”的“选”。主要有两种解释,《毛传》说:“物有其容,不可数也。”这是以“选”为“算”之假借。《 汉书》引《诗》作“不可算也”,《说文》:“算,数也。”郑注《论语》“何足算也”云:“算,数也。”毛以为这是说威仪盛多,不可胜数,故孔颖达说:“棣棣然富备其容状,不可具数内外之称。”《朱传》则说:“选,简择也。”“威仪无一不善,又不可得而简择取舍,皆自反而无阙之意。”意即不可挑剔。后世多出入于毛、朱两家。清吴树声《诗小学》则别出新解云:“《说文》:‘选,遣也。从辵、巽,巽遣之;巽亦声。一曰:选,择也。’按:此‘选’之正义也。字从‘巽’,即有‘巽’意,故亦假借为‘选懦’字。《史记·律书》:‘选蠕观望。’《索隐》:‘选蠕,谓身动欲有进取之状也。’《汉书·西南夷传》:‘恐议者选耎,复守和解。’注:‘选耎,怯不前之意也。’《后汉书·清河王庆传》:‘选懦,仁弱慈恋不决之意也。’又《西羌传》注:‘选懦,柔怯也。’声按:《后汉书》作‘选懦’者,‘懦’用本字,《史》《汉》皆假借字。作‘选懦’解,与‘威仪’方应,与上‘转’‘卷’方是一义。言其威仪棣棣,自来俨然,人望而畏之,虽欲暂时选懦,亦不可也。三‘不可’自是一意。”林义光《诗经通解》亦云:“‘选’读为‘巽’。巽者,卑伏挠屈之义。凡言‘选耎’者,‘选’亦谓屈挠也。此章言立心不可移,守礼不可屈,即《列女传》不与后君共庖之事。毛以‘不可选’为不可数,则与‘不可转’‘不可卷’之喻语意不伦矣。”此说可从。考“选”受音义于“巽”,又与“逊”音义通,《尚书·尧典》:“巽朕位。”陆德明《释文》云:“巽音逊,马云:让也。”此处有退让屈挠之意。这是说我的仪容雍容闲雅,决不能低三下四。
其六是“寤辟有摽”。《毛传》说:“辟,拊心也;摽,拊心貌。”孔颖达疏解毛意说:“寤觉之中,拊心而摽然,言怨此小人之极也。”《诗切》以寤为觉悟,辟为譬,摽为抛。云:“乃觉悟之后,清节已堕,譬如有所抛弃,惘然自失。”闻一多则读“寤”为交忤之“忤”,“摽”为“嘌”,指击打声。云:“言两手交互击胸,其声嘌嘌然也。”说皆不确。考“寤”《说文》或引作“晤”, 寤、晤皆从“吾”得声,寤、晤、吾皆受音义于“五”。古文“五”作“✘”,像物交错之形。《说文》说:“五,五行也。从二,阴阳在天地间交午也。”《周礼·秋官·壶涿氏》“以牡橭午贯象齿而沈之”,一本“午贯”作“五贯”,即一纵一横贯穿之意。孙诒让正义引段玉裁说:“古文‘五’作‘✘’,则尤一纵一横之状也。”林义光《文源》说:“五本义为交午,假借为数名。”朱芳圃《殷周文字释丛》也说:“ 象交错形……当以交错为本义。自用为数名后,经传皆借午为之。”此“寤”正作“五”训,指两手交叉挥动。
关于“拊”与“摽”,夏辛铭《读毛诗日记》有很好的见解,其云:“《释文》:‘辟,本又作擘。’《玉篇·手部》引作‘寤擗’,《尔雅》释文、《文选》注引作‘擗’。今按:‘擗’即‘擘’之别体,‘擘’为正字,‘辟’为渻借字。毛云‘辟,拊心也’,本《尔雅·释训》。惟‘摽’训‘拊心貌’经传罕见。窃疑‘摽’与‘辟’本两事,‘寤辟有摽’者,谓既辟而又摽也。‘有’之言又也,《终风》‘不日有曀’,《既醉》‘昭明有融’,《笺》皆云:‘有,又也。’《说文》:‘摽,击也。从手票声。’《广雅·释诂》:‘抛,击也。’朱骏声谓即‘摽’之或体。‘辟’训拊心。《说文》:‘拊,揗也。’‘揗,摩也。’段玉裁曰:‘《尧典》“击石拊石”,拊轻击重,故分言之。然则“辟”即“拊”,“摽”即“击”,既辟而又摽者,由轻而至重也。《文选》马融《长笛赋》“搯膺辟摽”,《楚辞》王褒《九怀》‘寤辟摽兮永思’,皆以“辟摽”连言,可知辟摽之为二事。王逸、李善但云“拊心”也,盖沿《毛传》之误。“擘”通作“捭”’。《礼记》“捭豚”,注作“擗”,又作“擘”。《说文》:“捭,两手击也。”是“擘”亦有击义。盖浑言则辟摽同为击,别言则辟轻而摽重耳。’”考所谓拊心,即用手拍胸部,摽则是击打。此句意是说,两手交互着拍打胸部。
其七是“日居月诸”。孔颖达说:“居、诸者,语助也。故《日月》传曰‘日乎月乎’,不言居、诸也。《檀弓》云:‘何居?我未之前闻也。’注云:‘居,语助也。’《左传》曰:‘皋陶、庭坚不祀忽诸!’服虔云:‘诸,辞。’是居、诸皆不为义也。”这个解释本来很清楚,这句是表示痛苦之极呼日月而告之的,居、诸都是语词。可是后人偏创新,生出事端来。如清胡文英《诗经逢原》说:“居音姬,居与‘鷄’同音。《五音集韵》鷄,籀文日字是日字象形,日中有鷄也。诸,蟾诸。见《尔雅》。《五经通义》:‘月中有兔与蟾蜍。’日中有鷄,月中有诸,盖故老相传之说也。”朝鲜李瀷《诗经疾书》亦云:“居、诸,乌、蟾也。……《尔雅》乌曰鶋,蟾曰蠩,此谐声也。古无此字,后人加乌加虫以别之也。此云居诸者,犹云日乌月蟾也。”蒋天枢先生《论学杂着·释邶风“日居月诸”》也以为:“日居”即日乌,乌一名卑居,“居”为“居乌”之促言,指太阳。“月诸”即言月中有詹诸(蟾蜍),指月亮。徐璈《诗经广诂》说:“《易林》曰:‘日月并居,常暗匪明。’居,谓来居于上也。诸,依《集韵》作‘ ’,往逝于下也。言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继明不息。”王闿运《诗传补》曰:“居,日所次舍之躔度也。诸,者。”皆不如旧说的通达。
关于《柏舟》的时代和作者
《柏舟》的时代和作者,历史上争议很大,歧说并不多。在汉代之前,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是《毛诗》家说。《毛诗序》说:“《柏舟》,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仁人不遇”是诗之主旨,其作者即是这“不遇”的“仁人”。而其所写即“不遇”之情。《续序》把诗的时间定在卫顷公时,其所依据,自不可知。而言“仁人不遇”的原因是“小人在侧”,即小人在君侧。这应该是从经学的角度做出的诠释,将诗与朝政中之仁人与小人、忠与奸的斗争联系起来,更能产生历史共鸣,因此历代遵此说者甚多,唐以前几乎是一统天下。《焦氏易林·屯之干》也说:“汎汎柏舟,流行不行。耿耿寤寐,心怀大忧。仁不遇时,复隐穷居。”这代表的是《齐诗》观点,似乎齐与毛相去不远。尽管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将此“仁不遇时”之“仁”,说成是“贞女确守节义而称为仁”,将“复隐穷居”训释为贞女守节之“守节穷居”(《艺文类聚》十八引湛方生《贞女解》云:“志存匪石之固,守节穷居。”),但总觉迂曲。
二是被认作是代表《鲁诗》的《列女传》的记载。其云:“卫宣夫人者(郝懿行妻王照圆《列女传补注》以为‘宣’为‘寡’之误),齐侯之女也。嫁于卫,至城门而卫君死,保姆曰:‘可以还矣。’女不听,遂入,持三年之丧。毕,弟立,请曰:‘卫小国也,不容二庖,请愿同庖。’终不听。卫君使人愬于齐兄弟,皆欲与君使人告女,女终不听。乃作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厄穷不闵,劳辱不茍,然后能自致也。言不失也,然后可以济难矣。”这个故事的主旨,是在讲卫宣夫人之贞节,也是《柏舟》的“诗本事”。也就是其认定诗之作者是“卫宣夫人”,诗的主旨是言其贞固自守。王符《潜夫论·断讼篇》说:“贞女不二心以数变,故有匪石之诗。”李樗《毛诗详解》引《韩诗》说以为“卫宣姜自誓所作”。
卫顷公是卫国的第八任君主,公元前868年至公元前857年在位。卫宣姜是卫宣公的夫人,卫宣公是卫国的第十五任国君,公元前718年至公元前700年在位。这样时间上便差了一百多年。但清儒如陈乔枞、魏源等,皆从王照圆之说,认为是“宣”为“寡”字之讹,“卫寡夫人”时代不明,所知者其为守贞而歌。由汉代的这两家异说,遂而生发出了后人众多争议。其中以朱熹的“庄姜”说影响最大。《诗集传》说:“妇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列女传》以此为妇人之诗,今考其辞气卑顺柔弱,且居变《风》之首,而与下篇相类,岂亦庄姜之诗也欤?”“ 下篇”是《绿衣》篇,《诗序》说:“《绿衣》,卫庄姜伤己也。”再下是《燕燕》《日月》《终风》,《诗序》皆说庄姜作,故此篇也应该是庄姜之作。这就是朱熹的逻辑。清人张叙《诗贯》曾为朱熹辩护,找到了两条证据,一是朱熹所提到的“与下篇相类”问题,其云:“下《绿衣》《燕燕》《日月》《终风》,《序》本谓庄姜诗,《击鼓》则州吁诗,朱子未以为信,而定《燕燕》为庄姜诗,《击鼓》为州吁诗。然《燕燕》之为庄姜诗可信,则《栢舟》《绿衣》亦可信矣;《击鼓》之为州吁诗可征,则《日月》《终风》亦可征矣。”二是从“二南”与“三卫”相对的角度,分析其必庄姜无疑。其云:“然《诗》之编次,圣人葢自有深意,不专以世次岁月作编年纪事体也。《风》首《关雎》,而以二《南》为正经。若在后人,定以《王风》次之矣。今反系以‘三卫’与‘二南’作反对,岂拘拘年月世次之谓哉?则以《柏舟》及下四篇俱作庄姜诗,有何不可?葢周初女德莫胜于太姒,以后女德莫胜于庄姜,乃一则德福兼隆,一则德厚福薄。既以此反对,实以见太姒遇文王则‘刑于’化洽,庄姜遇卫庄故家国乱亡,益以着明修身齐家之效虽由内助,实由人君耳,故特以庄姜五诗反对太姒之三作,而居变《风》之首也。……则首篇朱子谓妇人不得于夫者,此妇人即庄姜无疑也。”
由于朱熹在经学上的权威地位,这几乎成了元明以降的主流观点。到明朝时,出现了丰坊伪造《诗经》文献的事件,其伪造者一是《子贡诗传》,二是《申培诗说》,三是妄称他们家世代治《诗》的成果《鲁诗世学》。这三部书,共同把《柏舟》的历史拴定在周初,与周公联系起来。如伪《诗传》说:“管尗封于邶,与蔡尗、霍尗、康尗监殷。四国害周公,康尗谏,不听,三尗遂以殷畔。康尗忧王室,赋《柏舟》,君子曰:仁矣!”伪《诗说》说:“康叔因管叔欲害周公,挟武庚而叛,忧之而作。”《鲁诗世学》于《正说》中解释:“管尗名鲜,文王第三子,太姒所出,武王弟,周公兄。初,文王封之于管,武王克商,改封之为邶侯。蔡尗名度,封蔡候;霍尗名处,封鄘侯,以罪废为庶人,三年复侯,改封霍;康尗名封,封卫侯;皆周公弟也。周公名旦,文王第四子。四国者,殷、管、蔡、霍。成王幼立,周公摄政,管、蔡流言扵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周公避居于鲁,而成王听太公、召公之言,迎周公复政。管尗惧,乃同蔡、霍挟武庚以叛。独康尗心乎王室,忧之深,而作此诗也。汉世讲师葢闻君子称仁之说,而不知仁人为谁,故《小序》曰:‘仁而不遇也。卫顷公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凿空杜撰,其谬已甚。朱子辨之当矣,然又因刘向《列女传》以为贤妇之诗,而疑其亦为庄姜所作。皆由未见子贡此《传》而臆之,所为齐固失之,楚亦未为得之者也。”丰坊驳了毛、朱之说,为康叔忧周公说开路。因其是以子贡、申培的名义抛出的观点,因此当时迷惑了不少人。但毕竟违于历史,难以立脚。故何楷否定其说云:“考《地理志》云:邶以封纣子武庚,使管、蔡监之。是诗固《邶风》也,篇中如‘亦有兄弟,不可以据’,似是恶管、蔡之词。至如‘威仪棣棣’‘觏闵’‘受侮’等语,皆与康叔不类。至子贡《传》,则谓:‘管叔封于邶,与蔡叔、霍叔、康叔监殷。四国害周公,康叔谏,不听,三叔遂以殷叛。康叔忧王室,赋《柏舟》。子曰:仁矣!’《汉书》亦曰:‘周公善康叔不从管、蔡之乱’,然考《史记》,明言武王封管、蔡之时,康叔尚少,未得封。及周公杀武庚禄父、管叔,放蔡叔,以武庚殷遗民,封康叔为卫君。周公旦惧康叔齿少,乃申告康叔,谓之《康诰》《酒诰》《梓材》以命之。则所谓康叔先受封及不从管、蔡之乱者,皆未足信。”方玉润虽不同意诗与康叔有关,却认为此为邶国未亡前夜之时,其时代也与四国害周公同时。
清之牟庭,是一位爱造奇说的大儒。其《诗切》提出《列女传》所说的“卫宣夫人”不是“宣姜”,而是“夷姜”。因为“宣姜”在历史上的声誉很不好,“宣姜”作诗之说自然曾遭到许多学者的批驳,故牟庭要另立新说,以历史文献记载对接。他说:“《史记·卫世家》曰:‘初,宣公爱夫人夷姜,夷姜生子伋。’《左传》则曰:‘宣公烝于夷姜,生急子。’杜注云:‘夷姜,宣公之庶母也。’此杜氏以意言之,《传》无明文。考宣公之嫡母曰庄姜,无子。又有厉妫,生孝伯,早卒。厉妫之娣戴妫,宣公庶母也,生完,为桓公。又有州吁之母,嬖人,亦宣公庶母。更无庶母曰夷姜者。据《春秋》,隐四年春,卫州吁弑其君完。九月,卫人杀州吁于濮。冬十有二月,卫人立晋。《左传》曰:‘冬十二月,宣公即位。’《史记·卫世家》曰:‘迎桓公弟晋于邢而立之。’以此言之,则《鲁诗》所谓卫宣夫人即夷姜矣。夷姜之始嫁于卫,葢为桓妇人也。至城门而州吁之难作,桓公死,即隐四年春二月戊申日事也。及宣公立为君,而强请夷姜以为夫人,宣公即桓公弟也,此所谓弟立请同庖者也。《鲁诗》言‘使人愬于齐兄弟,齐兄弟使人告女’,即此诗所云‘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者也。”
民国时,林义光提出了共姜说。他认为《列女传》记载的“卫宣夫人”,应该是“卫寡夫人”之误。这“寡夫人”应当是共姜。“《史记·卫世家》:‘厘侯卒,太子共伯余立为君。共伯弟和袭攻共伯于墓上,共伯入厘侯羡(埏,墓隧也。)自杀,而立和为卫侯,是为武公。’事颇与《列女传》合,则《邶》《鄘》两《柏舟》实为一人之诗。彼为其母不谅而作,此为兄弟之怒、群小之侮而作也。《国语》谓武公年九十五作《抑》诗,则其人则必非篡弑者,而《列女传》亦不言卫君以弑死,盖史迁误采异说耳。”(《诗经通解》)《鄘风·柏舟》,《诗序》认为是“共姜自誓”,又说:“卫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故作是诗以绝之。”事与《列女传》记载相近,故林义光得出了共姜作诗的结论。共姜之事在武公时,欧阳修说:“《鄘·柏舟》《卫·淇澳》,皆卫武公之诗。《柏舟》之作,乃武公即位之初,年当系宣王之世。”
其实,除汉两家可能有传说依据外,其余诸家都靠逻辑推导。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出现时,我们认为还是依《毛序》说为妥:时代是“卫顷公时”,作者是“仁人”。
《柏舟》诗旨的歧说
由于对时代、作者认识的不同,便出现了诗旨认识的歧义。罗历代各家,约得十四说。
一、不遇说。《毛诗》古序指出诗旨为“仁而不遇”,续序阐释说是“仁人不遇”,原因是“小人在侧”。此说从之者最多。如戴溪《续吕氏家塾读诗记》云:“《柏舟》,仁人与小人同朝,仁人不遇合于君,伤于小人而作也。”其他和吕柟、袁仁、李先芳、何楷、姚际恒、胡承珙、陈奂等,皆从之。日本伊藤善韶《诗解》亦云:“此诗卫之贤臣不见遇其君,欲去不能,忧心深,自咏诗述怀也。”
二、忧国说。范处义《诗补传》说:“《柏舟》终篇皆君子忧国之言。不以己之不遇而少替,此其所以为仁也。卫顷公与君子则不合,而以小人自近,则其国可知矣。”这是说,作者并非忧“不遇”,而是“忧国”。严粲《诗缉》也说:“此诗皆忧国之言。身虽不遇,而惓惓于国,今诵其诗,犹想见其蔼然仁人之气象也。”《御纂诗义折中》说:“卫君弃君子而用小人,故君子忧之,而赋此诗也。”清儒刘沅《诗经恒解》说:“宗室贤臣忧其国之弃贤任邪而作。”又说:“国之兴废,视乎人才。舍贤而用奸驯,至乎忠臣拊膺,正士解体,诗人故深忧之,而又以义处宗亲,不忍恝然。孔子录之,以明夫国之丧亡必由乎此;而《风》之变也,变以此也。所以警人君者至矣。”表述不同,其意则一,皆认为诗的主旨是“忧国”,而不是伤己“不遇”。由“不遇”向“忧国”的变化,与知识群体意识中社会责任的强化有关。
三、忧时说。宋王质《诗总闻》说:“不遇非所当忧,葢忧时也。古列国通疆皆可之,然有所不忍,与‘何必怀此都’异意,此人葢爱君亲上者也。”
四、宣姜自誓说。此李樗《毛诗详解》引《韩诗》说。后从之者甚少。
五、妇人不得于其夫说。朱熹说:“妇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此说前已提及。后从之者甚众。明许天赠《诗经正义》发挥说:“《柏舟》,妇人喻己之见弃而忧之深,因履致其忧伤之情焉。”因朱熹疑此为庄姜之诗,故从之者每坐实于庄姜而进行发挥,如朱善《诗解颐》说:“庄姜不得志于夫,而无怨夫之意;不见礼于兄弟,而无绝兄弟之情;不见爱于众妾,而无怨众妾之心。所以自反者,惟知心志之不可以不专一,威仪之不可以不闲习,使恶我者无得而简择,怒我者无得而瑕疵,其亦可谓善自处矣。噫!此所以居变《风》之首也欤?”胡文英《诗经逢原》则说:“庄姜以庄公昵嬖妾而信谗,故赋此诗。”日本上田元冲《说诗小言》云:“《柏舟》,卫庄姜自伤其不答也。”日本山本章夫《诗经新注》说:“《柏舟》,庄公无道,姜氏哀无所告,而作此诗。”此皆由“不得于其夫”发挥而出。
六、君子守操说。杨简《慈湖诗传》说:“《柏舟》,喻君子坚操不肯转而从小人。”又说:“《毛诗序》曰:‘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此犹未甚害于道。至曰言仁而不遇也,意止于不遇而已,没诗人之正心——正心,道心也——斯其不可欤?详观诗情,忧郁不通,道心变化,天地晦蒙,日用不知,故圣愚不同。”
七、康叔忧王室说。此说明人丰坊所倡。此说见前引伪《诗传》与伪《诗说》以及《鲁诗世学》。
八、忧谗悯乱说。清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柏舟》,贤臣忧谗悯乱,而莫能自远也。”又说:“今观诗词固非妇人语,诚如姚氏际桓所驳,然亦无一语及卫事,不过贤臣忧谗悯乱而莫能自远之辞,安知非即邶诗乎?邶既为卫所并,其未亡也,国势必孱,君昏臣聩,佥壬满朝,忠贤受祸,然后日沦于亡而不可救。当此之时,必有贤人君子目击时事之非,心存危亡之虑,日进忠言而不见用,反遭谗谮,欲居危地而清浊无分,欲适他邦而宗国难舍,忧心如焚,‘耿耿不寐’,终夜自思,惟有拊膺自痛。故作为是诗,以写其一腔忠愤不忍弃君、不能远祸之心。古圣编《诗》,既悯其国之亡,而又不忍臣之终没而不彰,乃序此诗于一国之首,以存忠良于灰烬,亦将使后之读《诗》者知人论世,虽不能尽悉邶事,犹幸此诗之存,可以想见其国未尝无人,所谓寓存亡继绝之心者此也。”
九、宣姜悔过说。此说由清儒龚橙《诗本谊》提出,他说:“《柏舟》,宣姜悔过也。”又引《韩诗》与《列女传》说而辨之云:“此事误属宣姜,又二宣姜分列《贞顺》《孽嬖》二传。卫无二宣姜,《御览》引此作‘寡夫人’,似别有此贞妇在春秋前,然‘汎彼柏舟,亦汎其流’,明用共姜之诗;‘日居月诸’,又用庄姜之诗,非宣姜而何?葢疑宣姜不能作是诗,而误举它事实之耳。”
十、夷姜幽愤说。牟庭《诗切》说:“《柏舟》,宣夫人夷姜幽愤也。”前文已有论及,此不赘。
十一、美贞女说。此魏源《诗古微》所倡,其云:“《柏舟》,美贞女也。卫寡夫人者,齐侯之女,嫁于卫,至城门而卫君死,遂入。持三年之丧,其弟立,请同庖,女不听。卫愬于齐,齐兄弟使人告女,女复不听,作是诗。言其君左右小人成羣,致足愠也。(《列女传》《韩诗外传》《刘向封事》)贞女不二志以数变,故有‘匪石’之诗。一许不改,所以长贞絜而甯父兄也。(《潜夫论》《三家诗》说)”
十二、专一其志说。此说由日本皆川愿提出,其《诗经绎解》云:“此风大意教内自专一其志,以守其所操持也。”又说:“此篇言心有忧则身不得安,而忧又不可以求人与也。或又欲废心用形,然心忧则形亦不可得其用,于是欲静思以除之,终又不能自去也。”这是从心性修养的角度来认识诗篇的主旨的,显然是受宋明理学的影响而走向极端者。
十三、贤不见用说。朝鲜成海应《诗说》云:“盖同姓之大夫贤而不见用,见宗社之将危,大声疾呼,而不唯不闻兄弟之亲反遭其怒,谗谄之徒反加侵侮,其情穷而势蹙,不可如何也。盖《周南》之化虽本于闺闼,然求贤之诚溢于辞表,故众贤毕集。卫乃屏弃其良,卒致衽席之祸,几亡其国,此诗所以为变《风》之首也欤!”
十四、风君说。此由朝鲜沈大允提出,其《诗经集传辨正》说:“君子不得于君者,巽志隐忍,冀幸君之有悟,故作诗以风之。”又说:“《关雎》为二《南》之首,言人君作成臣下之道;《柏舟》为《国风》之首,言人臣引致君上之义;正相对也。”又认为:“《柏舟》之道非惟事君然也,凡五伦之相与无不肖是也。”这纯是从经学意义上考虑的。
以上是中、日、朝历代学者对《柏舟》诗旨的探讨。近现代学者虽有新变,但难出旧窠,只是变一种表述而已。如闻一多说《柏舟》诗旨是“嫡见侮于众妾”,其实是“不得于其夫”的变言。高亨《诗经今注》说:“作者是卫国朝廷的一个官吏,抒写他在黑暗势力打击下的忧愁和痛苦。”这则是“仁人不遇”的变言。最有影响力的是《诗序》与《朱传》两说。君臣、夫妇、忠奸、嫡妾之争皆由此两家分开。可以肯定的是,朱熹之说全由诗意推出,没有任何的文献及传说依据;而《诗序》则可能存在传说依据。因此,没有确切证据,仍以从旧说为上。故湛若水说:“《柏舟》,《小序》谓卫仁人不遇于君而作,必有所本,而诗意亦似。朱子泥于后篇相类,故以为妇人诗。”(《湛甘泉文集》卷三)日本诸葛晃说:“汉世三家之学未全灭,而今无一存者,仅散见于诸书,亦九牛之一毛耳,唯传于今者独旧《序》已,其必有所传洙泗之旧谊可知矣。纵其说不可信者,尚优于千载后之臆断。”同时诸葛晃又举五证,断此为男子之作,其云:“此诗断为男子之作者,每章皆有左証。首章‘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决非妇女子之口气。二章‘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范氏云:此公侯之臣也,故僚类皆其兄弟。何楷云:兄弟,指僚友言。亦非妇人之言。三章‘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威可畏,仪可象,《左传》《新序》并引之,亦决为贤者之言无疑。四章‘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孟子》引之,以为小人成群之证。《韩诗外传》亦云:‘小人成群,何足礼哉?’与《序》合,亦非妇人之口气。五章‘静言思之,不能奋飞’,郑氏云:臣不遇于君,犹不忍去,厚之至也。五征明白,而朱氏犹疑为妇人之语者,盖谓‘耿耿不寐,如有隐忧’非男子之气象;‘我心匪鉴’亦似闺中之语;‘寤辟有摽’,亦妇女患痞之状;‘心之忧矣,如匪澣衣’,亦类妇语。大抵朱氏所据,不过如此。然仁者温厚之气果如《严缉》之说,则《序》说决不可易矣。”(《诗序集说》卷二)
《离骚》之先声
这首诗写了一个在恶劣环境中被迫害者的委屈、痛苦与伤心。龙起涛称此为“《离骚》之先声”,更多的学者将此认作《诗经》中之《离骚》,这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在精神的层面,一在情绪与艺术的层面。
就精神的层面上言,《毛诗序》以“仁而不遇”来概括诗旨,这个把握应该是合理的。“仁”是主人公的品质,“不遇”是主人公的遭际。“仁”可以自己决定,“不遇”则在他人。从诗中“愠于群小”的表述来看,作者应当是一位政治上受小人排挤的正人君子。在历史上每一个政权的衰落时期,官场都会出现“逆淘汰”的现象。小人得志,贤人受害,历史一次次地如此重复着。在这样的时代,身处官场者有三种态度,一是坚持利益原则,为保官守爵,与小人同流合污;二是逃避冲突,装糊涂,求自保,麻醉自己;三是坚持道义原则,志道依仁,保持自洁,不改操行。像诗中的主人公即属于第三种,这也正是中国传统道德所标榜的典型。他在群小的排挤下,“觏闵”“受侮”,痛苦地挣扎着。但他,第一,不愿意用饮酒、“敖游”的方式麻醉自己,而是要清醒地面对现实(微我无酒,以敖以游);第二,不愿意对污浊的现实采取含忍包容的态度(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即使在孤立无援中(亦有兄弟,不可以据),也不愿意苟且;第三,更不愿意同流合污,随波逐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第四,在任何情况下,自己都要保持堂堂正正的人格尊严,而不屈服于环境(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孔丛子》引孔子曰:“吾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易。”正是对这种不屈不挠、不苟且的骨鲠之气的赞扬。古人一再把《柏舟》仁人与屈原并论,而且把屈原辞赋认作《柏舟》诗人的“苗裔”,这一方面是对中国官僚体系中正义力量的历史梳理,表示它是历史长河中一股永不衰竭的清流,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一种追求高洁、保持自我的价值取向。这种价值取向,代表着中国人的良心,正是这种良心,使中国历史在道德坚持中不断清洗污垢,消除混乱而构建新的秩序。
就情绪与艺术的层面言,诗中不仅写出了诗人的心绪,也写出了其感情、性格、希望与追求。尽管诗中主人公的身份、性别,学术界有歧见,那忧愤的情绪却是不变的。以其为妇不得于夫者,则可以从中读出妇人之怨;以其为仁人不遇者,则可以读出政治上失落的痛苦。从诗角度来说,这都无妨。正如徐光启《毛诗六帖讲意》所说:“家之有弃妇,国之有逐臣,事异而情同者也。读《柏舟》之诗,盖有余悲焉。夫臣有忠而见黜,妇有贞而见弃,切悼沉忧,古今一体,甚哉,诚心难明而流俗之难悟也!然贞妇不以无罪见弃而变其从夫之心,谓夫之不可贰也;忠臣不以无罪见逐而移其从君之志,谓君之不可二也。故屈赋《怀沙》以自沉。呜呼!不幸而处君臣夫妇之变,此亦足以观矣。”
诗的第一章一入手,就表达自己胸有“隐忧”。所谓“隐忧”,不是一般的忧,而是不能排遣也无法排遣的深深的忧伤。言忧而“不寐”,言非“无酒”消忧,言“遨游”写忧,终是忧思难以排遣的意思,而却不说破隐忧的根由,给人留下了可寻味的广阔空间。钟伯敬《诗经》批评说:“‘如有隐忧’者,沈忧之人,不知所忧何事,但觉胸中有物耳,故曰‘耿耿’。非实历不知。‘微我无酒’二句,较‘金罍’‘兕觥’之意更婉更苦,不婉不苦也。”万时华《诗经偶笺》说:“‘亦汎其流’,‘亦’字含愁无限。中流汎汎,漂泊可怜。‘耿耿’四句,一气说来。耿耿欲寐不寐,将后来夏箪冬缸、梨花春院、明月秋砧,一语包却。不曰‘忧’而曰‘隐忧’,不曰‘隐忧’而曰‘如有隐忧’,人到伤心之极,转接下一语不得。饮痛自知,寒酸无状,句法妙品。只说‘微我无酒’,又不说非酒能解,更可思。” 贺贻孙《诗触》说:“‘微我无酒’,语意深婉,遂觉唐人‘酒无通夜力’五字为浅。若曹孟德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杜康果可以解忧乎?如此等人,皆平生未从隐忧中涉历者耳。”
第二章写忧愤之情无处诉说,也正承第一不说破的根由来。心不能忍,亲不能依,情无处诉,于“隐忧”上更添一层怨恨。贺贻孙曰:“‘逢彼之怒’,‘逢’字极妙。失意之人,无往不遭其穷。屈子亦云:‘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一腔热肠,不独旁人不知,即骨肉且不能见谅,所谓‘众不可户说’者此也,苦极!痛极!”
第三章言心不可屈。是自信,是自尊,是自我肯定。到这里笔势忽振,连用了三个“不可”,凛然之态跃然而起,是一篇精神结穴处。邓翔《诗经绎参》曰:“六句三‘不可’,调法。如扫叶卷云,轻快流畅,然正见其挺然特立处。”
第四章方点出“隐忧”的根由。环境之恶劣、自身之屈侮、心中痛苦之情状,一起写出,既是补笔,又有顺理成章之妙。牛运震《诗志》说:“‘悄悄’字写得幽细。‘愠于群小’,一篇本意至此方点出。‘寤辟有摽’,写忧极惨切。妙在‘静言思之’,以闲恬出之,意思便蕴藉。”
第五章写无法摆脱困境之悲愁。呼唤、忧伤、沉思、追求、希望,突而起,突而灭,恍惚之间,骚愁满纸,凄婉欲绝。李诒经《诗经蠹简》说:“‘如匪澣衣’,比喻妙绝。以清白之身而妄蒙过恶之名,不得湔雪,犹以洁净之衣而污染秽垢不得洗濯也。‘不能奋飞’,犹俗语所谓‘插翅也飞不能出去’。此及上句是承章末二句说,言屡屡寻思,既不能奈何群小,又不能插翅飞去也。不结之结,余味无穷无尽。”牛运震说:“忧极不能自遣,算到‘奋飞’一着,真烦骚无聊之至。‘愿为双黄鹄,奋翅起高飞’,古之忧患人于此踌躇多少!”
总之,一章言其忧思难解而不成寐,二章言其孤独无助而情无诉处,三章言其心不可屈,四章补其忧愤之由,五章语其欲摆脱困境而不可得。全诗痛苦、忧伤、激愤而又不失忠厚之情,直辟《离骚》先路。前人每多好评,梁中孚《诗经精义集钞》说:“此诗第四节尽可直接第二节一气说下,第三节忽放开一笔,说到‘匪石’‘匪席’,又说到‘威仪’,此文中劲节处,通篇俱觉警策。下文转到‘忧心悄悄’‘心之忧矣’,何等缠绵悱恻。若非第三节,直一篇怨诗耳,何以居变《风》之首乎?”日本竹添光鸿《毛诗会笺》说:“此诗首章统言仁而不遇之情境,二章言孤立而无所依,三章言不枉己而从人,四章极言小人之阨,卒章忧君之不明,以表己纯忠眷眷之诚。骚愁满纸,语语平心厚道,却自凄婉欲绝,一部《离骚》之旨,都括其内。”
作者:刘毓庆,山西大学教授,原山西大学文学院兼山西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中国诗经学会副会长,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史研究。著有《从经学到文学》《从文学到经学》《图腾神话与中国传统人生》《历代诗经著述考》《诗义稽考》《上党神农氏传说与华夏文明起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