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消逝的风景》 丁帆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4年4月版
柄谷行人有一本《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国内已有了赵京华先生的译本。那书的开篇题目是《风景的发现》,视角很是别样。我们过去谈作家笔下的风景,多从技术层面考察蛛丝马迹,附之一些象征式的阐释。但这位日本学者有点不同,认为风景里有另类隐含,现代文学是从风景的发现开始的。在诸多日本作家的文本里,他感到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刺激了其对于世界的印象的表达,并以国木田独步《难忘的人们》为例,说明作品的特别在于写了常人看不到的风景。而这风景的注视者,恰是不断遭受失败与挫折的人。柄谷行人说:
这里表明,风景是和孤独的内心状态紧密联接在一起的。这个人物对无所谓的他人感到了“无我无他”的一体感,但也可以说他对眼前的他者表示的冷淡。换言之,只有在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inner man)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风景乃是被无视“外部”的人发现的。
这个看法,对于我有许多启发。读风景,也读出思想与时代气息,人与自然是纠葛不断的。这也让我联想起中国现代以来的文学作品,似乎也有类似的特点,只是过去未能注意罢了。我们过去的文学,有山水诗,有游记,但差不多是佛教、道教的精神的外化,人的欲求被蒸腾到缥缈之地。现代文学不同了,一些作家笔下的风景与人物,已经远离古代辞章的语境,有了出格的神思。所以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脱离古典时代的文人们,在审美境界方面,暗含了一些复杂的体验,古人的悠然之感,被模糊、繁复的心曲代替了。
丁帆先生是研究乡土文学的,对于景色描述的类型都很熟悉,著述里偶有涉及。不过读他的散文集《消逝的风景》,感受力与他的文学史写作略有差异,文章不是知识论的,通篇的气韵来自生命的印记,老旧的写意笔触隐去,灵思卷来,有一点思想者独语的意味。他阅读自然,与浏览书本不同,在城市与乡村间,感觉是放开的,理性的与感性的元素杂陈,借助风景来写时光里的人与事,又将一种非语言可道的体验暗示出来,题旨就有了另一种隐含。以往那些自然风景的描述,心绪越单一、简朴越好,但到了现代,意蕴就多了纯然里的复杂。冯至的《山水》一书,就不仅仅是古人的回归自然,而是多了形而上之影,时代语境含在其间。但他的文字是简约里见繁复,这是现代主义浸泡的结果吧。丁帆的作品,有点相似,自然里多的是人文性,连带出自己专业的趣味。不是玩味常识,而是面对着一些常理无法说清的存在。这样的写作,也有对于传统文章挑战的意味。
南京这个地方,是让人发思古幽情的去处。我每次去那里,都有点杂思杂感。六朝以来的文人旧迹,有的模糊,有的断断续续。他写了两个时段的南京,一个“少年不知景滋味”的感受,自然与街巷的图景,古都的建筑与气味,如诗如画。少年的丁帆,陷入了一种美的幻影里。另一个是风景里的人间气,这是成年后的感受,那些看似静谧的存在,其实有人间的烟雨在,陈迹间有乡俗,也有“扯不断,理还乱”的余绪飘动。所以在各类景致里,无不带着一缕未尽之语,细细辨析中,无常的世间诸态,有刺激我们思考的东西在。
迷恋自然风景的人,多少对于工业文明有一种疏远的态度,但现代人所以发现自然,与工业化的反作用力不无关系。丁帆在南京城内外看到了不同的风景,原始的自然风景,农耕文明风景、工业文明风景和现代文明风景,他将此称为“四叠纪”。这四个不同的景观,带着不同的隐含,人们对它们的态度也是复杂的。从人类中心主义到自然中心主义,认知的变化是大的。人们选择什么方式的时候,都有相反的结果出现,这也就是常说的现代性的悖论。丁帆觉得,在悖论和悲剧中,“才能拯救人类对自然理解的狂妄和无知”。他在沉浸于不同风景时的感叹,对于以往的认知的偏离也是显而易见的。
面对大自然的林木鸟虫,丁帆的笔下显得柔情万种,他写了许多人们熟悉的建筑,也写了我们陌生的湿地、野鸟,可以看出作者的好奇心,这也是他思想活跃的原因之一。在万物面前,人显得很小,对于人类偏执的警惕与反省,时时可见。动物世界给人的启示,有时候超过了人类行为的暗示本身。他感叹山水之间白鹤的美丽,以为它们才是真的懂得自然的。丁帆写道:
我从不相信只有高级灵长动物才有思想的理论,因为我经常看到白鹤像雕塑一样伫立河畔,难道他不是像梭罗那样,独居在湖畔边作亲近大自然的哲思吗?偶尔看到一只白鹤跨上了湖边塑胶人行步行道,它迈着缓慢的步伐,踯躅徘徊,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仰天嘶鸣,仿佛是鲁迅笔下“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思想者。
在《消逝的风景》里,常常有对于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追问。所以我们说此书是生态学的漫笔也不错。在阅读“哈德逊画派”的绘画时,作者意识到风景的再现是有画家的精神期待在的,“环境史”与“艺术史”有一种交错的关系,带出的联想很多,其中就有人是自然之子还是自然主人的沉思,他认为杰克·伦敦“野性文学”里的“野性”呼唤,不是对进化论的呼应,“而是一种充满着对现代社会悲观情绪的反抗,直到英国诗人艾略特对荒原的现代回应,都是一种文学反抗的象喻”。在浏览西方的许多现代绘画和诗文作品的时候,丁帆发问道:“我们究竟要活在什么样的生态文明的文化语境中,这是一个问题。”这也就引发了危机中的拷问,人类攫取自然的过程,破坏了山水的生态,但也受自然启发,创造了人文的风景。自然的发现有赖于人文的目光,同样,人文主义者也从自然世界体悟到了和谐之美的意义。但是,人类的欲求破坏了自然平衡,面对失态的文明,他感受到了“自然描写的悖论与作家书写的价值眩惑”。他同时发现,凡是沉浸于乡村草木与山水的现代人,也并非仅仅渴念返归自然,其实也有着另一种目的,从梭罗的《瓦尔登湖》和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他看到了隐隐地抵抗工业文明的决然之情。那根底依然含着人间性的悲苦意识。
无数的追问,构成了丁帆写作的一种调式,他无法告别知识人的忧患与自我的冷思。“五四”那代人的启蒙主义那么浓厚地罩着他的文本,但又知道自己期许的世界其实还在远方,在许多时候,疑问无解。但这种无解的思考并未将其抛入虚无主义之所,他的天地更为开阔了。恰如弗朗辛·普洛斯《伦敦风景》里的幽思,于都市的片段里,能够折射出我们肉眼看不到的东西。而那些看不到的影像,才是写作者更为关心的存在。
这本书借着对于风景的描述,写到不少历史烟云和狂士风流,风起风落,可留恋之处多多。我与丁帆先生属于同代人,经历了新中国的许多光景,但彼此的风景感受不同。我出生的大连,不及内地的历史厚重。丁帆在街巷和江河间,目睹了不同时代旧岁之影对于今人的笼罩,所以,浓厚的沧桑感随处可见。比如,风景里是有政治的,抗战胜利后,周作人入狱,黄裳曾写过在南京老虎桥访问周氏的文章,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于此也是一时说不尽的。1949年,解放军解放南京,一个时代结束了,总统府一代留下的旧迹,就有民国史激荡的一页。南京长江大桥,是人们一度要参观的地方,因为毛主席曾于此畅游过,留下不少趣谈。在诸多遗迹边,丁帆也偶发感慨,将爱憎流入笔端。比如说他自己并不喜欢周作人,那不仅是审美方面的感受,大概也是价值观的差异吧。
丁帆善写风景里的人物,给我印象深的差不多都是民国的知识人,陈源、张恨水、朱自清、黄侃、袁昌英……而最让人感兴趣的是南京大学的前世今生。那里可牵出的人很多,有风骨者,有气象者,有智慧者,一时不能道尽。后人对他们,岂是感怀二字可道?丁帆自己的气质里,也有几分狂狷气,他对于陈独秀、闻一多、胡小石、程千帆都有好感,不仅仅那些人学问好,风骨也是爽人耳目的。民国一些知识人随性自如,国学根底也深。南京的许多地方,都有可驻足神思的内容,在前人走过的地方,因景思人,各类感叹联翩而至,言及陈独秀时,丁帆就说:
上世纪读到陈独秀在坐牢期间未完成的自传中的断编残简,其中一篇《江南乡试》的散文,很是感慨。这篇非虚构的洒脱文字,让我认识了另一个真性情的陈独秀,他在南京夫子庙贡院参加乡试,剥去了文人们“假正经”的面具,说自己“戕贼得很厉害”。那一段考棚里大胖子的描写煞是生动,我直可惜陈独秀没有去做一个作家:“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最深,考头场时,看见一位徐州的大胖子,一条辫子盘在头顶上,全身一丝不挂,脚踏一双破鞋,手里握着试卷,在如火的长巷中走来走去,走着走着,脑袋左右摇晃着,拖着怪声念他那得意的文章,念到最得意之处,用力把大腿一拍,竖起大拇指叫道:‘好!今科必中!’”这样的描写不亚于《范进中举》的文采,正是这样的风景“使我呆看了一两个钟头。……一两个钟头的冥想,决定了我往后几十年的行动”。熟料,这样的行动却关乎了中国之命运,这也是许多“五四”先驱者自己也始料不及的。
这确乎属于神往的文字,彼此的心心相印,一看即知。丁帆喜欢率真之人,对于知识界的Ux7MaL8qrATOYFAeWIrpF7FgnowbFt2M9YbsmZ+us+Q=一些往事的描绘,虽然并不系统,而点点滴滴中,可以看到历史的一些片段。比如赛珍珠楼主人当年的故事、北大楼的匡亚明的声音,以及20世纪80年代写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胡福明的形影,都是影响过中国思想界的。至于叶子铭、程千帆、陈白尘当年出入南京大学校园的故事,也有知识人的不同寻常的心史。丁帆借一座小白楼,串起一道风景,晚清以来的思想史与学术史怆然而至。与北大红楼不同,南大的小白楼有别致的故事,它们多不在正史里,却有正史里没有的知识人最迷人的挽歌。文物世界其实保留着人文世界的重要踪迹,于此易唤起诸多联想,南大人与北大人比,沧桑感里也多了失败的英雄的几许豪气。
《消逝的风景》写南京的枝枝叶叶,我过去均不太了解。后来看叶兆言、沈卫威等人的文章,知道那里蕴藏的文字值得一阅的很多。叶兆言的写作洋洋洒洒,不乏民国风;沈卫威是边缘思想的打捞者,与流行的学术略有色彩的不同。丁帆对于史与诗都有兴趣,好像更喜欢质疑些什么,在回望以往的生活时,当下的使命感和现实批判意识,一一显现出来。有时候感到对于存在的打量带着复杂的心态,也时常在风景中检讨自己的过失。我们不妨将这种心境看成一种悖谬意识的反射,在置身历史与跳出历史的反转中,也连带出自我拷问的隐痛。
如此的追求,自然就打破常规,体例上求变,内蕴亦多逆俗之音。丁帆不太玩味写意之法,也有意绕开士大夫之调。在辞章上本乎新文学的畅达之旨,避免一切陈词滥调。他在感性的铺陈和学理的思考方面,力求找到一种均衡感,所以摆脱了论文的文体束缚,又保持了思想的流动性。南京的许多知识人,文章受六朝影响,走的是率真、质朴之路,而思想又多有缠绕,故于章法上远离矫饰,苍润淋漓中,有直面难题之叹。黄侃、程千帆当年留下的文字,都耐人寻味。黄侃那篇《己巳治事记》就被丁帆视为奇文,并叹“黄侃竟有如此阔大的人文情怀,比起昔日和现在的我们,真是‘往事暗沉不可追’”。至于程千帆的往返古今、悲欣同状之态,何其灿然可观。南京风景里的诗文之道,想起来是有一个未断的文脉的。
我猜想,与过去许多学术著述比,丁帆可能更喜欢这类写作。因为可以随心所欲,独步野径,望长江之东去,问天地之由来。读完此书,暗暗地想,这大概属于一种风景里的生命自传,不能以一般的文章体例视之。全书不断直视历史的长影,并有着挣扎感,希望从这长影中走出。只有从这其中出走的人,才会意识到自己获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当我们知道风景也是人生的底色的时候,会感谢上苍的馈赠,这个过程,人也成为风景的一部分。所以,不妨说,丁帆希望在经验的世界里,将自我一遍遍对象化,从风景这面镜子里看到自己,也看到别人,这样,思想之门打开,犹如晨曦从暗夜里喷出,乾坤之道,便渐渐清晰了。
这种自传,牵出历史与思想,许多感叹,连着知识人的心史。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故事,年轻人已经不易读懂,告诉他们初始的感受和人世的明暗,会打破流行的一些庸见。七十岁左右的人,回望自己的路,会有许多感慨,后人不解前人之语,也无可如何。但回忆怎么写,路径是不同的。本于事实,忠于良知,像张中行先生《流年随影》的笔法,确有特色。而如夏衍《懒寻旧梦录》,乃社会史与艺术史的挽歌,冷思中,梦幻之厦倾斜了。丁帆大约也是想写一部回忆录的,但他不是从个体经历中道出朝夕之迹,而是借着自己对于外在世界的观感的转变,画出消失或正在消失的光影。个人的恩怨、旧岁之冷暖,都在思想之风的吹动里化为烟云。有什么值得留恋么?一个人能够将自己对象化地加以审视的时候,生命的温度也就留存下来了。自然,这里有反省,有无奈,也有知其不可而欣然往之的坚毅步伐。文如其人,我印象里的丁帆,就是这样一个率真之人。
因为率真,有时候也不免匆忙,没有唯美主义者的某些耐心。丁帆大约是不喜欢小布尔乔亚式的自恋和绅士的儒雅气,疏逸之美、豪放之韵,他可能更为欣赏。《消逝的风景》对于流俗有一点不以为然,只顾一路走来,自言自语,心绪浩茫间,灵思百绕。我觉得他既不想当被规训的学问家,也不想做被规训的作家。身份对于写作者而言是一种束缚。近些年来,学界的郜元宝、王彬彬等人的散文写作,就有几分类似的意思。当代文学中,这类写作者不太好被安放,因为已有的座位,都不太适合他们。无法安放的人,才值得一看,他们深味“在而不属于”的深意,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这很好,他们其实也于此,创造了属于今天的人文风景。
2024.8.29 于新龙城
作者:孙郁,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首批吴玉章高级讲席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鲁迅研究、中国现代文化与文学研究、当代作家作品研究等。著有《鲁迅忧思录》《民国文学课》《思于他处》《苦雨斋旧事》《张中行别传》《孙郁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