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非攻》里讲了一个小故事。
墨子的老乡——公输般,造了云梯怂恿楚王攻宋,墨子听后即刻动身赶往楚国制止战争的发生。还没到楚国,墨子的草鞋就“碎成一片一片”了。没办法,墨子便“只好撕下一块布裳来,包了脚”。等到了楚国,墨子已然成了乞丐模样。到了老乡公输般的寓所后,墨子要他带自己去见楚王。公输般看到老乡活似乞丐,便从房间里拿出一套衣服让墨子换上并且诚恳地劝说道:“这里是和俺家乡不同,什么都讲阔绰的。还是换一换便当……”“可以可以,”墨子也诚恳地说,“我其实也并非爱穿破衣服的……只因为实在没有工夫换……”
鲁迅在这里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十分接地气的圣贤形象。
在我的印象中,粗衣陋食仿佛是圣贤的标配,好像他们就喜欢粗衣陋食一样。而鲁迅在这里直接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老实憨厚得近乎可爱的圣贤形象——他们不是不喜欢穿好衣服,而是专注于自己的事业无暇顾及自己的穿着。同时鲁迅又毫不留情地揭示了社会上的不良风气——什么事都讲阔绰。其实古往今来,这个风气一直存在着,并且,我们身边随处可见。
记得大学时候我也受到身边人的影响,专注于买各种名牌,可名牌太贵,实在不是家境普通的我所能承受的。名牌买不起,我就退而求其次,带着犯罪感买高仿。尽管高仿要比真货便宜不少,但仍能一下子花去我大半个月的生活费。不过,在同学的一片夸赞声中,我觉得这钱花得很值。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在买书方面则是能省就省,本着能借不买的原则看书。
《荀子·劝学》中说道:“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倘若山里有玉,那么草木也会因为玉的存在而得到滋润长得蓬勃茂盛;倘若深渊中有珍珠,那么周边的山崖也不会显得贫瘠乏味。诚然,图书馆里的书就是在山的玉、在渊的珠,而我就是那草木和山崖,不断地得到滋润,久而久之,我的内心也丰盛充盈起来。
在我看来,内心丰盈并不代表着对名牌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而是可以淡然待之。现在的我对待名牌的态度是有也行,没有也行。我不会像过去那样因为身边人都用名牌而我只能用着普通的牌子而耿耿于怀,也不会让名牌左右我的生活与心情。我是我,名牌是名牌。作为人的我绝不能被作为物的名牌异化,成为名牌的奴隶。
在我看来,内心丰盈后可以淡然应对身边人的嘲讽与鄙夷了。同学聚会的时候,总有几个喜欢炫富,他们十分投入地炫耀自己所吃所喝所用之昂贵。我记得其中一个炫耀到兴头上,扬着脸问了我一句:“这东西我们就用得起,你能用得起?”我知道这是用反问语气表达一种对我的双倍鄙夷,可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着承认:“你说对了,我用不起。”要是换作以前,我非“回敬”对方几句不可。现在我深深地察觉到自身的包容性变强了。
如此观之,内心丰盈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人性的包容呢?人性中既有让我们心情愉悦的特质,又有让我们不愉快的特质。当我们能包容人性中一项令自己不愉快的特质时,我们的生命就会得到一次升华。譬如我现在能包容人性中炫耀这一项曾经令自己不愉快的特质后,就能从容淡定地面对这个群体的炫耀和鄙夷了。
何谓从容淡定?就是不生气、不嫉妒、不自卑……一句话,被鄙夷之前的心情什么样,被鄙夷之后的心情依旧什么样。倘若有人问,对方看不起你,你会不会因此疏远对方?我的答案是一如既往的。既然我的心波澜不惊,那么我和对方的关系当然也不会因此受到影响。我深知喜欢炫耀是这个群体的共性,既然我已经包容这个群体了,那么处于这个群体中的我的同学自然也在被包容之列了。炫耀自己的背后是鄙夷别人,而鄙夷别人的背后是为了更好地炫耀自己,以上便是这个群体的局限性了。对此,我平等地理解并包容这个群体中的每一个人。
至此,我真正理解了上高中时学过的《送东阳马生序》。宋濂的同学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还左佩刀右备容臭,确实不像凡人,真是烨然若神人;而宋濂穿得很破旧地坐在这群神人中间却毫不自卑,也没有羡慕的意味,这全靠宋濂的内心里有足以让他快乐的东西,快乐到使他不知道自己的口体之奉不如那些神人。这便是宋濂内心的丰盈了。
我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行为,当初我那么在乎所用之物是否是名牌,其原因不外乎是想吸引众人的目光,凸显自己的特殊性罢了。如今,我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这种依靠贵重物品来修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肤浅,而深层次的修饰,应该是对人格的修饰。
李白之所以为大诗人,绝不是因为其家财万贯,出手阔绰,而在于其一生傲岸,展现了一种谪仙的形象供我们仰望。杜甫一生未曾像李白那样阔过,甚至可以说是穷困潦倒,好不容易有了一所茅屋,还被秋风刮去好几层茅草,又被南村群童当面劫走许多茅草……杜甫落魄至此,但同样跻身大诗人之列,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杜甫忧国忧民,心系天下苍生。苏轼评价杜甫“一饭未尝忘君”,这是非常公允的。
当你为与你相关之物注入伟大人格之后,那么此物也就因你而耀眼、而受人景仰了。正是因为杜甫为自己的茅屋注入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伟大人格,所以这间与杜甫的伟大人格息息相关的茅屋才会在不断遭到损毁后,仍不断得到人们的重建。人们建的难道仅仅是一所茅屋吗?不是的,人们建的是一种生生不息、薪火相传的伟大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