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开落

2024-10-12 00:00:00陈颖坚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24年9期

灰暗的天空雪粒翻飞,院子的角落开始积起一些柔软的新雪。寒鸦振翅,抖落翅膀上的雪籽,停在了光秃秃的杏树枝上,用喙啄理着羽毛,嘶哑的鸣叫声回荡在暮日与苍山之间。

我似乎是坐在树下,痴痴地数着有多少片雪在落地的瞬间散逸成缺瓣的杏花。雪影幢幢间,我仿佛看见远处有个佝偻的人影。我记得我伸出了手,可头上的寒鸦惊叫一声,遮眼的暴雪忽至,我便栽倒在地。

惊醒,黏涩的梦境停滞在脑海。我不知解梦,可还是在隐约间知道没于雪中的人影是谁。阒静的黑暗均匀地涂抹在惨白的墙壁上,窗外的杏花一朵朵滑落,又随风消解在浓稠的夜里。

我拧着眉头盯着面前黑不溜秋又死皮赖脸的物体,心里的滋味像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一样五味杂陈,身边是笑得自信又和蔼的二叔。我的内心正在为两件简单的事情纠结:吃还是不吃?哭还是不哭?

现在回想,依旧敬佩那时自己的勇敢。我一言不发地吃完了菜,怔怔地盯着二叔看。我觉得他和课本上的农民伯伯好像。老师说农民伯伯是光荣且伟大的,所以我打心里敬仰二叔。

也许是因为我吃完了那两盘菜,他的微笑变成了满意的大笑。他用土话叽里咕噜地和爷爷奶奶讲起什么来。那时我尚听不懂方言,不过我几乎敢肯定他在夸耀自己的手艺。他好像个小孩子啊!还是个孩子的我这样想。

大概没有人喜欢吃他做的菜,也没有人夸过他的手艺。尽管他反反复复说自己的手艺是跟广东最好的大厨学的,大家也只是礼貌地吃上两口,又讪讪地笑,不发一言。我也不例外。所以他总是说我还是小时候好,小时候可爱。

“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丁点儿大,坐在那里哭啊,就是不肯吃饭。还得是我炒了两盘菜。端过来的时候,嘿,你一下子就不哭了,真是乖啊!也就那时候的你知道二叔的手艺了……”

我也会想:那时的我为什么会吃完那两盘菜?我隐约记得,二叔在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是有光的。也许,彼时的我天真地觉得,如果我不吃,他眼里的光就会黯下去。这只不过是猜测而已,实际上我对那时自己的内心活动毫无印象。不过,在我十年的见证里,二叔眼里的光确确实实地黯了几回。

与他烧的菜不同,二叔做的杏花糕的确是很好吃的,其中的杏花用的便是自家院子里那棵杏树落下的残花。除了他,家里没有其他人会用杏花做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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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杏树是二叔在我出生那年种下的。他跟我说,这杏树和我一样在头几年多灾多难——杏树刚种下时便遭了冰雹,差点没成活,还是他日夜照料才得以成材;而我在不满周岁时得了急性脑炎,住了几个月的院。二叔说,这杏树就是我在他那儿的化身,只要把那杏树养好了,就相当于把我照顾好了。他有时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他一生没有成婚,确实是把我当作自己的亲儿子对待的。

我曾见到二叔对着杏树喃喃自语,希望这棵树可以护佑我成长。我觉得有几分可笑。这树的年岁和我一般,纵使所谓的树灵有几分法力,就一定能保我一生平安吗?可我又想,他一生不信鬼神,这杏树说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他的祈愿,大概和天下父母希望孩子们可以相互照应的愿望别无二致。他还嘱咐过我,等他老了、走了,要替他好好照料这棵树。

二叔走的那年,杏花一夜落了一半,杏子只稀稀落落地结了几个,还有几分酸涩。或许是疏于照料的原因,但我还是以为,“我的灵魂也随之去了一半”不再是句夸张的空话。

我在学校里度着漫漫长日,那杏树终是归二位老人照顾。今年回家乡看到它时,觉得长势还算不错,却还是比不上二叔在的时候繁茂。那时,我待在房间里,一转头,便能看见绿叶盎然,白花朵朵,蜜蜂附在花蕊上采蜜,春日的晨曦落在窗台上,煦风舒卷翻腾,黄狗绕着院子跑,又轻轻地吠……

以前,二叔总会把落下的杏花扫到一块,洗净了再收起来,晾一晾就可以做杏花糕了。每年的第一块杏花糕,都是进了我的肚子。二叔说杏花杏仁可以入药,不过杏仁是老的好,杏花则要新鲜。最后落的花,他会做成一个香囊,让我挂在书房。几度春秋,书房里那一串香囊,数数也有十二个了。

杏花糕没有了,香囊也不会再增加下去,残花更是少了人处理。我没有黛玉葬花的雅致,却也不愿将这些花随意丢弃,想了想,便把残花装了一袋,带到二叔的坟前,一把一把地撒出去。白色的花瓣无声地覆在其他各色的落花上。

花撒尽了,我在那儿徘徊了半晌,直到风卷起满地的花瓣,仿佛梦境。肩上落了几片杏花,从山上带回家里,进了房间,花才款款落下,有些魔幻。我蓦然想起“自在飞花轻似梦”,有的花是很沉重的,可以一直压在人的肩上而不被卷走,却依旧仿佛轻梦。

正午的日光在那串香囊上停留了许久,我摸了摸,感到些许温度滑过指尖。或许终有一天这些香囊会香消气散,可无论如何,我觉得我的书房总是会浸着一些杏花的芬芳的。毕竟这些芬芳散佚在永恒的瞬间里,未曾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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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一生种下的唯一的果树,便是杏树。这棵杏树,大概也是他一生梦想的证明。他想做果农,花了一辈子都没做成。我未曾问过他的过去,可还是从他人口中的碎语里略略知晓了一个年轻却沧桑的二叔。

他一辈子没有上过学,年少时一直帮家里干些农活,在村里打些零工,好把留下来的钱给我父亲和三姑上学。这并非两位老人偏心,是二叔自己明白,父母没法支撑三个孩子上学。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让自己来承担,也不清楚他不算太长的一生中可曾有过后悔。

有时我会跟着他下田。正午的太阳很毒,晒久了会让人感觉自己身上被鞭打了一番。他会和我坐在田垄上歇息,看看齐整碧绿的秧苗,想想今年的收成。他看着满身湿透的我,笑呵呵地问我是否辛苦。我点点头。可我在心底觉得,这样还是要比在学校里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念书自在许多。

“以后跟着二叔种地好不好。”我再点点头。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说:“种地不好啊,读书才好,我一辈子没读书,就只能种一辈子地,就是想走,也走不了。”我看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黯下去,又一点一点亮起来,失望又富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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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十九岁那年,他的大哥,也就是我的父亲,从县城经商归来,这让家里的经济状况好了不少。二叔便提出,想去广东打工。没有人清楚一向稳重老实的他为何会忽然有此疯狂的想法。

他走了,背对着家乡,背对着不解担忧的眼神,离开了。他连普通话都说得磕磕巴巴,更不用说粤语了。闹出的许多笑话,他后来一一讲给我听。在那些笑话的背后,是年轻的他在匆忙、冷漠的人海前受到的嘲弄、屈辱与挫败。

他在面对广东的高楼大厦、汽车游轮、西装短裙以及闪烁的霓虹灯时,会想些什么呢?他想要的真的是这些吗?他在马路牙子上看见那些行色匆匆的城里人,多数带着疲倦和欲念,又会想些什么呢?他真的可以理解那些人吗?去广东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到达,还是仅仅意味着逃离?我只记得,他在提到广东时,眼中有迷茫,有不解,有哀伤,可更多的还是怀念与向往。

他意图出走,欲求离开。他看到了家乡的衰退,不愿意就此随之沉沦。所以他有了种果树的梦,所以他有了出走的念想。他可以为了家而做出牺牲——这是流淌在他身上的朴厚的农民的血液。可他也有日里会做的清梦,也有好奇而向往的事物,深爱着远在方寸故土之外的人和物。

他尝试了,离开了,抵达了。可广东不欢迎他,彼岸未曾拒绝他的到来,可终究没给他留下席位,只让他落寞地站着,看人潮涌动,自己始终未能融入,只被硬推搡着走了几步。他的困境是个人的困境,还是那个时代乃至今日扎根在泥土中的农民的困境,我不曾知晓。从离开到离开,他再重新挥动锄头,翻动泥土,撒下菜籽时,可曾有过不甘?

他回来那天,家乡下着薄薄的新雪,落在斜斜地插在行李上的杏花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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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年复一年地被风卷起又回到枝头,我要再一次离开家乡,到百余里外的小城读高中。二叔把我送到村口。我们站在桥的这头,将要把我带下山的汽车在那头。我抬脚要走,二叔拉住了我。我的手里多了个香囊,鼓鼓囊囊的,大概是比往日多装了许多花瓣。我走过桥,看了眼淙淙的溪水,回过身挥了挥手。

“走啦,到了打电话给你。”

他点点头,也微笑着挥挥手。光与影在他的眼中流转。他向往着我习以为常又有些抵触的生活,可他能做的,只是朝离开的我挥一挥手,塞给我一个香囊,短暂地联结起他与我迥然不同的人生,再走回村子,走回他的人生。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坐在车子上,倚着车窗,看裸露的植物的根杂乱地挣扎着依附在岩石上,向下生长。我沿着不熟悉的路,驶向并不向往的远方。

我们都未曾走出自己的轨道。二叔怀着梦与勇气失败了,而我在面对十八岁每个人不得不面临的“异化”时,选择了放下他们。正因如此,我们爱着对方。杏树是我们之间亘久而脆弱的联结,我们可以通过它短暂地触碰一下对方的内心与世界。

我清楚地记得,二叔下葬那天,下了一宿的暴雨。二叔是突然发病走的。这便是生活的荒诞之处,没有任何预兆,一个人便会倒下。他的前半生充满挫折,可当他彻底安分下来想平平稳稳地过下去时,生活再次给了他无法承受的重击。

送二叔上山的那天,我忽然明白,他与我之间的隔阂再一次增大,却又无法看见。家里人在坟旁种了几棵果树,我便想起一句话:“我的坟,将来一定在一个地方,那里,树上的花将每年两次落在我上面。”

二叔的迷茫与生活戛然而止,他的那些剪不断理不清的苦,也一一被土掩埋。可我的轮回仍在持续,如同梦一般。我与他一同被困在了风雪之中,困住他的是故土,困住我的是故土之外。我们陷入的困顿轮回,正如杏花开了又落——开者必有残落日,落者静待花开时。

(作者系浙江省乐清市知临中学学生,指导老师:黄忠)

特约评析 | 宋雨霜

成都文理学院文法学院写作教师,讲师

雪落枯杏,寒鸦振翅,作者用富有画面感的语言描述一个梦境,掀开故事的一角。跟随作者的后续文字进入一个故事,读完不禁唏嘘感伤。那人,那杏树,那些匍匐在故土的故事,化作奔腾的思绪涌在心间。

全文以流畅深情的笔调讲述了二叔复杂、心酸的人生。生于贫寒家庭,二叔为了托举起兄长、妹妹的人生之梯,放弃了上学的机会,从此扎根故土,专心耕作。这种牺牲、隐忍、坚强令人敬佩,也令人惋惜。如果他有机会上学,或许人生会是另一番模样。在曾经的年代,农村家庭还有不少像二叔这样的人。他的故事是这样一群人的命运的缩影。借由二叔的故事,我们窥见那些被折叠的悲哀与痛苦、不甘与挣扎。

生活中的事物如隐喻一般,相互关联。在文字书写中,隐喻也是重要的表达方式,可以拓展语言和思维的边界。文中的杏树就是极好的隐喻载体。其一,杏树是二叔梦想的隐喻。他想成为果农,终究未成,只有这棵杏树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给予他安慰。其二,二叔的生命状态与杏树也如隐喻般相连。二叔在时,杏树长势喜人;他去世时,杏花落了一半,之后杏树长势寥落。其三,“我”和杏树之间也存在着命运的隐喻。“我”出生那年,二叔栽下杏树,树与人最初都多灾多难。没有成婚、没有子女的二叔对“我”自然是十分爱怜珍视的,这份珍爱投射到杏树上。杏树得以成材,“我”也得到二叔的照顾和鼓励。

这样一篇亲情散文,如一枚子弹击中时代的痛点。在全球化、城市化的背景下,离开故乡外出求学、谋生成为很多人的人生必然。二叔和千万农民一样离开故乡,却不被城市真正接纳。他们带着不甘、寂寥退回故土,咽下城乡之间游离的粗粝人生。“我”是幸运的,可以读书求学,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二叔对于自己的羡慕。临别,二叔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杏花香囊,短暂地联结起他与“我”迥然不同的人生,这香囊何尝没有寄托着二叔的希冀与祝福?在故乡房间里,残留着杏花的香味,何尝不是“我”对二叔的感恩与怀念?

总有一些人和事让我们想起来就心痛,甚至泪流满面,所幸还有书写可以纪念抒怀。“我”还很年轻,路还很长,未来一定会在阳光中生长,亦如阳光下的杏树,开出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