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的盟友”

2024-10-11 00:00:00邓慧茹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朱光潜梁启超陶渊明

摘要:梁启超和朱光潜都曾对陶渊明有过深入的研究,在释陶时,他们表现出诸多共同点:关注陶渊明的时代、性格和地位;从“情感论”的角度解读陶渊明及其创作;强调陶渊明思想中“儒多于道”,他们的解读为塑造陶渊明立体的形象提供了更为完整的材料支撑。这些共性的出现与他们重视从文学层面解读陶渊明及其创作,以及二人在释陶过程中隐射自我等有关,这提醒后世学者们要注意多角度、多层面地对陶渊明其人其文进行探索。

关键词:梁启超;朱光潜;陶渊明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 "文章编号:1674-3652(2024)05-0117-06

DOI:10.19933/j.cnki.ISSN1674-3652.2024.05.013

东晋诗人陶渊明(名潜,字元亮)以其崇高的人格精神和丰厚的文学创作深深地影响着后人。王瑶先生说:“中国诗人中除杜甫外,几乎再没有像他这样为历代人们所注意的了。”[ 1 ]近现代以来,学界对陶渊明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梁启超于1923年出版的《陶渊明》一书包括《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陶渊明年谱》《陶渊明考证》三篇文章,文史结合,系统全面,其中《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更是对陶渊明的“整个人格”做了清晰的考察,对陶诗和陶文的特点做了充分的挖掘,梁启超先生无愧为“近现代陶渊明研究的开创者”[ 2 ]。作为现代美学大家的朱光潜更是对陶渊明无比倾心,他不仅在《诗论》中单列一篇《陶渊明》畅谈陶渊明的生平、情感、地位和影响,更是取陶渊明暮春游玩时所作《时运》中的“欣慨”二字为自己的室名。梁、朱二人皆为陶渊明的仰慕者,对于陶渊明的各种史料可以说是烂熟于心,他们在对陶渊明的所处时代、生平、学术、创作进行深度探究的同时,融入自己的见解和情感对陶渊明的形象进行了刻画。比较分析梁启超和朱光潜对陶渊明的评价可以发现,两人在许多方面都持有相似的看法,如陶渊明的思想更偏向儒家,这与金浪在《“以情释儒”——从〈陶渊明〉看朱光潜抗战时期情感论美学的构建》中将梁启超视为朱光潜“隐身的盟友”[ 3 ]一说相互照应。两者在释陶时所表现出的共性,不仅为塑造陶渊明立体的形象提供了更为完整的材料支撑,而且为陶渊明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和启示。梁启超、朱光潜在解读陶渊明的文艺和品格时,都对陶渊明的时代、性格、地位有所关注,从“情感论”的角度赞美陶渊明性情之“真”、创作之“自然”,同时都对陶渊明的思想中儒家倾向较为明显的观点进行了相应的阐释。

一、关注陶渊明的时代、性格和地位

梁启超和朱光潜在释陶时,都采用了中国古代“知人论世”的批评方法。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将孟子标举的“知人论世”以今语解读,即“观察时代之背景是已”[ 4 ]。换言之,对人的解读必须以其时代和社会背景为根基。梁启超对陶渊明所处的时代及当时的思潮进行了考察。在陶渊明二十至三十岁的人生黄金阶段,都是会稽王与他的儿子司马元显柄国,揽权纳贿,弄得政界浑浊不堪,各地拥兵将帅也相互斗争[ 5 ] 4734。这种黑暗的社会环境让本拥有“猛志”的陶渊明十分不满,他几次出仕,最终还是走向归隐田园之路。三国两晋以来的思想界也颇为动荡,一方面出现了谈玄学风;另一方面,佛教传入中国,这时的文化脱离了两汉独尊儒术的模式,展现出一种活泼的姿态,儒、道、佛多元发展,相互影响。在这种思想环境之下,陶渊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人生见解和审美追求。

朱光潜之文虽没有对陶渊明所处的时代背景进行细致分析,但其中也有不少内容涉及其所处时代。“他再起那一年,天下正大乱,桓玄造反,刘裕平了他。此后十五六年之中,刘裕在继续扩充他的势力。到了渊明四十四岁那年刘裕便篡位,晋便改成宋。”[ 6 ] 250频繁的战乱严重影响了陶潜的生活和创作,他一生颠沛流离,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选择随波逐流,其所作的《饮酒·其十》便是回忆自己做官时的生活,“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 7 ] 258。陶渊明对战乱下流离失所的劳苦大众十分心疼,为此便在文学创作中打造了一个没有压迫与剥削,个人自给自足、各得其乐的“桃花源”。

时代心理和作者个性是文艺批评的两个出发点。梁启超和朱光潜格外重视对陶渊明个性、品格的解读,“品格者人之所以为人,藉以自立于一群之内者也。人必保持其高尚之品格,以受他人之尊敬,然后足以自存”[ 8 ] 126。陶渊明恰恰凭借着其独立高尚的人格博得了世人的敬仰。梁启超用“冲远高洁”对陶渊明的整个人格进行了概括,还进一步点出了其全人格中的三个潜伏个性:第一,他是一位极热烈、极有豪气的人;第二,他是一位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第三,他是一位极严正、道德责任心极重的人[ 5 ] 4735-4737。“平淡高洁”又“豪放风流”的陶渊明在创作中完全展示了自己个性的丰富性。朱光潜也意识到了陶渊明人格的多样性,冲和平淡与刚毅果敢构成陶渊明性格中矛盾的两面[ 6 ] 263。梁启超和朱光潜对陶渊明个性的关注点有所不同,前者重视其热烈豪放、个性鲜明的一面,后者关注其冲淡平和、高洁静穆的一面,但是两者都同时关注到了陶渊明个性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能在诠释陶渊明的完整人格上起到相互补充的作用。

此外,他们两人都对陶渊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给予了高度认可。梁启超认为:“唐以前的诗人,真能把他的个性整个端出来和我们相接触的,只有阮步兵和陶彭泽两个人,而陶尤为甘脆鲜明。”[ 5 ] 4734朱光潜说:“渊明在中国诗人中的地位是很崇高的……渊明则全是自然本色,天衣无缝,到艺术极境而使人忘其为艺术。”[ 6 ] 266陶渊明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之显要不言而喻,他的田园诗自然清新,题材之广、数量之多、描写之真,无人可匹及,他高洁而独立的人格更是为诸多知识分子树立了榜样。

二、从“情感论”的角度解读陶渊明及其创作

梁启超在所作的《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阐述了情感对创作的重要性:“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 9 ]情感是推动文学创作的原动力,真正的文人往往有着敏锐的情感感知力,正如陶渊明一般,他对政治有豪情,“奉上天之成命,师圣人之遗书。发忠孝于君亲,生信义于乡闾”[ 7 ] 432;对骨肉有亲情,“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7 ] 145;对朋友有友情,“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 7 ] 115。从主情论的角度出发,梁启超在对陶渊明情感进行细致解读的同时也高度赞美了其情感之“真”。

梁启超强调文学创作的情感之真,“真”就要将作者的实在感受毫无遮掩地全盘表现出来。梁启超曾对诗歌的“表情法”进行分类,他将“奔迸的表情法”放在了“回荡的表情法”“蕴藉的表情法”“象征派的表情法”“浪漫派的表情法”等众多表情法之前,其原因在于这是极真的情感流露,是最具感染力、最为神圣且能将文字和作者生命结合起来而迸发出来撼动感官的方法。陶渊明是一个极真的人,陶渊明的作品也是极真的作品,刘熙载在《艺概》中曾讲:“诗可数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陶渊明自庚子距丙辰十七年间,作诗九首,其诗之真,更须问耶?”[ 10 ]陶诗之真在于他对田园生活的真实再现,在于他对爱情的大胆表露,在于他不加修饰的质朴语言,在于他的文章篇篇都是自我的真情流露。

“情感”也是朱光潜的关注对象。在《文艺心理学》中,朱光潜在移植立普斯“移情说”和谷鲁斯“内模仿说”的基础上结合中国文化构建了自己的“移情说”。立普斯的“移情作用”强调由我及物,谷鲁斯的“内模仿”着重由物及我,而朱光潜的说法则是突破了物与我的界限,重视物我交融的“宇宙的生命化”。朱光潜认为对陶渊明进行思想上的分析总不免有种“隔靴搔痒”之感,只有真正领悟其情感,才能透彻地了解其人和其作,因此他在《陶渊明》中将渊明的情感生活单列一章作详细分析。陶渊明在情感生活上有种种矛盾和冲突,他饱经忧患,心情自是苦闷,忧虑和寂寞之情时常在其心中萦绕,但是他凭借着丰富的精神生活和极其深广的同情达到了调和静穆。陶渊明超脱了现实利害的小天地,打破了物我的界限,“他把自己的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跃,情趣更丰富;同时也吸收外物的生命与情趣来扩大自己的胸襟气韵”[ 6 ] 259。陶渊明用自己深广的同情感悟世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真正实现了物我交融,其状物写景诗的绝妙之处就在于“物我的混化与情趣的流注”。

陶渊明曾说自己“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 7 ] 460。陶渊明性情之“自然”是人类本有的状态,是未经世俗化、天真的性情,“不避俗”“不矫饰”的本真存在。杨时在《龟山先生语录》中说:“陶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澹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之所能成。”[ 11 ]其诗作皆为至深性情的流露,他人仅凭学习是达不到的。朱光潜一再强调陶渊明的“人情味”,出自肺腑,处处流露出他身为人的人道主义关怀,“白璧微瑕”的《闲情赋》中男女之情的细致描写虽打破了世人对陶潜的固有认知甚至引来争议,但也恰恰展现了他至真至深的性情,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三、强调陶渊明思想中“儒多于道”

关于陶渊明思想是儒是道这一问题历来都有争议,近现代以来大致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在其思想中道重于儒,一派认为其思想儒重于道。前者以陈寅恪为代表,陈寅恪认为:“渊明之为人实外儒而内道,舍释迦而宗天师者也”[ 12 ] 393。后者则是梁启超和朱光潜的主张,梁启超认为陶渊明虽然受到了佛教徒的熏陶,但他“本是儒家出身,律己甚严,从不肯有一毫苟且卑鄙放荡的举动”[ 5 ] 4735,“他一生得力处和用力处,却都在儒学”[ 5 ] 4737。无论是从先天还是后天来看,儒家思想都在陶渊明头脑中占据着主导地位。

梁、朱二人都没有否定过陶渊明受到过其他时代思潮的影响,但从不同的层面论述了儒家文化在陶渊明思想中占主导地位的观点。梁启超从其《饮酒篇》中看出陶渊明对于谈玄人物的不满,这些“狂驰子”只会“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7 ] 282,陶渊明却“只是平平实实将儒家话身体力行”[ 5 ] 4738,遵守着孔子留下来的遗训,守住自己的志向,远离污浊的世俗,从躬耕劳作获得快乐。朱光潜从陶诗和陶文中看出陶渊明对儒家经典十分喜爱,就陶渊明在诗文中所引用的词句或典故而言,其摩挲最熟悉的当属《诗经》《楚辞》《庄子》《列子》《史记》《汉书》,从偶谈隐逸神仙的文字来看,他读过皇甫谧的《高士传》、刘向的《列仙传》等著作[ 6 ] 253。同时,朱光潜讲:“渊明是隐士,却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孤高自赏,不食人间烟火气。”[ 6 ] 261他自己躬耕于田园,在真正饥寒交迫之时,他能够放下自己的自尊和气节,向邻人乞讨,他与邻人相谈甚欢,开怀畅饮。朱光潜从陶渊明近人情、与普通人打成一片的角度推测出陶渊明思想中“儒家倾向比较大”。

从陶渊明的自述中,可以看出其深受儒学影响。陶渊明的思想根植于儒家文化土壤之中,相当推崇儒家的原则,“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 7 ] 203。从陶渊明的多次出仕经历中也能感到他积极的入世精神,袁行霈曾将陶渊明放到晋宋之际的政治风云中来探究其仕进与隐退,他说:“陶渊明既选择了东晋政局最动荡的时候,又选择了最足以影响东晋政局的两个军府,这说明他还是关注于政治,并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 13 ]人们通常认为儒家具有积极有为的精神,看重入世,而道家则强调消极出世,但实际上儒家学说中也有“隐逸”的思想,《论语·季氏》曰:“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 14 ]国家政治清明时,可以积极入世、追求志向;国家政治黑暗时,可以选择归隐来保全自我的高洁,因此有学者说“陶渊明的归隐,正是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处世思想的具体实践”[ 15 ]。

关于陶渊明“外儒内道”还是“儒多于道”的问题,陈寅恪、梁启超、朱光潜等皆有自己的依据,不可妄下判断,这也就给后世学者留下了进一步思考的空间。梁启超和朱光潜在解读陶渊明之文艺作品与品格时展现出了种种共同性,这绝非偶然,有其深层原因,大致能够将其归纳为两点:一是他们对陶渊明的解读都采用了文学家的视角,以艺术感受和审美经验为基础,看重其创作中的审美特质;二是他们在解读陶渊明时,不自觉地将自我投射其中,主观性较强,个人见解较多。

四、以文学立场研究陶渊明其人和其文

戴燕曾提到,梁启超和陈寅恪两者对陶渊明的研究“恰好代表了现代的文学史研究的两种最重要的立场,一者为文学的,一者为历史的,而由这两种不同立场导致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结论的差异,是到今天也不曾消失的”[ 16 ]。诗史互为表里,作为史学家的陈寅恪十分重视历史的真实性,他认为不能仅从审美的角度去看待中国诗歌,因为中国诗歌能反映各阶层的社会生活及思想,有巨大的史料价值。陈寅恪的《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重考据,主要从外部因素来研究文学,而梁启超和朱光潜是以文学的视角对陶渊明其人、其文进行论述。梁启超所发表的《文史学家的性格及其预备》提到了史学和文学的差异:史学以科学精神为重,文学虽有部分与史学相同,重视科学精神,但其余的纯文学都是全靠想象力,所以史学家与文学家是不能兼容的[ 17 ]。但梁启超对陶渊明的批评却做到了文史兼顾,在《陶渊明年谱》《陶集考证》中,他所用的是传统的考据法,但是在《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中则是以较高的文学修养为基底进行文学层面的解读。在梁启超对陶渊明的相关批评中,使用的语言饱含着诗意,如在讲述陶渊明的乡土时,他用生动活泼的语言说:“那庄家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早出晚归做他的工作,像十分感觉人生的甜美。中间有一道温泉,泉边的草,像是有人天天梳剪它,葱蒨整齐得可爱,那便是栗里——便是南村了。”[ 5 ] 4735寥寥数语就将南村的环境美、人性美描写了出来。

朱光潜对陶渊明的评论文字简洁精炼,他没有在文中表现出过多的考证本领,更多的是以陶渊明所写的文本为中心,对其人和其文进行解读。他没有对当时的社会思潮进行过多的讲述,而是从陶渊明所写的诸如“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 7 ] 373等诗句作出大胆推测:陶渊明极有可能不被任何一家学说所左右,甚至不像一位思想家探究过这番道理,“他的天资和涵养逐渐使这么一种‘鱼跃鸢飞’的心境生长成熟,到后来触物即发,纯是一片天机”[ 6 ] 255。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中提出了许多颇有见地的观点,并将其运用至对陶渊明的文学创作的解读之中。在阐述“移情作用”时,他说:“物我交感,人的生命和宇宙的生命互相回还震荡,全赖移情作用。”[ 18 ]陶渊明完美地做到了这一点,“他把自己的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跃,情趣更丰富;同时也吸收外物的生命和情趣来扩大自己的胸襟气韵”[ 6 ] 259。陶渊明的诗贵在“自然”,有生机的自然景物在陶诗中从来不是点缀或陪衬,它们是作者整个人格的细微显现,情景交融的例子在陶诗中随处可见,“自然诗终让渊明独步”[ 6 ] 259。朱光潜对陶诗特色的总结可谓经典,“陶诗的特色正在不平不奇,不枯不腴,不质不绮,因为它恰到好处,适得其中;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它一眼看去,却是亦平亦奇,亦枯亦腴,亦质亦绮。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 6 ] 265。

五、释陶过程中的自我人格隐射

梁启超和朱光潜对于陶渊明的解读相当精彩,但还是引来了不少学者的批判。陈寅恪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中认为:梁启超是按照自己的思想经历来推测陶渊明的志向和行动的,“故按诸渊明所生之时代,所出之家世,所遗传之旧教,所发明之新说,皆所难通,自不足据以疑沈休文之实录也”[ 12 ] 392-393。夏中义对朱光潜论陶也有不满:“朱特别青睐陶这一魏晋文化的人格符号,毋宁说,他期盼借陶的‘儒多于道’,来为其人生角色的自我品鉴,提供隐喻型镜子。”[ 19 ]部分学者不赞同梁启超和朱光潜对陶渊明解读的重要原因在于两人在释陶时融入了过多的个人情感,不够客观严谨。事实上,他们所说的这一问题确实存在,从两人对陶潜的人格解读中就可以发现,梁、朱二人都认可了陶渊明性格的多面性和丰富性,但两人的侧重点有所不同,梁启超主要讲述了陶渊明的热情豪气、缠绵多情,而朱光潜则赞美陶渊明的和谐静穆,“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20 ]。

每位学者自身的知识结构、政治立场、性格气质等因素不可能不影响其价值判断。在中华民族遭受沉痛打击之时,梁启超看到了文艺在激发民族勇气、重塑民族灵魂上的积极作用,他抨击中国古代文学的弊病,“中国诗家有一个根本的缺点,就是厌世气味太重”[ 21 ],提倡诗歌“发扬蹈厉之气”,强调让诗人将自我的情感充分张扬出来。他对自我的评价也是如此,“我是感情最富的人,我对于我的感情都不肯压抑,听其尽量发展”[ 8 ] 175。自然而然,他在解读陶渊明时不免把自己的人格和理想投入其中。与此同时,朱光潜对陶渊明的评判也不免有着自我的考虑,他一贯坚持认为,不应将文学艺术这种审美创造活动直接卷入社会人生的矛盾冲突中。他虽不否认陶潜之诗有激昂怒目的一面,但更欣赏其恬淡静穆的作品。朱光潜十分向往“魏晋人”的人格,魏晋名士的人格特点表现为崇尚自然无为、本真无畏,以达至心灵的自由。陶渊明打破了现实利害的空间,超脱了切身利益相关的人和物,游心于千载,达到了心灵的自由,与朱光潜所追求的“无所为而为”的精神相符合。“天下之口有同嗜”,陶渊明性格多样性的事实为大家所公认,但“谈到趣味无争辩”,审美趣味是属于个人私事,梁启超赞美陶渊明的刚毅热情,朱光潜欣赏陶渊明的冲淡平和,无非关注点不同,谈不上对与错。批评主体在对批评对象进行阐释之前已经形成了自我的认知和批评意识,这必然造成他们对文本的解读带有各自的影子,这样的现象是正常的,甚至可以说对批评的发展是有益的。

甘蛰仙、陈寅恪、朱自清、梁启超、朱光潜等凭借着深厚的史学和文学修养对陶渊明进行了解读,在解读的过程中有意或无意地隐射自我。因为解读视角、思维方式、情感价值等方面有所不同,所以他们塑造的陶渊明形象也存在差异,陈寅恪更倾向将陶渊明视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而梁启超和朱光潜则更重视其文学家的身份。作为同盟者的梁启超和朱光潜都在著述中对陶渊明的时代和生平进行了一定的论述,为解读其人和其文提供了史实依据。同时,他们的解读更多是以陶著为基础来探究其情感和人格,塑造了陶渊明完整而丰富的人物形象。梁、朱都高度称赞陶渊明创作的真与自然,陶作完完全全是陶潜本人的真情流露,无造作、无雕饰、语言质朴、内容充实,其田园诗更是到达了物我混化的境界,令人赞叹。梁启超和朱光潜在解读陶渊明时不免也有分歧,梁启超重视陶渊明的热情刚毅,而朱光潜赞美陶渊明的静穆平和,这与他们不同的自我人格理想有关。学者们常以梁、朱二人各自释陶的文本为基础进行个体化研究,或关注其研究方法,或以围绕陶渊明产生的争辩为主要研究内容,但以梁启超和朱光潜在释陶时表现出的同一性为研究重点的文章并不多,梳理总结这种同一性有利于帮助读者深化对陶渊明人格精神和文艺价值的认识,给“说不尽”的陶渊明提供更为完整的材料支撑。此外,两人的陶渊明研究也提醒着后世学者要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扩大研究视野,创新研究角度,进而更加全面深入地探讨陶渊明其人、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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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visible Allies”: On the Commonalities Between Liang Qichao and Zhu Guangqian’s Interpretations of Tao Yuanming

DENG Hui-Ru

(School of Literature,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2, Anhui, China)

Abstract: Both Liang Qichao and Zhu Guangqian have carried out in-depth research on Tao Yuanming. Their interpretation of Tao showed many commonalities. They both paid attention to Tao Yuanming’s era, personality and status; they both interpreted Tao Yuanming and his work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emotion theory”; they both emphasize that Tao Yuanming’s thoughts are more Confucian than Daoist. Their interpretations provide a more comprehensive material support for shaping a three-dimensional image of Tao Yuanming. These commonalities arise from their attention to the interpretation of Tao Qian and his works from a literary perspective and their implicit self-reflection in the process of interpreting Tao. This reminds future scholars to explore Tao Yuanming and his works from multiple perspectives and layers.

Key words: Liang Qichao; Zhu Guangqian; Tao Yuanming

(责任编辑:赵庆来)

引用格式:邓慧茹. “隐身的盟友”——论梁启超、朱光潜释陶渊明的同一性[J].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24,40(5):117-122.

收稿日期:2023-02-20 修回日期:2024-04-18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皖籍美学家与中国美学的现代进程研究”(22BZX118);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重点项目“皖籍美学家与中国美学的现代进程研究”(AHSKZ2021D33)。

作者简介:邓慧茹(1999—),女,安徽淮北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艺美学研究。Email:15137883442@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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