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提及海南时,首先想到什么?是无边无际的海洋和作为岛屿的海南?是棕榈、椰树等所提供的视觉经验?还是芒果、槟榔、菠萝蜜等带来的味觉体验?或是生于斯、长于斯、守于斯的渔民和他们的渔村、渔船、渔网?还是他们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恩怨情仇垒筑起的巨大日常生活堆积?这种种印象、感觉与认知,构成了独具特色的“海南岛民俗风景画”,它们奠基于地方,从海洋到陆地,从“偏远”的岛屿到“中心”的城市。这些微不足道的“地方的日常”“生活的琐屑”“命运的具象”,却在不经意间点染出人性的善与恶、生存的悲与喜、日子的常与变,入于文学便构成了林森的创作图景,从《关关雎鸠》到《岛》《唯水年轻》《海里岸上》《心海图》。
段义孚曾说:“微不足道的事件总有一天能够建构起一种强烈的地方感。”①也正是得益于“强烈的地方感”,林森的作品充满“海南岛的韵味”:它们是微不足道的日复一日、碎片化的生存镜像与柴米油盐的点滴,是对裹挟着咸味的海风及其潮湿与热度的熟稔、对惊涛骇浪的见怪不怪,也是对海难、遥无归期的航程与死生无常的默认。而这些微不足道的事件及其背后所牵连着的海洋、岛屿、遥远的历史记忆、习焉不察的风俗与文化传统等,在构成“强烈的地方感”的同时,也将林森及其作品嵌入中国当代文学序列。从风景到风习、风情,再到风格,一方面是地方作为文学的核心要素凸显自己的独特性,另一方面则是作家借助地方而使其作品成为风格化的文学。“地方即风格”与“风格即地方”的双重辩证,恰是解读林森创作的一组重要概念。
一、海南岛作为风景、光影与画面
居伊·德波在其作品《景观社会》的开篇就指出:“在现代生产条件占统治地位的各个社会中,整个社会生活显示为一种巨大的景观的积聚(accumulation de spectacles)……它更像是一种变得很有效的世界观(weltanschauung),通过物质表达的世界观。”②尽管德波的景观与我们所说的风景有差异,它旨在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但它所指出的现象、所提出的理论,恰好为我们理解文学中的景观提供了帮助。对文学作品而言,尤其是小说创作,嵌入在人物形象塑造与故事情节叙述之间的风景所处的地位与其所抵达的意义,是否构成另一种“作品的世界观”?按照柄谷行人的说法,“风景之发现”构成了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之一,但他随之指出:“所谓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这个装置一旦成形出现,其起源便被掩盖起来了。”而这个所谓的“认知的装置”实际上是风景在文学中的表现形成的一种外在与内在的反转关系,就是说“风景的被发现并非源自对外在对象的关心,反而是通过无视外在对象之内面的人而发现的”①。如果说“现代自我之发现”可以形成对“内在的人”的一种解释的话,柄谷行人就是试图从风景入手来形成对日本文学“现代自我”起源的考查。但无形之中,风景之发现反而造成了另一种认知效果,即他所谓“从外到内的认识性装置”之外的写作者、阅读者,乃至研究者。基于此反倒形成了“从内到外的认识性装置”的二重性效果:它提醒我们经由“内在的人”而抵达对风景的重视。
我们认识地方,哪怕它只是文学世界中的地方,第一印象无疑都是风景,作为画面出现的风景,作为光影构成的风景。它作为客观化的自然存在,勾勒出一个地方的地理、生态环境,天然地形塑着一个地方的生活方式、风土人情与人的性格。正如米歇尔·柯罗所言:“地理位置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赋予它们价值和意义的空间结构,以及每个作者与这些空间所产生的关系又赋予了这些空间以何种形象和形式。……景观概念,它能使地点和关于地点的想象联系起来,同时也表明地理、艺术和文学这几大门类彼此关联。”②作为风景的地方和文学世界的景观呈现出互为表里的互文性关系,从而建构了属于“地方意识”的文化属性。与此同时,理论思考常将风景勾连于风土,“这些思考同时以生物学、存在论和逻辑学为基础。……风土并不是固有存在的,而是取决于一定的主体(生命体),以适宜自己的方式去领会、感受”③。这也正是风景的心理内部与风景的表征外部之关系的一种写照,它既是地理的地方之呈现,也是作家内在感知的表达,是将内部与外部融合为一而形成的综合性认知。出现于作家笔下的风景带着地方风土的感觉,亦是作家对故土的认知、提炼与塑造——必须出于对风土的存在论式体验,方能让风景构成作品的有机元素,融入文学世界之中。基于此,有研究者认为:“景观,作为对象或形式,在很多情况下,被转换成‘看的方式’,并且在其他情况下,是某种可能含义的文本书写和描写。”④从自然地理的风景挪移到文学文本中的景观,其间所形成的变化、张力等也恰好构成了从风景到观看方式的某种内在转变,这在林森的创作中有较为明显的呈现。
对林森而言,他所生活的地方海南岛,恰构成其作品景观之来源,换句话说,地方及其风景深刻地影响着他的作品,甚至是某种本原性的命运与写作创生的契机。《唯水年轻》中林森借曾祖母之口陈述道:“我们家的人,离得了水?这些年,你不也靠海吃海?”⑤海南岛对于林森及其作品而言是命定性的,其所生产的风景,如海洋、海风、渔村、渔船、棕榈树、椰树、岛屿等,乃至于窗棂上被海风侵蚀的斑驳痕迹、咸腥味所塑造的居民嗅觉、围绕海洋而产生的《更路经》,以及各种风俗习惯、日常人伦等,都构成了小说作品中人物及其生活世界的命定性。林森小说中的故事亦呈现为一种景观,当一代代人“与水相伴、以水为命”走过了生老病死之后,唯水年轻,海水持续性地锻造着渔村和渔民的命运,决定着他们的生死与日常起居。小说的叙述者多年后重返渔村,尽管摆脱了传统的“与水相伴、以水为命”的生活方式,但从本质上而言其只不过是开辟了现时代“人与海洋相处的新模式”罢了,殊途同归。长篇小说《岛》开头的鬼火、岛屿之外的岛屿、台风等景观,也是《唯水年轻》中故事讲述者眼中的光影、画面,它们也成了林森作品的光影与画面。对于海南岛而言,风景是可资开发的旅游资源,入于林森的笔下,则构成其迥异于其他作家的画面构图、光影调和,成为林森理解个体生命存在方式的路径,决定着他作品中人物的命运。
如果说《唯水年轻》《岛》还都是“水中景观”,那么《海里岸上》则借助两位老渔民的人生选择将海洋化为生存场域,将岛屿与木麻黄编织在人物的命运之途,从而使“海里”与“岸上”形成“海南岛景观二重风貌”,是将景观命运化,也是将命运景观化。老苏与阿黄二人从岸上去往海里,再从海里返回岸上,一如他们的出生与死去,时间的流逝不仅仅造就生命的老化,还体现在景观的变迁上:《更路经》与罗盘让位于现代导航系统、木质渔船与钢筋渔船的对比、耕海人的捕鱼为生转变为景观构成旅游经济,甚至连曾经决定命运与生活的器具罗盘与《更路经》都被风景化,成为“岁月的景观”。小镇的旅游开发日甚一日,海洋从田地变为纯粹风景,连同渔民们出海的祭拜仪式、房屋、渔业工具等,都被景观化。与此同时,器物性的工具、生存性的用具、文化性的行为等,作为时间流逝中必然被更新换代的对象,它们的景观化本身就是海南岛生活转变的必然性,凸显为每个生存于其中的人物的命运。这也正是《唯水年轻》所昭示的更为深刻的内涵,即在林森的审视中,景观从一种客观存在的风景、光影、画面,变成了他观察海南岛的“观看方式”,也无意中将景观融入关于海南岛及其居民的命运思考中。“文学景观的独特性是一种想象和感性的东西,也是一种个人的风格。……通过作品让我们认识的那个世界的形象,是由作家通过写作的形式和内容塑造的。”作品中的“那个世界的形象”,“所指代的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土地,还有内外部的景观,承载着叙述者的全部审美和意识形态”①。
风景作为地方的外在表现,以“观看方式”的存在路径,形成对海南岛生存状态的独特观察,进而构成文学作品中的景观,它们穿越地理、人文、风俗等面纱,直接透视“作为一种命运的景观”及其所起到的作用,形成了属于林森的“个人的风格”,促成了其作品独特质素的产生,使其作品呈现出别样的思想境界。不管是生活在海南岛的以海为生的老一代,还是努力要摆脱海洋影响并开创新生活的青年人,他们命运中的决定要素一如他们必须面对的海南岛的景观,隐而不显地决定着他们人生的走向。正如柯罗论述的那样:“‘景观’这个词显然不是指他生活或旅行的地点,也不是他在作品中描述的地方,而是指某一个特定世界的形象,某种与他的风格和他的感悟密切相关的形象:不是这样或那样的参照物,而是一组‘所指’的总和,是一种文学的建构。”②得益于这种“文学建构”,林森在自然地理学意义上的海南岛基础上,经营着他的“文学海南岛”,从而形成一种来自于自然又独属于文学的“个人的风格”。
二、风习、风情与风格:林森的“文学的海南岛”
即便我们强调风景对林森小说的影响,它们渗透于故事讲述的过程,影响着情节的走向,左右着人物的命运,甚至形成文本内部的哲学思想与生命观,但景观尚停留于故事的装饰层,仅构成小说人物生活的环境,它所起的作用处于被遮蔽状态。这种状态需要被激活、转化后,影响人物的行为、思想习惯,以形成人物独特的生命习性。如果说风景是“地理的海南岛”,那风习便是“历史的海南岛”,它即便鲜活地存在于日常生活中,也无法掩盖它“历史的层积”之本性。正是风习的存在使得风景再次被激活、转化为敞开状态的衣食住行,促成了“地方的风格”之诞生,从而让风景从“外部的观看”变成“内部的自我”,这便是林森的“文学的海南岛”。“一个文学空间所产生的真实效果并不在于它和外部地理现实的彼此对应,而在于其表达‘内心家园’的能力。”①林森把他关于海南岛的理解所形成的“内心的家园”成功地转化为“文学的海南岛”,使自然地理的风景、光影和画面变成一种文学建构的景观,反过来再促成作为“地方的海南岛”的形象化建构,既丰富了当代文学的图谱,又给海南岛的历史增加了一抹亮色。
在“文学的海南岛”的塑造上,风景转化为风习与风情构成了林森“文学的海南岛”的第二个层次,或者说回答了“什么是海南”的另一个侧面。它更为隐蔽,甚至天然地被景观所遮蔽,只构成促进情节发展的有力要素,从而使得它作为景观的本质被忽略。一般而言,强调“地理的作用”是看到自然地理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人类的生存方式,塑造着人类的行为习惯,积淀为风习,这在人文地理学的研究中是一个重要的课题,即“人地关系”。“环境决定论”与“人地可能论”是两种较为极端的观点,前者的代表甚至包括亚里斯多德、孟德斯鸠、拉采尔、亨廷顿等,后者的代表是白兰士、白吕纳等。在这两种观点基础上形成了“人地相关论”的思想,主要代表是一些人类学家如博厄斯等。他们强调“自然环境为人类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利用什么及如何利用完全取决于人类的选择能力。人类对外界环境的适应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②。直到后来,“人地协调论”提出了一种“人地关系”的动态状态,认为“协调(harmony)是指各种物质运动过程内部各种质的差异部分、因素、要素在组成一个整体协调一致时的一种相互关系和属性,表现为一致性、对称性和有序的特点。……不取消事物的差异性和它们之间的矛盾斗争,是事物对立面的统一、差异中的一致”③。人和地作为地球系统的有机构成,既不是地理决定,也不是人类决定,而是在互相适应的过程中形成一个互相依赖、互相促进、和协一致的循环。人类依托于自然环境而获得的环境知觉与环境认知,成为人与自然之间相处的重要过程。“环境认知是人们对地理环境识记(记忆的开始)再现的一种形态,当人们对以前识记的地理环境再度感知的时候,觉得熟悉,仍能认识,经过进一步分析思考后能够做出知觉判断。”④地理以各种方式作用于人对世界的认知,从而形成“地理知识”⑤。甚至可以说,人类所获得的最初知识来源于“地理印象”,这些印象就是各种地理景观的刺激所留下的痕迹。不仅如此,“地理知识”的获取并不意味着人是被动接受“地理景观”,同样还存在着“地理想象”。也就是哈维所说的,它能使“个人去认识空间和地区在他们自己经历过程中的作用,去协调与他们看得见的周围空间,去认识个人之间和组织之间的事物关联是如何受到分离他们的空间的影响……去评价发生在其他地区的事件的关联性……去创造性地改变与使用空间,以及去正确评价由他人创造的空间形式的意义”⑥。如果说“地理知识”带有“环境决定论”的腔调,那么“地理想象”则带有“人地可能论”的遗韵,但二者长期并存于人类社会,逐渐混合为习以为常的生活现象和风俗习惯,贯穿于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因此,风景转化为风习并渗透于日常生活的缝隙中,隐而不显地起着作用。这就是“人地关系”某一个侧面的表达,它们不但影响着林森,形成其独特的“地理思想”,还以一种“作为世界观的地方”潜在地影响着林森笔下的人物。
对风习的眷恋正是对地方的怀念。从《关关雎鸠》开始,林森就对海南的地方风俗尤为关心,他对军坡节的描摹事无巨细,对这种节日的日渐衰落忧心忡忡。这一思想延续到《海里岸上》,则表现为对开渔节的详细展示。如果再将开渔节与《更路经》、罗盘、海南渔村旅游等并置,风景与风俗之间的转化就更为明显。它们经由风景的日常化融入生活的细部,并由此获得与生命息息相关的连接。从这一连接出发,林森将风景构筑为海南岛居民的命运,他们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寓于自然地理风景之中,即便时代发生变迁,风景却并未改变,改变的只是人与风景相处的方式,亦即日常生活的风俗习惯。我们都知道,“民俗起源于人类社会群体生活的需要,在特定的民族、时代和地域中不断形成、扩布和演变,为民众的日常生活服务”①,它根植于自然地理并受其限制,随着时代的流转而演变并逐渐定性,使“地方的人”逐渐适应“地方的条件”,显示出独特的地方民俗特质,尤其体现在物质生产民俗、物质生活民俗、岁时节日民俗上。所谓因地制宜,正是从风景向风俗转变的机枢,也概括性地指出风习之传承有着“层累地造成”②的一面,但同时也指明作为内在驱动力的地理所构建的“心理风格”。《心海图》中从遥远的美国归来的“亡人”不禁从飞机舷窗眺望故土山河,由衷发出如许感慨:“山水、流云与空气,也自带口音?”并将故乡的山河与他方的景致进行一番比较:“一样的高坡隆起、一样的枝叶遮蔽、一样的花草弥漫,组合出来,却不是带着方块字的山;一样的河道蜿蜒、一样的落霞铺满、一样的水珠飞溅,也只能连缀成字母词汇的水。”③故土之思冲破时间的尘封扑面而来,故乡依旧如斯,甚而坍圮的老屋、荒草漫野的小径、一时无法喊出的名称……地理的种种化为风习的种种,融入一个人的血脉,成为经久不息的心理河流,促成内在自我的建构。这就是研究者所提出的“ 地理自我(geographical self)的重塑”:“景观中除了一些形象、看得见的物体之外,还包括许多看不见的、但又非常有价值的东西。”④不唯地理自我的塑造,还包括风俗习惯对人类行为的影响、日常生活与自然地理的融洽等,随之而来的祭拜祠堂、族人欢宴等与儿时临海而居的种种经历叠印重合,构成一副“海南风情图”,图上所写正是“人性的地理格调”,它是海南岛塑造的风姿与神韵,内在于此地的乡人。“地方性格”在这一观察中凸显出来。
所谓“地方性格”实则是人类依赖于地理环境逐渐形成的风俗习惯演化为人类行为的风格,潜移默化地熔铸成地方乡民的性情,从而构成他们内在的心理习惯。心理学认为性格是“与社会道德评价相联系的人格特质。即后天形成的品格。如诚实、坚贞、奸诈、乖戾等可做善恶、好坏、是非等价值评价的心理品质……由外界环境造成的深层的、固定的人格特质”⑤。作为一种“独特性以及行为的特征性模式”“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品质,具有跨时间、跨情境一致性的特点,对个体行为的特征性模式有独特的影响”⑥的人格之一部分,强调“地方性格”的存在,更倾向于自然地理的环境系统对人类行为的影响,以及建基于环境而形成的地方文化所促成的行为模式。与其他书写地方的作家不同,林森聚焦海南岛的作品在探究人的本性时,更能将地理自然、人文传统、风俗习惯所凝结的“地方性格”展现出来,且在把握方式上更为敏锐、准确。《岛》中那个“岛外之岛”上居住的复员军人,坚韧不拔、刚毅硬朗、淳朴真挚,“岛上之岸”的乡人们则善良、包容,为他提供生活所需,从不理解他的行为到容纳他的所为。“心海三部曲”则表现得更为直接,《唯水年轻》中父辈都如丰碑一样耸立于海南岛,他们勤劳、仁厚、质朴,新一代的成长尽管应和着时势的变化,但父辈们血脉中写下的此种“地方性格”仍旧绵延不绝;《海里岸上》同样用了父辈与子辈的叙述模式,老苏等老一代“做海人”不畏艰辛,勇敢承担,留守于岸上的女性则默默承受生活的重压,与男人共同担起生活的责任;《心海图》虽然讲述的是一个“归来的故事”,但他更是一个“心灵重返故土”的故事,艰难的海岛生存环境下,父辈们用双手供养下一代,他们对小辈们无以复加的爱,表现了海南岛人“地方性格”中温柔的一面。很明显,从风景到风习再到风格,最后落于对人的本性之探究,林森用他的妙笔在《岛》、“心海三部曲”中描绘了一个风格独特的“文学的海南岛”,它既包含优美的风景,又有感人至深的画面,还有习焉不察的风俗、风情,深刻地展示了“文学的海南岛”的方方面面。
三、作为地方的海南岛及其文学地位
讨论林森及其“文学的海南岛”就不得不提近两年兴起的“新南方写作”。在学者的论述中,作为南方之南的“新南方”天然就包含着地理区位独特又兼有岛屿与陆地性质的海南岛①。就海南岛的地理区位之独特性,林森曾撰文言及:“很多年里,现今的岭南、西南、海南等地,是流贬之地,把失势官员打发前去,山高路远归期难,对某些人来讲,是比死更难以接受的惩罚。那些被贬谪的官员一路向南,是被甩出去的,甩离中心,甩到‘夷’、甩过‘鬼门关’、甩至世界尽头的‘天涯海角’……那时的‘南’,瘴气遍布,‘鸟飞犹是半年程’,失意者们能够做的,不外乎‘独上高楼望帝京’。‘北望’当然也就成了失意文人们某种独特的姿势,渴望重新回到中心去——即使到了当下,作家们也仍要溯河‘北上’,抵达‘通州’,才算安放完自己的文学身份。”②事实上,许多批评家在谈及“新南方写作”时都聚焦于其审美精神、地方文化等,但这一概念所蕴含的“地方与中心的政治学”面相却被掩盖——地方与中心,从来都是一对常说常新的概念,尤其在后结构主义大师们“解构”中心、“去中心化”的理论③中,这对概念的冲突、张力得到了点燃与释放。“新南方写作”毋宁说是一次文学创作与批评领域的“去中心化”运动,它旨在强调地方作为中心的一种可能性,并且解构中心的中心位置,甚至将中心地方化,将地方中心化。这就牵涉“地理自我的重塑”等问题。
在文化地理学的相关研究中,“地理自我”意味着任何一个独特的个体,经由自然环境对生活方式、风俗习惯、文化传统等的塑造,从而获得了被赋予个人的地理身份,并在地理身份的基础上重新认识自我与周遭的地理自然及文化传统和生活习惯,以之作为人生的出发点与认识世界的立足点。一俟这种“地理自我”的身份建构完成,它又会反馈在自然景观上,形成地理与自我的双重塑造与建构。“地理自我意识”的觉醒本身就是个体“身份获得”的重要方式,正如文化地理学研究者所言:“每个人,每个具体的人,都是一个具体的自我,他对地理事物有独特的认同,对景观、区域、地方等,有一个具体的结合方式,形成一套以具体的个人为核心的地理体系,一个地理要素的体系。”④正是基于此,地方变得更具身份的价值和意义——个体总是从周遭环境获得确认自我的信息,并由此建立一个中心来向周围的世界扩展,建构自我的认知体系。“地方有不同的规模。在一种极端情况下,一把受人喜爱的扶手椅是一个地方;在另一种极端情况下,整个地球是一个地方。故乡是一种中等规模的地方。它是一个足够大的区域(城市或者乡村),能够支撑一个人的生计……几乎每个地方的人都倾向于认为他们自己的故乡是世界的中心。一个相信他们处于世界中心的民族隐含地认为他们的位置具有无可比拟的价值。在世界的不同地方,这种中心意义是由方位基点所形成的几何空间概念明确界定的。家位于天文学上确定的空间系统的中心,联结天堂和地狱的垂直轴穿过了这个中心,人们设想星辰围绕自己的住处运行,家是宇宙结构的焦点。”①这也是为什么“新南方写作”一经提出,其所隐含的“地理政治学”意味虽未被着重论述,但确为题中应有之意。在《心海图》中,方延的认知世界里,海南岛无疑就是他的“世界中心”:海南岛不仅仅是南方与北方对比中的中心,也更是世界的中心,非洲与南美是边缘的或偏僻的,乃至于欧洲和美国也都是地方罢了。小说中唯有作为故乡的海南岛,才是世界的中心,甚至宇宙的中心。这也是为什么“地理自我”的建构是个体获得身份认同的重要途径之缘由。“身份是各种流动的地点,人们可以根据形式和功能之有利位置来做出不同的理解。”②在《岛》与“心海三部曲”中,海南岛不仅是地理区位所在,更是一种自我身份的规定,甚至它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自我身份。
“岛屿的中间状态”是思考作为地方的海南岛及其文学地位的另一个切入口。如果说“新南方写作”所蕴藏着的“地方与中心”之关系的解构,还颇具“地理政治学”冲突与对抗的张力的话,那么“岛屿的中间状态”则构成了理解海南岛的独特性及其历史地理地位的抓手:海南岛首先是岛屿,因此它孤悬海外,与陆地隔绝,在地理交通意义上自成一体;对海南岛周围的海域与岛屿来说,它又是一片足够大的大陆,是渔民的故土家园与避风港湾。“岛屿与陆地的双重态”恰好规定着海南岛的位置,它既是地方,又是中心,一身兼有互相龃龉的两种状态,而它本身则处于一种“中间状态”。或者说,海南岛本身就是一个解构的符号,它根本性地解构了“地方与中心”的冲突,否定了海洋与岛屿的天然的孤独性与偏僻性,甚至距离、交通、气候等也一同被“这个地方”消解了。毕竟,海洋就是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出产丰饶,气候是附着于其上的天然滋养源,距离则恰好保证着它的自足性、圆满性,可以不受干扰地自成一体。因此,当我们说海南岛是一种“岛屿的中间状态”时,我们不是强调它的“不是和不是”,而是在彰显其“既是和又是”,来自于“传统中心主义的观点”所影响下的“身份焦虑”恰在“岛屿的中间状态”属性中被重新界定。从此出发,《岛》所讲述的故事就更加明晰地证明“中间状态”实则是“海南岛的天然状态”:海南岛作为故土,相对于泛着鬼火的海中小岛而言,具有强烈的向心力与中心性,它周遭的海洋不是隔绝,反而是成就它吸引力和中心性的天然条件。无论复员军人遭受的心灵创伤有多么巨大,也无论在海中小岛的生存有多么艰难,只要作为故土的海南岛存在,能为人提供食物和淡水、亲情与关爱,人就能安于无虞。与此同时,《海里岸上》从标题到内容都在强调“海南岛的中间状态”属性——海是更遥远的偏僻之所,甚至是边疆,岸则是可亲可爱的陆地与故乡。但海南岛仍旧置身于海中,它所构成的岸即便具有相对性,却仍是苍茫大海的一个终点与尽头。“天涯海角”是对陆地尽头的描摹,也同样意味着海洋走向陆地的终结——“地方与中心”本就是相对性概念。由此可见,相对性保证着“地方与中心”、陆地与海洋存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任何一方的消失也就意味着另一方的消失,因此,“以海南岛为中心”并不是作家或者文学世界中人物的矫情,反倒明证着深刻的哲理。
落实于林森的文学创作及其创作谈中所表露出来的“贬谪之地”的偏僻感,“地方与中心”“岛屿的中间状态”恰好提供了一个文学谱系的反证:传统中心主义的观点,正随着“新南方写作”的崛起与持续推进而悄然经历着其边界与权限的消解,不管是从人文地理学角度而言,还是从文学的特质来说,地方从来都是中心,因为中心也是某一种地方而已,得益于“地理自我”的身份建构而形成的“地方与中心”的区分,必然是脆弱且无法稳固、长久地存在的,它们并非刻板印象,而是流动的概念,其始终不变的内质是历久弥新的“地方性知识”与“认知的装置”。孔见在其《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的结尾部分用“从边缘到前沿”的标题所揭示出来的,不仅仅是“重新理解海南岛”的可能性,他还无意中言说了“新南方写作”的意义,即从边地一转而为前沿,恰好是“南方之南”正在经历的深刻历史变化,而书写此一变化的文学作品必将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占有一席之地,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代社会生活属于现在进行时,一切都还在生成、变化之中,尚未沉淀、封存起来,成为过去进行时态的历史”①。必须立足于“地方性知识”与“认知的装置”重勘海南岛的位置,并由此观察林森的文学创作及其意义。
四、“遥远的历史与地理”:时间、空间与“认知的装置”
不管是“地方与中心”的互质关系,还是“岛屿的中间状态”,对海南岛以及生活在海南岛的人而言,它都被给定了一个“遥远的位置”。但时至今日,要理解“遥远的海南岛”就不能单纯停留于偏僻与边远的地方印象上,还必须深入“遥远”更为内在的本质,以厘清属于海南岛的“遥远的历史与地理”之意味。重新回到“什么是海南”的追问上来。所谓“遥远的历史与地理”其表层意义首先落定在“悠久的历史”与“风光独异的地理景观”上。且不说苏东坡以其卓绝的天才、抱着赴死的决心却写下淡然的“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②,即便唐朝宰相李德裕、宋朝宰相李刚等,也足以让“海南岛的历史延长线”伸向更为遥远的时间深处。与此同时,海南岛因其独特的地理区域而造成的风光逐渐成为旅游资源后,“海南岛独一份的景观”便成为认识海南的一张绝佳名片,地理自然的独异造就风俗习惯的独异从而带来生活方式的独异,将海南岛与其它地方区分开来。但更为深层的是,恰因奠基于历史与地理两方面的“遥远属性”,海南岛反而构成了一个文学的独有天地。林森自《关关雎鸠》开始所描摹的“海南风俗画”一直绵延到《岛》与“心海三部曲”,既是文学技巧的独特性之体现,更是地方性知识的凸显造就了文学的陌生化:景观上的海洋、椰树、沙滩、渔村、热带雨林,故事上的耕海、捕捞、葬身大海、海里岸上,生活上的咸腥味、鲍鱼之肆、咸风剥蚀,风格上的潮湿与黏腻、台风与暴雨。“地方的风格化”包含着写作者的修辞技巧、文学天赋、创作才能的同时,也包含着地方性知识促发下的文学之灵性的彰显。或者说,海南岛以其独特的空间与时间,塑造着地方的文学样式,以空间地理与时间历史的双重遥远属性,将文学作品以“推远的方式”达成陌生化的效果,但不能忽略的是,这其实蕴含着一个“远与近的辩证法”的问题。
重回柄谷行人的“风景之发现”,我们可以看到,如果说这其中隐含着“作为对象的外在风景”与“发现风景的内在自我”之间“认知的装置”的话,亦即唯有返回自我的内在并发现人的内面,外在的风景才能被发现,那么“内与外的辩证法”实际上就构成了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从而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提醒“风景之发现”后随即会被遗忘的缘故。同样的道理,如今追问“什么是海南”本身也包含着一个关于遥远和切近的“认知的装置”:由于遥远的海南之被发现而导致自身所处的位置被遗忘,这个被遗忘是以习惯成自然的方式而产生的,但遥远被发现的同时切近被遗忘也成为一个事实。也就是说,正是基于遥远和切近的“认知的装置”,“什么是海南”的追问就提请人们注意它同样存在着一个更为本质的、可称之为“远与近的辩证法”的问题:厘定地理和历史意义上的遥远本身寓指着一种“认知的装置”的存在,而对遥远本身的发现又潜藏着另一层次的“认知的装置”,即遥远本身被置换为一种切近,通过亲临、道听途说、描摹与叙述等将海南岛置于眼前。因为一俟“遥远的海南岛”被言说,它就被召唤至言说者的意识之中,从而化为言说者的一种内在的自我经验。文学恰好是实现这一“认知的装置”的重要机制。
按照段义孚的解释,地方往往以故乡的面貌出现,这种情感认同、身份认同所带来的“作为世界中心的地方”,恰恰是文学所提供的“认知的装置”——将地方与世界/中心进行了某种翻转。“地方是运动中的停顿,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会停留在一个能满足某些生物需求的地方。停顿使一个地方有可能成为一个感受价值的中心。……故乡是一个亲切的地方。它可能平淡无奇,缺乏历史魅力,我们却讨厌外乡人对它的批评。它的丑陋并不要紧。”①“远与近的辩证法”其所强调的正是这种“感受价值”的实现,它可以变成“故乡与亲情”,也可化为“满足需求的空间”,但内蕴于其中始终不变的乃是“认知的装置”及其所提供的遥远与切近的转换。《心海图》的“漂泊离去”与“重返故里”的叙述中,就深刻包含着此一关于“远与近的辩证法”的“认知的装置”:方延不远万里奔赴海南,还处于空中悬停状态时便感受到故土的召唤,身体上的亲临与心理上的重回怀抱共同塑造着他对海南的认知;随即而展开的海南岛上的快乐童年时光之铺排,则将个体对地方的价值感受烘托出来。它从遥远变为切近的事实不仅仅是物理学意义上空间与时间的变化,更是心理学意义上空间与时间的扭曲变形。对个体来说,方延所认识的地方经由“重返”的目光而促使景观被发现,但“风景之发现”毋宁说更是他个人内在的重识,从遥远的历史源头追溯地理的景观,再从切近的地理景观倒推遥远的往事记忆。类似地,若纯粹从地理空间的意义上来透视“远与近的辩证法”与“认知的装置”在林森文学创作中的意义,《岛》就变成一部独特的小说:岛屿相对于岛屿而言是边缘的、偏远的,但岛屿相对于陆地而言同样是边缘的、偏远的,在相对的关系中海南岛变成了切近的存在,而退伍军人所处的岛屿变成得遥远,连同他记忆中曾经的渔村和温暖的家庭一起变成了遥远的处所。因此,所谓的遥远与切近只不过是个体“认知的装置”罢了,它们所摆置出的与其说是“空间—地理”意义上的方位与距离感,不如说是意识的内在与情感的尺度。同样地,若纯粹从历史时间的角度来观察“远与近的辩证法”与“认知的装置”在林森作品中的价值,《海里岸上》与《唯水年轻》则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观察视角:子辈在埋葬广义的父辈之时,定然会预见其自身的“吾生之须臾”与埋葬父辈们遗体的“海洋之无穷”②。这既是“唯水年轻”所揭示的生命之真谛,也同样体现在《海里岸上》老苏与阿黄的生命轨迹上,即海洋亘古如斯、永生不逝,人类生命的短暂皆为沧海一粟。他们以自身切近的躯体寿命之有限促成了遥远历史传统之无限,于是所谓时间的遥远被化为无数个短暂瞬间的切近之堆积。他们继承遥远的历史之由来,又指引着切近的历史之去向,从而“层累地造成”历史传统、地理人文。
林森的创作是如何实现文学的“认知的装置”并体现出“远与近的辩证法”的呢?这就需要重回开头处所提及的“风景之发现”与“从风习与风情而建立的风格”,也就是“地方的风格化”问题。有研究者认为:“在针对某一个地方而生产的无数图像和信息中,作家常常会选择那些对自己有意义的,并根据某种逻辑来组合它们,而这逻辑往往与现实地理或历史毫不相关。”③林森是超脱于海南又内在于海南的作家,他的文学眼光是全国化的,也是世界性的,因此他才会选择立足于海南这一地方,拓展其文学世界的宽度与广度,给予其作品以深度与高度,因此“作为故乡的海南”与“作为文学的海南”是紧密地疏离着的,也是疏离地紧密着的。不管人们认为“风景是可见的个人史和部落史”①,还是秉承如下观点:“需要批判地理解生态、文化、经济和社会条件上的差异是如何生产出来的,也需要批判地评价这样生产出来的差异之正义或非正义性质。……平等原则很可能必然包容某种有益的地理差异的增殖。不平衡的地理发展是最值得大力研究和关注的概念。进一步说,任何称职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者都必定承认,在研究‘什么是/不是正义’这个问题时,完全不同的社会生态环境暗示着完全不同的回答方法。”②一个作家选择性地构建其文学世界,从而把“地方与文学”勾连起来,促成“地方的风格化”——从地理景观、自然山水、人文风情、地方习性等造成的地方之凸显,可称为“作为地方的风格”,它体现在《岛》与“心海三部曲”中的各种地方风物;从文学文本的语言修辞、文学本事、主题开掘及方言入文等来观察,文学促成地方的“自我表达”与“语词呈现”,可称为“作为风格的地方”。前者是“风格即地方”与地方的独一无二性,可称为“方志里的地方”;后者是“地方即风格”与文学的地方性,可称为“文学里的地方”。林森的作品从其考察地方人事以促成题材入于作品的角度来说,是对“方志里的地方”进行挖掘③,而阅读者凭借林森的作品认识海南岛,认识海南的风景、风情、风俗与地方性格,可以说是“文学里的地方”之形塑。也许“什么是海南”的追问,其答案就存在于林森的笔下,他通过独特的海南故事书写了一个“文学的海南世界”,也同时创造了一个“海南的文学世界”。因此,甚至可以说,一千多年之后,当我们谈论“什么是海南”时,会回想起“苏轼的诗”;若干年之后,当人们再次谈论起“什么是海南”时,他们也许会回想起“林森的文”。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商州的重构:贾平凹早期创作的历史地理图(1973—1992)”(22FZWB089)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谢尚发,上海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