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格非首部理论专著《小说艺术面面观》正式出版,试图构建一套以“文学反映个人化现实”为核心的小说理论;随后,在《塞壬的歌声》《小说叙事研究》《雪隐鹭鸶》等多本著作中,进一步完善其小说理论。同时,格非在创作实践中尝试探索西方现代叙事技巧与中国传统叙事资源融合之路,从而形成独特的小说理及其实践之路。
一、以“文学反映个人化现实”为核心的小说理论
文学反映个人化现实是格非小说理论的核心。他认为文学写作的基本目的是阐释个人与他所面对的世界的关系①,但文学不是对现实机械的复制,文学反映的是社会现象表象下尚未进入大众视野的那部分真实,写作的本质是经验个体对这部分现实的思考;在当代中国,文学要有效地反映现实,需要重新建立文本与时代的精神关联;这要求作家从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学经典中汲取养分,以兼容并蓄的开放姿态融合西方当代叙事技巧与中国古典叙事资源,以此实现对传统叙事资源的“创造性改造”。
(一)书写日常生活的价值维度
文学对个人化现实的反映,在小说中体现为书写日常生活的价值维度,反映尚未被大众熟知的现实。一般意义上,对日常生活的考察分为时间和价值两个维度,而小说和故事的区别在于,故事可以只叙述时间维度的生活,而小说则应同时反映时间与价值两个维度的生活②。小说中或多或少蕴含着的个体与时代的关系,正是对生活价值维度的反映,也可以理解为关注个体“被抛入的世界中那些物质、历史和社会变量”③,尊重人的个性与自由,关注人的存在状态与命运。反之,如果过于沉醉于对日常琐碎的描写,只关注概念化的烦恼,缺乏个体对存在的思考,将导致(小说)与现实脱节,只能机械地映照现实,而无法反映现实的深切。
个人化现实不仅是作家基于个体经验认知的现实,也包括个体认知中尚未进入大众视野的真实,即阿瑟·米勒所说的“存在”(一种“可能的现实”),作家应在总结个体经验的基础上,勘探与发现这一部分现实。人们未必能及时察觉现实的变化,甚至耽于日常琐事或生活惯性而忽视了社会的巨大变革。作家的使命便是敏锐地、及时地发现这一变化,并将之反映在作品中,或者以超前的意识引领大众到新的现实中去。格非引用《包法利夫人》的创作背景作为例证:第二帝国时期,法国的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世界不再是因果相承的线性结构,而是由偶然性的事件黏合而成;在创作技巧上,“帽子”仅仅是日常生活的一个片段,不再承担着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非戏剧性的事件被引入小说,掀起了一场叙事学革命;包法利夫人天真烂漫的空想与工业革命后资本主义的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浪漫”在资本主义现实中的处境尴尬。
格非强调写作的目的不是简单地“陈列”经验,而是对个体经验及不同经验之间关系的描述。个体经验具有独特性,但同时也是局限的、封闭的,小说中包含着作家个体经验及基于个体经验形成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受制于个体经验的有限性,当作家尝试描写超出经验的部分,便容易陷入情节脱离时代或人物脱离性格的危险。这在当代中国文学创作实践中是比较常见的问题之一。
(二)重建小说与现实的精神关联
重建精神关联是当代小说有效反映现实的途径。从20世纪70年代至今,小说与现实曾两次脱轨。20世纪70年代后期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全面变革,既有的小说已无法适应现实变化。先锋派打破叙事传统,与这一时期的现实需要不谋而合;20世纪80年代后期至20世纪90年代,先锋语境已然成为过去,叙事实验与飞速发展的现实错位,小说与现实再次“断联”。通过研读中西方经典作品及叙事理论,格非认为小说想要有效地反映现实,就需要重建与现实的精神关联,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以中西结合的叙事资源描绘时代图景,二是以文化传统应对当代精神危机。
一方面,近代以来,文学对古典资源的利用从未中断,种类繁多。第一种是套用体裁,如鲁迅之于神话传说,沈从文之于唐传奇,张爱玲之于章回体小说等,以古典体裁写时代内涵,在文化溯源中描绘时代图景;第二种是承继气韵。格非在对废名的研究中,认为废名的创作深深根植于中国诗性叙事传统,将诗歌的意境融入小说创作之中,有效避免了小说功利化、机械化说教的弊病,唤醒了写作的想象力,更深刻地隐喻现实;第三种是“故事新编”,以古(之故事)讽今(之现实),如鲁迅《故事新编》中对经典神话的改写等;另一方面,以不离世而超世的“乐感文化”应对当代精神危机,引领当代中国人重建精神信仰。不同于西方世界深厚的宗教背景,中国传统文化中强调“一个世界”,“不舍弃、不离开伦常日用的人际有生和经验生活去追求超越、先验、无限和本体”①。在此过程中,中华民族逐渐形成了强大的精神文化内核,指引中国人在现实中追求幸福,自强不息地实现价值,在家国历史与个体命运的洪流中奋勇前进。
(三)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改造”
对传统的“创造性改造”是格非小说理论的重要价值。近年来,“传统文化热”“国学热”等体现着传统文化的新活力、生命力与国人的文化自信,但仍存在一些尚待完善的地方。格非强调当代小说应“向内转”,但对“完全回归传统”与“传统文化热”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我们既不可能(完全)回(到传统中)去,也不可能(对传统)简单地加以继承”②,面对庞大的传统资源,并不仅是简单地“扬弃”,还涉及“如何扬”的问题,并不能简单地照搬优秀传统资源,也不能完全脱离传统文化去“创造”。对传统资源的创造性改造是在筛选适当传统资源的基础上,加以符合时代需求的改造,在传统与现实的平衡中注入活力,赋予新的时代内涵。
在创造性改造的过程中,有两点问题值得注意。一方面,传统的、民族的元素不需要过分强调,而是烙印在相同文化种族血脉中的,是本土作家与本土读者的默契,是审美选择与阅读意趣。如果过度强调,则使小说形同传统文化“说明书”,机械死板,缺乏现实深度,与初衷背道而驰。例如,典故是一种“文化心理和文化习惯的征候,涉及中国人特殊的文化认同机制,以及对历史记忆的认识观念”①,具有迅速联通传统与现实、个体经验与集体经验的天然优势,是作家、作品与读者之间心照不宣的文化共识,倘若刻意地加以解释强调,不仅丧失了传统韵味,也剥夺了读者的阅读意趣。
另一方面,中国文学“大小传统”的藩篱需要打破。格非认为中国文学有两种传统,“大传统”是中国古典美学体系的“向内超越”,“小传统”是受到西方现代创作影响而形成的小说传统。“五四”后,形成了“小传统”对“大传统”的批判局面,在叙事、审美与功用等方面常常对立。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改造,需要打破大小传统的壁垒,根据现实需要加以拆解融合,才能使传统文化在当代现实中焕发新的活力,使文本更具有灵活性与独特性。或者说,在时代洪流中对传统的创造性改造,融合西方现代叙事技巧与中国传统叙事资源,形成这一时代的“中国叙事特征”。
二、以“个体存在的精神需求”为表现对象的创作实践
(一)探寻时代中的个体存在
20世纪80年代以降,格非的创作实践都在反映着个人化现实。改革开放使大量西方文化与思想涌入,冲击着人的精神世界。既有文学秩序的落后致使小说与现实脱轨,无法满足深切反映现实这一要求。西方现代思潮适时地为先锋实验提供了一条对抗既有秩序的路径。格非1980年代对被解释的历史及困于历史余韵中的人的叙事反映了这种现实。例如,《追忆乌攸先生》(1986)以多重叙事视点描绘历史图景,在充满反讽意味的“反思”与“伤痕”中,指向对个体存在的质询,挖掘个体之间的疏离与不信任。整体而言,这一时期格非的作品常以关键情节、真相的空缺或重复写照社会心理,试图说明真相是可被书写的,历史是可被“打扮”的,强大的历史惯性“困住”生于其中的个体。1990年代后,格非的创作实践逐渐“向内转”,以个体经验为基点向内挖掘、向外探寻。例如,《欲望的旗帜》以对知识分子与时代错位的欲望书写,讽喻享乐主义、利己主义,反映重欲与荒谬的现实;“江南三部曲”(2004、2007、2011)则更进一步,充分融合现代小说的叙事技巧与传统资源的气韵内涵,以个体命运的曲折映照群体幻想的破灭,以西方技巧与中国抒情传统的结合,审视中国的社会现实与历史精神。
(二)复魅已消解的“故事”传统
福斯特认为,“故事的价值只体现在一个地方:令受众想知道,‘后来呢’”②。好的小说首先应该是好的故事,现代作家依靠独特的个体经验,通过各种叙事技巧,努力完成对传统故事“祛魅”。但在经验同质化的当下,“经验”与“信息”的边界被模糊,你有的经验我也可以通过媒介轻易获取,即查即用的信息叙事对现代小说与传统故事形成了双重冲击,各民族作家有意识地重提传统故事的魅惑力③,试图通过“向后退”讲好故事,把握时代精神。
格非作品对故事的复魅主要以意象与器物的介入引发读者对故事“后来呢”的追问。《隐身衣》(2011)以音乐写时代,用音乐符号作为篇章标题,写披着隐身衣行于世的一群人,以音乐获得心灵的慰藉与灵魂的安宁,反衬时代的喧嚣嘈杂。《隐身衣》中有刻意被空缺的人物关系,而这段人物关系在后续作品《月落荒寺》中得到了解答,《月落荒寺》的主人公正是《隐身衣》中的被毁容的女子,读者对“后来呢”的追问得到了延时满足。
《月落荒寺》中使用了许多意象,叙事起点发生在“曼珠沙华”茶社,“曼珠沙华”又被称为“彼岸花”,取自梵语音译,象征着生死轮回、连接阴阳之意,在小说中隐含着生命绚烂与命运无常之意,为林宜生与楚云的关系增添了神秘气息与传奇色彩;反复出现的“月亮”这一“超级意象”(在格非目前作品中,使用了“月”这一意象的作品在总作品中占比67.31%),则是联想与记忆的枢纽,是打破时间“纵轴”,并置于空间“横轴”①的自然景物,串联着历史、个体存在与集体记忆。
与此类似,器物描写在故事的复魅中也承担着重要作用,比如《登春台(节选)》(2023)中的手机。沈辛夷只要关机便可获得短暂的安宁,但后果是她与母亲贾莲芳的空间壁垒被打破(坐夜班飞机到北京),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嘈杂与更激烈的矛盾。沈辛夷自知无法承担空间距离被打破的后果,于是妥协地道歉,以短时间的嘈杂换取更长时间的安宁,手机俨然成了她的庇护所。这也引发读者疑问:母女间的矛盾为何如此严重?贾莲芳是个怎样的人?沈辛夷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往?在对“后来呢”的追问中,开始了沈辛夷的故事。对常见器物的陌生化处理,是格非尝试打破当代经验趋同性的尝试之一。这有赖于作家对当代现实的敏锐感知及对个体经验的高度总结。常见器物在文本中不再只是为了反映现实,而承担着起承转合的叙事功能,消解了器物描写的同质化与简单化,使读者重新审视日常生活中易被忽视的细节,促使读者思考手机在日常生活中承担的功用,增添了器物的故事性。
(三)重构传统叙事资源的价值
在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冲击下,重新回到传统叙事资源,脱去“实验外衣”,在“创造性改造”中承继传统叙事技巧,融合西方现代主义叙事方法,使叙事手法回归技巧本身的意义,而淡化其作为内容的意义,是格非小说实践的重要成果与价值。格非经常使用白描、用典、章回、话本、草蛇灰线、千里设伏等传统叙事形式、技巧和方法,传达着“宿命、轮回、梦境等多维美学意蕴”②。在西方现代与中国传统技巧的融合中,书写时代背景中个体存在的精神需求。以《月落荒寺》为例,其中比较突出的是对“重复”与“互文”的运用。《月落荒寺》中关键情节“车祸”一共出现了三次,分别位于开篇、中段与尾声。每一次重复都打破了既定的叙事节奏,形成倒错的效果,同一场景的反复出现则营造出宿命般的叙事氛围。第一次叙述时,林宜生是旁观者,对车祸惨烈的景象不置一词,折射出林宜生为代表的当代都市人冷漠麻木的精神症候③;第二次叙述时,“车祸”承担了叙事时间与转折的作用;第三次叙述时,林宜生与这场车祸产生了真正的关联——如果没有发生车祸,他与楚云的故事也许会迎来不一样的结局,情节与人物命运产生了关联。同时,《隐身衣》与《月落荒寺》之间存在显而易见的“互文”关系。《隐身衣》中的胆机制作人老崔在《月落荒寺》中留有身影,而《隐身衣》语焉不详的“整容女”则是《月落荒寺》中的主角,情节、人物彼此包孕、互相镶嵌。在一部作品中留下一根“线头”,在下一部作品中便能“拉扯”出相互关联却又彼此独立的故事,以互文补足作者刻意设置的空缺,书写同一时代背景中不同个体的存在方式与精神需求。
三、以“现实与传统之间”为量度的先锋转型
(一)丰富文学反映现实的知识谱系
格非的小说理论起步于对“文学终结”的忧虑,在长时间的阅读与思考中,梳理了中国文化与文学传统,找寻“回归种子的道路”,其小说理论不仅包含了对现实与传统的回归,也丰富了现实主义在当代的知识谱系。
“回归种子”的第一步便是梳理中国文化与文学传统。在对废名的研究中,格非分析了其小说的叙事形式,通过与西方当代叙事方法的比较,把握中国传统叙事独特的诗意与文化根源。进而分析《红楼梦》《金瓶梅》等世情小说,从老庄的哲思出发,深入文学文化史之中,将不离世而超世的“乐感”作为应对当代社会变化与精神危机的精神文化支柱,在现实与传统的二元统一中把握现实。格非对传统文学与文化的梳理,更明确了小说理论对小说真切反映现实的要求。在这层意义上,先锋向现实转型是在时代背景中对现实主义知识谱系的丰富。与宏大叙事不同,格非小说理论中反映的是个人化的现实,即基于个体经验描写个体存在、探寻个体精神需求,以此体现时代本质。
(二)“超越”先锋创作的现实转型
对照解读格非的理论与实践,可以看出“文学反映个人化现实”理论核心指引下的创作转型,力求在传统与现实之间保持先锋的内核,从而更贴近反映时代与现实。一些学者认为格非创作转型是“不彻底的”,透露着犹疑与摇摆的姿态。这种“不彻底”恰恰是格非现实转型的主动选择,也使其区别于传统现实主义作家作品,在当代中国文学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1980年代,格非的先锋实验着力于表现“乌有的历史”与“虚幻的真实”,对现实的反映是隐喻式的;1990年代后,格非作品中的现实因素更为明显,但与传统现实主义创作不同,格非不着力于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是在典型与非典型的二律背反中描写小角色,塑造“典型环境中的非典型人物/事件”,完成对先锋时期创作的超越。《隐身衣》《月落荒寺》《登春台》等作品的时代环境是典型的,但人物与人物经历既有典型性又有边缘性。比如胆机师傅这一角色,与多数传统手工业一样,从事这一行当的师傅人数稀少,不为大多数人所知,隐藏于都市的角落之中。但如此边缘的群体,有着与多数人相似的典型烦恼,比如经济来源、亲戚关系、夫妻矛盾等。
在中国传统文学叙事中,作者往往以全知视角参与到叙事,对人物心理的描写常见直接引语,又或者寄情于景,以环境描写衬托人物心理。格非在承继世情小说的传统抒情韵味基础上更进一步,或平直地写出人物感受,或“藏情于事”。“藏情于事”是指人物心理与真实情感隐藏于耦合的事件背后,作者不写人物心理变化过程,只写情感变化结果。心理描写的刻意空缺更贴切地反映着当代人缺少信仰的精神困境。
(三)先锋转型中的“遗留问题”
自发形成的先锋追求深深烙印在格非的小说理论与创作实践中。先锋的转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封闭的,而是在时代变化中兼顾现实与传统,不断调整、不断行进的,但仍能看见一些问题的痕迹。
对人物的“弱化”既是格非小说理论与实践的特点,也是缺陷。在小说理论涉及人物分析的部分,格非主要考察人物叙事层面的功能,比如安娜·卡列尼娜身上所反映的现实、爱玛的天真烂漫对资本主义社会冷漠的反衬等;小说理论上对人物的忽视,在创作实践中体现为人物为情节服务的倾向,主要表现在人物缺少统一性格支撑行为逻辑,以及人物行动缺乏生活的真切性两个方面①;“中国式诗意”的审美取向承继传统意蕴,但缺少现实的震撼力度。一些学者评价格非的创作实践为“新古典主义风格”,其理论与创作都自觉地营造着“中国式诗意”②。但“中国式诗意”是含蓄的,缺少一种现实震撼人心的强大力量,这或许与格非立足于“知识分子写作”不无关系。
格非的小说理论与创作实践是一体两面的,以“文学反映个人化现实”为核心的小说理论与以“个体存在的精神需求”为表现对象的创作实践相互对应。从整体上来说,格非以理论自觉培养文化自信,为当代小说讲好中国故事构建了理论基础。
【作者简介】刘禹彤,暨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