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时代的小说美学

2024-10-08 00:00张炜
当代作家评论 2024年5期

必要的仪式

“小说”这种形式能够存在多久,已经作为一个问号时隐时现。市场(精神的和商业的)决定它的现在和未来,这不会有什么争议。许多年前有人说“小说已死”,引起业内中坚人士的愤怒。现在可能不那么愤怒了,平和了许多。因为我们一块儿进入了AI时代,一切都得重新评估,多方审视,坐下来一起商量。结果发现头绪很多,欲理还乱。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新话题,只是置身其间的所谓“时代”有了新命名。若比喻为一种疾病,也许担心它类似于渐冻症那样,固执地朝着一个不治的方向发展。

“小说”——“雅文学小说”,或者借用备受挑剔的“纯文学”这个概念也未尝不可,反正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是否还有必要寄予过高的希望?它在两个多世纪以来承载的巨大荣誉,不可替代的使命感,已经让其不堪重负。而今只要静下来,就能听到吱吱嘎嘎从内到外的崩裂声,听到一阵訇然跌落的局部震荡。

可与此同时,却又呈现出另一番完全不同的风景。不必汇集征引精密的数据即可知晓,今天出版机构产出的纸质印刷品按年度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几百倍,其中文学即占有相当大的比重。这里尚且不计更为庞大的电子输出。文学市场深渺无测,几可结论:以雅文学为核心的文学不仅存在,而且无穷无尽绵绵永寿。畅销,喧哗,热烈,频繁的书会,惊人的吞吐量,带货直播,数字浪潮中的文学红利,无不楚楚动人,引得偌大一个书场跃跃欲试。

不过冷静下来,谁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阅读正急剧衰减,人头攒动中鲜有传统书虫。他们趁热囤了,手沾口水翻过,拍了照发了帖,赶上了一波,还要打听另一波。然后就是疲惫和冷却,是还原一个真相:我们哪有时间读书,我们忙着呢,我们连一点耐心都没有,也不在乎什么优劣。好像书就是书,杰出和拙劣没有太大的不同,它们也就那样。或者杰出的文学作品真的存在,只是与眼下的匆促劳碌难以匹配。总之疏离它们的理由太多了,说出实情也不必难为情:文学作用于心灵的力量,推拥精神的潮涌,令人沉迷且感人至深的年代,已经过去,一去不返。

数字时代,全天候全方位的声像文字推送,切近的欣悦和遥杳的惊扰,拿出它们总和的万分之一即可堵塞视听。既然如此,又何必动用巨量劳力事功维持文学的热度,如山峦一样堆积的出版物,如过江之鲫般的写作者?君不见最为宝贵的林木化为纸浆,兜一圈还是纸浆,循环往复筋疲力竭?

我们无法回避一个禁忌的话题,这里涉及虚荣和自尊、行业与惯性、文明与传承、恪守和偏见,等等晦涩而敏感的字眼。说白了,我们的文学产出与实际消费力,即通常说的“供求关系”出现了大问题。低劣堆叠和隆隆空转已是常态,但一切又必须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我们需要的是——仪式。因为任何事物要守护自身的存在,首先是守护其形式,即某种象征性的仪式,哪怕它与题旨和内容发生严重的冲突,也在所不惜。

文学是文明/文化最有效的传承方式。进入十九世纪末,世界文学中的“小说”已不可逆转地成为主流体裁。雅文学通常以诗为核心,以小说为主干,这在能够预期的未来也难以改变。于是我们也就有了答案:放弃“文学”特别是“小说”,对于一个族群是断不可能的。保持“小说”的“繁荣”,仅就“仪式”的意义而言,也是必要的和重大的。

事实上对于大众读者和大多数学院读者的意义,也主要是这种“仪式”感,是一种概念的牵引。

现象级

“小说”的崩塌是从内部,从写作者自身开始的。因为古典主义的庞大积累让人绝望,歌德雨果托尔斯泰们一路下来,似巨星恒耀,如磐石压顶,这个行当也许从一百多年前就开始寻找自己的出路。“机会主义”不再是一个贬义词。文学只是艺术的一页,形式上比绘画更隐蔽。如果从绘画入手考察就直观多了。伴随工业革命产生的“现代”“后现代”,其趋向是不可逆转的。我们迈进世界各大艺术博物馆即可发现,陈列品以时间为序,画幅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潦草”。一挥而就者越来越多,怪异到令人瞠目结舌者更不在少数。在寸土寸金的最高艺术殿堂上,竟然辟出二十多平米悬挂一些揉皱的纸团和粗石块,因为这是一件“后现代”作品。想起更早一点展陈的杜尚的小便池和车轮,那已经是客气的了。

绘画界的“爱因斯坦”毕加索,最通俗地阐释了古典主义的衰落。他的粉色蓝色时期自不必说,他言称自己从童年时期就可以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好。可是在滚滚向前的现代主义浪潮中,这样一位超绝的天才人物也被冲坍了。他仿佛一觉醒来,搓搓眼睛开始裸奔。是他第一个把男性生殖器画到女子额头上,连续涂出最荒诞无序的一堆颜色和线条。这是显而易见的“垃圾”或“杰作”。二选一的评价天平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向后者倾斜,因为形势比人强,谁都害怕做顽固不化的艺术老赶。时尚和激进是永远的优势股,这个已经被人看破。不过天才如毕加索者,内心的绝望和悲苦,更有放纵癫狂之后的椎心之痛,只有自己了然。

艺术家从群体到个体,就这样一起走向了一条不归路。当然,人类文明不会一直停留在古典时期,工业革命是一次出走更是一次飞跃。但是作为艺术的“古典主义”接受如此无义的背刺,其代价和后果实在太大了。

这就由绘画说到了文学,特别是“小说”。其中的道理毫无二致。“现代主义”的标志性文本我们大都耳熟能详,它们实在是太显赫了,从《恶之花》到《尤利西斯》,历数下去,一百余年流脉不绝,花样翻新到无可胜数,应有尽有。评说它们是危险的,因为稍一孟浪就会触犯禁忌。伟大的牵引者和势利之徒、诚恳与虚伪、牺牲与欺骗、狂夫与圣人,皆恭列其中,留给后人甄别的任务艰巨到不可想象。一切都由“现代”之河排泄,成为一道汹涌无羁的洪流。正视一下,它们当中的成功者无一不是“现象级”的,从现代传播学的角度看,无一不是提供了充分的理由。影响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另说。

巨大的广告效应,名声与卖场,乌合之众的口耳效应,姿态永远大于内容并胜过品质。这些既成定理,只需毫不犹豫地遵循和践行即可。果然,所有的逆行者都被无情地否定和覆盖了,那些天真的“时间接受论”将被屡屡嘲弄,最后认怂。“小说”和“小说家”成为一门折腾的艺术,行为的艺术,窥视的艺术,声音的艺术,一句话:现象的艺术。

“现代主义”的天才和圣徒难逃定律,尽管他们是极少数,属于泥沙俱下的金石。这一路漂流中的淤积太多了,既奥妙无限又极其简明,就看能否开启智窍了。凡事遭遇到“现代”便不可理喻,如果前边再加一个“后”字,将变得更加复杂,更不可言。时至今日,我们终于明白,无论加多少个“后”字,都不如一个“AI”:“现代”“后现代”是一条河流的不同阶段,而AI这两个字母代表的,则是容纳百川的大海。

从常识上我们都知道,艺术创造的伟大源泉来自个体,而AI时代依仗的却是群体,群体的计算与整合。按理说这一定会导致艺术的悲哀。可是有人会以应用技术的一日千里、日常生活带来的革命性便利与进步、无可预估的能量和眼花缭乱的想象力,驳斥艺术创造所需要的个体性,并以此证明那不过是行将终结的古老神话。是吗?以群体智能的创造并返回群体的接受,这就是AI时代艺术与精神的循环?这究竟意味着艺术世界的末日,还是艺术正在经历长生不死的基因改造?

让我们等待“时间”的检验吧。对不起,这里又说到了令人讨厌的“时间”。

在不堪忍受的等待中,依旧不能停止的是“小说”的创作,因为生产力“三要素”仍然存在:劳动力、劳动工具和劳动对象。不同的是这三大要素全都发生了质的改变,生产力也就有了出乎意料的提升。结果我们都知道了,那就是如连绵山岭般的纸质/电子制品的出现,覆盖与反覆盖,震耳欲聋和垂死不就。

我们现在不得不重新定义“文学”,特别是“小说”,它应有的面貌和质地、它的诸多可能、它是否存在某种赦免的空间和方法?

回答是一切皆有可能。我们赶巧不赶早地来到了AI时代。我们将书写,不,我们将敲打或口占一种全新的文学——“小说”,而且是“纯文学”。我们早就等不及了,我们将创造超越一切。

古典主义的过去时

二百年来,我们继承的正负面资产主要是“古典主义”。怎样利用或与之切割,正在成为事物的症结。

今天的“小说”写作者面临的一揽子工程,对其中的各个环节都要了然于心。警觉和戒备是最重要的,夸张一点讲,这关乎作家与作品的生死存亡。暂且把整个过程分为创作、接受、品质、语言、阅读和学术,至少五六个小项或分项,以全面地与“古典主义”倾向对应,从而作出区隔,选择一种全新的美学立场。

首先是生产环节。创作主体除去天资以外,姿态是空前重要的。如果说以前的写作者时而松弛,任由感性的恣意,那么现在则完全相反,因为用来掌控全局的“算法”时刻不能疏离。是的,“算法”,这才是AI时代的本质和奥秘。时间是宝贵的,因而要选取最短的路线,这比速度还重要,必要时还将弯道超车。生命中所有的“轻”都有价值,而所有的“重”都值得怀疑。无论技术还是思想层面,孜孜或矻矻不仅愚蠢,而直接就是攀缘向上的拦路虎。注意,罄其所有,不计得失,惊世骇俗,一切只为了进入“现象级”。

要明确接受的过程、对象以及途径。作为“小说”,粗粝的轮廓比细节更重要,重口味比好故事更重要。要有反叛的勇气,弑父不如弑母,尽管这是一种比喻。现在的文学生众,也就是接受的主体,早就急切匆忙如火在背,神情恍惚,是奔跑者苦熬者,也是焦虑的看客。“阅读”对他们其实是最陌生的事物,他们当然知道“阅读”这回事,尝试过这种莫名的烦琐。文字和语言只是障碍,如何掠过和超越,就看现代写作者的经营策略了。总之需要明了的是,从字与词开始的所谓“阅读”,已经属于“古典主义”大的范畴。

从内容论,肤浅和庸俗是必要的,粗鄙和轻狂,争议和挑战,自残的勇气,这作为引人关注的某种品质,都是宝贵的。要与所有奢谈“语言艺术”的理论划清界限,要反语言,同时反智反常识。语言的传统功能已被颠覆,由幼稚和紊乱、破败与简陋而产生的辐射效应,在汹涌的数字沉浮中更为显著,更有趣也更刺激。要毫不犹豫地放弃行文的工细严谨,那是汉语造句的恶习:一旦触动他人沉潜和吟味的陈旧习性,也就先自失败了。要极其重视各路黄口的阐述,要出圈,圈外才有面包,而圈内只有废纸。不要惧怕和挂念高大门楣下的某些人,他们看上去纸冠高耸满腹经纶,私下里多是广告业的服务生,是电路板上微不足道的小元件。他们没有想象中的纯与倔,而分别是受雇的掮客和听命的推手,心念蝇头小利且胆小如鼠。他们一直在学习和掌握娴熟的“算法”。

“小说家”最致命的是感染谦逊、自省、忧愤、怜悯、诚恳、勇气、牺牲,诸如此类的情绪病菌,它们大多潜伏和滋生于“古典主义”时期。只要是觉醒的学人,早就变得通透了,不再伸出那根驳辩的手指,而是出门先看风头。在喧嚣四起的野马尘埃里,他们越来越臣服于文学的“滚刀肉”——这一类“泼皮”在任何历史阶段都不可替代。无论西东,最矜持最煞有介事的百年老店祭酒心知肚明:长衫客是无力的,而打赤膊的家伙足够生猛。所以祭酒正处积虑搜寻后者,以备不时之需。通常,人们认为对文学伤害最大的,莫过于目光短浅的势利小人。其实这些角色差多了。真正能将文学的尊严踩到粪土中的,还是各路通吃的“滚刀肉”。他们没有任何禁忌和底线,贪婪和吞咽就是欲求。“滚刀肉”哪里会在意什么“小说”,他们只是一伙高阳酒徒,是AI时代的组成部分。怎样从这种功能性的文学诠释中作出严密推演,正是崭新的小说美学亟待解决的一个课题。

“古典主义”真的属于过去时了。它作为一个笼统的概念,谈论起来显得无关痛痒,只有将其进一步细化,并与当下一一对应才有意义。二十世纪以来,“小说”居于文学表述的主体,“小说家”也就不得不从时下寻找和确认具体的觉醒点,然后使用排除法,来逐一进行祛魅行动。这个过程是有趣且有效的。我们将发现,“小说”的死亡,只不过是传统意义上的,并不包括蜕脱更新的变种。在蜂拥堵塞的信息通路上,它只是一根粗大光缆里的一丝纤维,怎么会死亡?

一个人的现代生存状况,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信息处理能力。现代人大致不会毁于饥馑或战乱,而每每崩溃于各类信息的压迫。人需要接受立体信息,而不是片面的或单向的。老旧的信息也是信息。因为处理能力的局限,有时候不得不阻断一部分信息,以免死机。就一台隆隆运转的“小说”机器来说,它的机壳早已滚烫了。所以无论是创作者或接受者,首先需要阻断的,就是信息量巨大的“小说”,它们有着难以承载之重。

这是一个计算的时代。不会“算法”的小说家,就只能置身于时代之外,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被时代抛弃”。

石头的意象

计算的前提是要认同“现世主义”。人们普遍认为上苍已死,从此剩下的只是人类内部的事务。这就简单多了。“相对论”的精微晦涩让人止步,但速度扭曲时空却似乎有感。数字时代真的太快了,越来越快,迫使时空变形。人人都已看透,于是再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凡事直来直去更好。

“小说”就在这种情势之下蜕变为全新的艺术,借壳上市。它仍旧称之为“语言艺术”,却与古老的法则风马牛不相及。它从云计算而来,再到云计算里去。它的个性是定制的,是虚拟的而不是实有的,是化纤的而不是有机的。它从不掩饰物质主义,驱除精神和诗性,并以自毁的方式投入喧哗,以声嘶力竭搏取输赢。劳作和推销的时间比值是这样的:三分折腾,七分码字;不,两分码字,八分折腾。劳作即意味着失败和贫困。

一切有关自尊的探求和持守,都属于古典的迂腐。文学喻为一条河流,那么可以直言不讳地宣告:只要泡沫,不要水流。哪怕是闪过几秒的稍大一点的泡沫,随之破碎也好。存在过,牺牲过,具有悲剧性,而连古典主义美学都会承认:悲剧比喜剧更有价值。

只有冥顽不化的愚公们才大惊失色,说:怎么可以有这么多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起哄干号、满口谎言、自吹自擂、荒诞不经、纸糊的桂冠?他们真是少见多怪,刻舟求剑。他们还活在另一个世纪,不知当今如何“阅读”,更不知其中蕴藏的全部奥秘。仍旧依赖眼肌劳损是十分愚蠢的,连几千年前的庄子都有过“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提点,怎么就不能稍稍进化?“神遇”可达光速,这正是AI时代的速度。

为“神遇”量身定做的“小说”,才初步达标。接受本身即是一门艺术,而最高的艺术离不开速度。傻子才会奢望“沉默的大多数”,才会期待这些苦读者。也许他们还在那里。不过还是别扯了,“阅读”真的是一种十分古老的行当。谁想回到古代,那他真的在作已经死亡的“小说”。

实际上一切都在空中充斥,那是无处不在的庞大信息,一切有信号覆盖的地方都能自然接收,除非生命处在停机状态。它们来自多嘴多舌,恰好是不愿沉默的大多数。那些宁可在滔滔不绝的文字海洋中遨游的人,那些沉闷可爱的先生们,轮到他们上桌,黄花菜都凉了。时不我待,年轻人急于赶车,老年人等着返乡,中年人拖家带口。所以时间、时间,还是时间。所有的声音,喧嚣,云集为雨再化为瓢泼,等着挨淋就好了。

一些古旧先生还在拨弄木头算珠,算来算去,总觉得自己耗尽心汁的一钵美味足以令人陶醉,而享用者为什么连微醺都没有?他太过失望,以至于悲伤。他的心事被受众知道了,引起一阵苦笑和厌恶:别扯了,如今谁还那样阅读?你想多了。

是的,想多了。于是就有了一场痛别或独守,产生了时代的“大冤种”或“大倔种”。这些人与时代风习格格不入。这就大不利于身体,所以也不利于创造——创造自己不可割舍的“小说”。

窃以为“大冤种”不如“大倔种”;而更高一级的,则是变成石头:坚硬而沉默。

刚有这个想法,立刻被拥来的无数信息,即算法汇集起来的嘲笑:今天的石头已非彼时的石头,坚硬?现代高爆炸药和功率强大的盾构机,可以轻而易举地粉碎和打洞。这就是现代。可是且慢,刚刚想到的是山脉,如喜马拉雅昆仑阿尔卑斯者,它们是造山运动以来的天然巨隆。它们是石头,却不是一般的石头。

这等于又一次言说永恒,也就再次掉入了“古典主义”的陷阱。

其实任何时代的“小说”写作都不必那么悲壮。简单些,让书写的文字回应自己的心灵,接受它的检视或应许即好,满意即好。这时候心目中设定的受众不过是自己,即“一切”的“一”。

2024年8月1日

【作者简介】张炜,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