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马洒村
如果我告诉你,在云之南隅,文山腹地,隐藏着一个能让时光暂停,让味蕾起舞的节日——一场色彩与香气交织的盛宴,你是否已心驰神往,渴望一探究竟?每年农历六月初一,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轻抚过文山州马关县马洒村那片郁郁葱葱的稻田,一场关于“吃”的非凡庆典悄然拉开序幕。
晨露微凉,壮家人穿梭于田间地头,采集红蓝草、密蒙花、板蓝根等自然馈赠,以这些山野之灵,为平凡的糯米披上五彩的华服。
沿着马洒村铜鼓广场往上走几百米,就到了田老师的老家。今天,她的阿妈起得特别早。她先将院子里打扫了一遍,看起来是一尘不染了,脸上才露出满意的微笑。接下来,将昨天采摘回来的染米的植物逐一洗净,部分植物需先经历阳光的洗礼,再进行捣碎、熬煮、过滤,然后再分颜色放入淘洗好的糯米。红蓝草是色彩的主宰者,在清水下熬煮后先是变成粉色汁液,和着草木灰敲碎,又幻化为蓝色,剩下的残渣,再经炉火慢熬,蜕变成一抹浪漫的紫。密蒙花,则以其独有的温婉,释放出灿烂的金色。板蓝根,在另一隅没入清水交织出另一番深邃的蓝,与红蓝草制成的蓝相呼应,却又各有千秋。这些在一般人眼里看起来就是普通植物的花花草草,因了节日的氛围,加上老阿妈点石成金的巧手布局,仿佛成了一件件有滋有味的艺术品,霎时变为了有趣的灵魂。
通过“花米饭节”的拍卖环节,我们了解到花米饭也有自己的“蒸”霸赛。马洒人以米粒为笔,色彩为墨,簸箕为画板,于方寸间勾勒出一幅幅地方风情的图案,这个过程不仅考验创造力,还需要有极强的耐力。制作一件花饭作品,往往需要数日的精心雕琢,在染色上更要下足功夫,一幅完整的作品上,有时甚至会出现十余种颜色,还要讲究深浅变化。但这却丝毫难不倒马洒人,花饭节上,各家各户都拿出了看家本领,甚至有人做出了两米二的大簸箕花米饭。这些艺术品不仅装点着餐桌,更跃然于舞台之上,成为神蛙广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伴随着侬人古乐的悠扬旋律、纸马舞的灵动飘逸以及手巾舞的欢快节奏,观众在享受文化盛宴的同时,也会将自己手中的鲜花献给最为心仪、创意无限的花饭作品。最终,这些承载美好寓意与情感的花米饭会在现场进行拍卖,传递马洒人对生活的热爱。
跟随着老师们的步伐,我们悠然漫步于马洒铺陈着无数惊喜的小径上。城市的喧嚣与紧绷,很快便被马洒古树林间穿梭的清风轻轻拂去,取而代之的是心灵深处的一片宁静和欢畅。香糯四溢的花米饭,携带着壮家儿女的热情与淳朴,缓缓地在胃里铺展开来,暖向心田。车行蜿蜒,沿途是美景与欢笑的交织,恍若穿越时空的隧道,瞬间回到了童年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的我,总爱蹦蹦跳跳地跑在大人前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每当遇到不解之处,只需回头,那双双慈爱的目光便能给予我无尽的答案与鼓励。而今,漫步马洒,太多五彩缤纷的事物再次将我童稚的心唤醒。
田老师的母亲,是地道的马洒人,她为我们重现了花米饭制作过程。随着岁月已久,那份技艺成为被时光反复打磨的珍宝,未曾褪色。经由奶奶能够点化万物的手,糯米很快重获了新生,由白色变成蓝色、黄色、绿色、粉色、紫色……她耐心地为我们讲解染色过程和各种“配方”。我跃跃欲试,想要亲手感受这色彩的魔法,并尝试着染出最爱的薄荷绿。老师信心满满地拿出刚刚学来的“化学秘籍”,欲助我一臂之力。最终,在我们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得到一碗香喷喷的花饭,虽然颜色还只是略显稚嫩的黄绿色,但我已十分满意,我和老师相视一笑,看来技艺之深,非一日之功啊。
太阳升起来了,马洒寨子里,男女老少身着节日盛装,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挤满狭长的街道。壮族服饰的色彩在阳光下闪耀,壮族奶奶们脸上的笑容,温暖而明媚。此时,我不禁想起已逝的外婆,若她穿上这身衣裳,定也会笑得很灿烂吧!我挽着奶奶们合影,她们笑我也跟着笑,在这熟悉的温暖下,泪水却在不经意间涌上眼眶。或许是我太感性,自从外婆走后,对她的思念总是在我毫无防备之时突然汹涌,又在我即将崩溃之时突然消退,仿佛一个行踪不定的客人,到访之时不打任何招呼。正当我恍惚之间,一阵激昂的鼓声响起,将我从深沉的思绪中唤醒,抬眼看去,马洒人正跳起欢快的纸马舞,以最热烈的方式迎接着四面八方的宾客到来。
壮语中的“纸马”属于当地语音的倒装句,按照汉语的习惯应该读为“马纸”,几经转换,就成了“马洒”。传说北宋年间,马关边地遭敌侵,男丁奔赴前线,寨子只留下老弱妇孺。一伙敌寇绕过防线,直指村寨。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三姐带领妇女们用稻草和竹篾扎成战马形状、糊上白纸、挂上铃铛、拿起刀枪、套上纸马,模拟出军队出征的浩荡气势。这突如其来的“军队”,让敌寇大惊失色,误以为村寨早已严阵以待,从而仓皇撤退。此后,跳纸马舞寓意吉祥,成为世代传统,马洒也因此得名。一场可能的浩劫,就这样被一群看似柔弱的妇女以智取胜,化解于无形之中,让人心生敬畏,又满怀感动。从此一方“纸马”,成了勇气与智慧的象征。
自李氏侬人先驱从广西迢迢而来,马洒便开始了它作为多民族共融家园的壮丽篇章。高氏一族源自鲁辽渤海,历经南征北战后,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卸甲归田。王氏,从山西太原一带南移西粤,穿越宋代的烽火,随侬智高部属散居滇东南。田氏连粉从广南患难逃生,将“盧”氏去头尾留中间换为“田”氏,奔往克昔而后定居。这四大家族,以及后来陆续迁入的郭、卢等多姓氏的壮、汉同胞,几经沉浮兴衰,在这里和睦相处,共同书写着马洒的历史。
几百年的风雨兼程,马洒孕育了厚重而又多彩的文化。马洒壮族的民族节日与宗教节日合二为一,有二月“祭龙”节、三月三祭雷神、六月花饭节、尝新节等传统节日,有神农殿、龙宫、观音庙等特色建筑,有纸马舞、手巾舞等传统舞蹈,有银器制作、刺绣、侬人古乐等传统技艺。这些都记录着马洒壮族世代相传的智慧与情感。马洒人将历史融进世代相传的基因里,描摹在他们的服饰、建筑里,呈现在庆典与歌舞中,这种文化的传承,使得今天的村寨不仅拥有美丽的外表,还拥有鲜活的灵魂。
马洒的天空,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淘气。在长街宴即将揭开序幕之时,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有些担忧,怕长街宴没法如期举行。然而,这雨却未能扰乱马洒人的节奏,他们不急不躁,有条不紊地筹备期待已久的盛宴,似乎这场雨,本就是长街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邻桌的马洒人看我们在阵雨中慌乱的样子,说:“没事儿,雨下一会儿就会停的。”也许,马洒人深知,这雨不过是天空的一场即兴表演,不久便会悄然退场。此时,有些餐桌上,已经陆续开始上菜了,马洒人以一种近乎诗意的方式,诠释了何为“风雨无阻”。他们悠然自得地围坐于桌旁,撑着伞大快朵颐,享受着雨中的美食与欢聚。是啊,下雨就打伞,没什么大不了的。果然,不大一会儿,雨就在我们的杯箸交错中停了。
当雨过天晴,花米饭摆在餐桌上,色彩绚丽的点染,就像一道道彩虹。而凉鸡,是马洒的另一道独特美食,选用的是当地的土鸡,肉质鲜嫩,再配以柠檬叶、辣柳叶、花椒等佐料,让人一口下去,便仿佛能感受到马洒山水间的清新与热烈。除了花米饭和凉鸡,长街宴上还有糯米粑、褡裢粑等琳琅满目的传统小吃,它们或软糯香甜,或嚼劲十足,再配上炸南瓜花、阳荷花蕾、串串肉等,味蕾的舞蹈让人赏心悦目。
离别的时候,奶奶为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她将花米饭用芭蕉叶细心包裹着,装进精巧的竹篮子里,沉甸甸的。回望文山,那片被雨水洗礼后更显翠绿的山峦,那条蜿蜒流淌、见证无数故事的河流,以及那些淳朴善良、热情好客的人们,都化作了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今年虽已三度造访文山,但每次踏上这片土地,总有许多新的风景与故事,等待着我去发现,去体验,去珍惜。
直至我们离开,马洒人的纸马舞依旧配合着鼓乐的节奏萦绕在神蛙广场,古寨还是那样热闹,这份热闹,不正是壮族先辈们顽强抗争的结果吗?不正是曾经无数次迁徙的汗水与泪水浇灌出的大美祥和吗? 这正应了余秋雨先生的那句:“以美丽回答一切”。
在文山的每一寸土地上,仿佛都蕴藏着丰富的知识与故事。老师们的身影,在崇山峻岭间穿梭不息,那份对田野、对民族文化深沉的爱,深深地感染了我。碑刻之下,平凡的石头在耐心与智慧的拂拭下,渐渐显露出历史的痕迹,文化的脉络在无声中铺展。文化,正是由这无数次的从无到有,日复一日的积累与探索,汇聚成今日之璀璨。
马洒之美,是对过往所有艰辛与努力的最好诠释。在马洒古老而茂密的原始森林里,万物生长,竞相展现着自然的魅力。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氧气与清新的水汽。沿着清澈见底的溪流缓缓前行,清风习习,水声潺潺,与石蚌、鸟儿的鸣唱交织在一起,引领着我们向森林秘境深处探索。
除了人文,我一直在寻找马洒自然之美的源头。当我来到雾缦云山的时候,在这里找到了答案。桫椤林宛如远古的守护神,挺拔而庄严,它曾是食草性恐龙的食物,是研究古生物和地球演变的“活化石”。它们见证了无数岁月的更迭,却依旧苍翠欲滴,生机勃勃。桫椤枝干修长,撑开如一把把巨伞,分布在森林步道的两侧,十分壮观。无花果树隐匿其间,偶尔露出的果实,是大自然不经意间洒落的珍珠。参天的古树矗立于天地之间,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岁月痕迹,阳光透过密集的叶缝,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在这光影交错之中,有两只神奇的生灵悄然起舞,当它们振翅飞翔的时候,羽翼间隐约闪烁着淡淡的白色,当它们栖息于枝头时,又与古树的深色枝干融为一体,消失于无形。我至今也未曾知道这种鸟类的名字,只记得它带给我的欣喜,给原始森林增添的神秘与幽静。
魔幻坝美寨
谈及文山美景,怎能不提坝美?坝美,是云南大地上的彩色墨水,滴落在翠绿的宣纸上,晕染出一幅幅动人心魄的山水画。这个被誉为“世外桃源”的地方,藏着另一番令人窒息的绝美之景。不同于马洒的原始森林,坝美有它独特的魅力。河岸边,野花烂漫,色彩斑斓,它们不争不抢,却以最质朴的方式,装点着这片秘境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沉醉不知归路。
在坝美幽静的溶洞口,像是大自然特意开辟的一方避暑胜地,凉爽的空气自洞内宣泄而出,不时地,有燕子轻盈地掠过洞口,或低飞或盘旋,灵巧地穿梭于光影之间,它们似乎是溶洞的原住民,自由自在地进出,享受着坝美的安宁。专注看燕子,差点忘了来洞口是为了等船。我们走向离洞口更近的亭子里,看到一位慈祥的奶奶,手里正转动着一只蜻蜓,那蜻蜓好像随时都能挣脱束缚,却又在奶奶的指尖下收放自如,我感到十分惊奇。走近一看,原来这“蜻蜓”竟是竹子编成,再用一根细线将其连到一根小竹管,这就大功告成,仔细看,上面还画着小太阳和小红花呢,真个是精致又可爱。“看看嘛,都是自己做的。”老奶奶的话语带着几分地方口音,却很亲切。我蹲下身子,细细打量奶奶的作品:有小巧玲珑的竹船、形态逼真的小动物,还有各式各样的玩具,充满了童趣。
我们买了几个奶奶的手工制作的竹蜻蜓,正好船就来了。随着船只的深入,溶洞内部的构造逐渐展露出它的壮丽。怪石嶙峋,形态万千,有的如猛兽咆哮,威风凛凛,有的似仙人对弈,飘逸出尘,每一处都像是大自然精心布置的奇观,令人叹为观止。我们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天然迷宫,每一次转折都带来新的惊喜与震撼,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视,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节。当船只缓缓驶向溶洞尽头,一阵亮光浇灭了船头微弱的影像,眼前豁然开朗。
上岸后,我们仿佛步入了一个遗世独立的仙境。千年的古榕树巍然挺立,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盘根错节,深入大地之脉。不远处,山峦层层叠叠,紧密依偎,古制水车缓缓转动,将清澈的水流引入田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大人在广袤的田野间辛勤劳作,小孩在田埂上嬉戏,笑声清脆悦耳,农舍的烟囱里升腾起袅袅的炊烟。我心中不由地吟诵起《桃花源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据说,直至上个世纪末,这个村落依然保持着三百多年前的耕作方式,水车浇灌稻田,木犁木耙在泥土中翻飞,村民们自种棉花,自织衣物,碾米磨面,依旧采用古老的水磨或石磨,他们自给自足,远离纷扰,生活简单又和谐。原来,这世界真有桃花源的存在。
回想上次文山之行,我们一行人到广南的各个乡(镇)幼儿园开展推普工作。小朋友们纯真的微笑和毫不吝啬的拥抱,融化了旅途的疲惫。孩子们不仅熟练地使用自己的民族语,还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与我们自信交谈,玩耍,不亦乐乎。幼儿园内,处处洋溢着浓郁的民族文化韵味。墙壁上,有民族特色的手绘画和宣传栏,介绍着各少数民族的服饰、节日、乐器和美食;书架上,还有许多少数民族神话传说绘本,讲述着有趣的民族故事。幼儿园的老师告诉我们,“闹兜阳”就快到了,到时候,孩子们都会穿上民族服饰,唱山歌、跳民族舞、制作彩蛋。这些精心的布置和节日体验,无疑会在孩子们心中悄然播下对民族文化好奇与热爱的种子。
不论是幼儿园的孩子们,还是少数民族村民们,他们都正静静地守护着文山世代相传的智慧与美好。或许,我们能隐约听见从那幽深之处传来的悠扬歌声,那是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然的敬畏,以及对未来无尽的期许。在这片神秘而富饶的土地上,每一个生命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诠释着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以及那份跨越时空的文化传承。
【作者简介】江金雨,昆明学院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硕士研究生,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昆明电影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