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作为一枚被频繁提及的词,“创新”无异于时代的宠儿。那么,诗人该如何创新?不妨先换个角度来看。创新的对立面是守旧。守什么旧?一是前人之旧,二是当下流行写法之旧。第一点很好理解:每个人都是传统与当下合力的结果,都潜移默化地受到传统的影响。这一影响落实到写作中,就是经典文本的光环可以无限放大,当它大得彻底遮蔽了你的光芒时,你只能跟在经典身后亦步亦趋,诚惶诚恐。用哈罗德·布鲁姆的话来说,这就是“影响的焦虑”。再来看第二点。为什么我认为当下流行的写法也是“旧”?因为,那是由他人带动的“流行”,而不是由你掀起的暴风。况且,“流行”是速朽的,当它诞生时,也正是快速滑向衰落之时。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坐拥内心美妙花园的写作者,没必要附庸任何流行。攀附流行,是对你自身原创力的巨大羞辱,除此之外,无法再证明什么。
那么问题来了:难道我们要彻底与传统切割吗,要闭上眼睛,无视当下?只有这样,才能创新?答案恰恰相反,传统与当下拥有强大的力量,创新,需要向其巧妙地借力。这就像种花,你得先准备好土壤,否则,再创新的花种也没有扎根发芽的机会。
创新也是我在诗歌创作中处理得最多的命题之一。首先,我得应对传统的挑战。2017年,我开始创作一部名为《下南洋》的长组诗。“下南洋”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海洋移民现象。南方沿海民众出于生存、避乱等考虑,曾大规模地迁徙到东南亚,在那里定居繁衍。现在,在东南亚的不少地方,你还能看到中国传统建筑的身影。生活在当地的华人,有的仍然会读写中文,并且保留中国传统的信仰习俗,但另一些已经融入当地的生活,不再会讲母国的语言。
保留与融入,都反映出文化的交汇。当一种文化如孤舟一般漂移出母土,想在异国他乡登岸,就必须与他者对话交流。这个过程中,直面传统、改造传统,便成了巨大的难题,需要数代人的努力。有意思的是,“变—在”着的中华文明似乎有着绝处逢生的天赋,总能催生出新的生命。马来西亚的“峇峇”“娘惹”就是文化交汇的现象。尽管一些峇峇、娘惹已不会讲中文,但娘惹菜却成了一道独特的饮食风景,以萦绕在舌尖上的味觉为中华文明找到了一片永久的居所。
对南洋题材的关注,与我骨子里的“边疆思维”有关。我出生在中国西南边陲的云南省。云南与缅甸、老挝、越南接壤;虽为内陆省份,仍有一部分人前往缅甸、泰国、越南等地谋生。说到云南与东南亚,就不得不提郑和。中国历史上最引入注目的外交活动之一,莫过于明代的郑和下西洋。郑和就是云南人,他曾率领庞大的船队七次下西洋,走遍了亚洲、非洲的30多个国家和地区。1433年,这位伟大的航海家在返航途中,客死于印度西海岸的卡雷卡特。2018年,我在武汉写下《郑和:刘家港独白》,这首诗以郑和的口吻来叙述一个云南人离开家乡行走四方的感想:“若是未曾离开斑斓的云之南/我会以为一眼望到头的平淡,就是最大的幸福/但感谢大海,它给我另一种艰辛的幸福。”书写时,我用自己的感受去揣度郑和的感受,诗中的“我”既是郑和,也是我。在另一首诗《马六甲三保山》里,我还提到了娘惹和汉丽宝公主。三保山又名中国山,是海外规模最大的华人坟山,人称“三保太监”的郑和曾驻扎在这里,据说还常常在山中散步。
我的故乡昭通市,和云南其他地方一样,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地。我的家庭成员里有汉、彝、苗、壮等民族,友人、同学中亦不乏回、白、满、纳西、蒙古等民族。在边疆,多民族杂居的环境就是我们的传统,文化的交流与碰撞就是生活的事实。但日复一日地身处其间,你往往意识不到这些传统和事实,很长时间以来,它们在我意识里也是沉睡的,直到我离开云南到外求学、工作,这些经验才逐渐苏醒,逐渐激活。我意识到,如果我把我的边疆经验写下来,再结合自己的思考、感受,就是诗歌的创新。《下南洋》正是我这一尝试的拓展,它既关乎地域、族群,又关乎中国与海外;我想写的不只是历史上“下南洋”的移民行为,还包括中国与周边国家的交流,不同文化的对话,包括正在发展变化着的国际格局、区域政治,也包括当今的知识分子的困惑、责任与抉择。
我要应对的第二个挑战来自当下。如果说传统是一个纵向的维度,那么当下就是一个平行的语境,我们生活在其中,与同时代人一起写作,有的人难免受到他人的影响,甚至陷入流行的圈套。这种时候,怎样创新?我认为首先要忠于个体,凝视自身,因为你就是独一无二的。你的心灵世界,只有自己才说得出,讲得好。如果你不写,别人没有义务帮你写。试想一下:我有如此充盈的自我要表达,还模仿别人干什么?记住,效仿流行是一条捷径,也许会让你变成一名好学生,可诗人的任务不是当好学生,而是做看上去不那么中规中矩的创造者。其次,要直面当下,如实地表达自己对当下的观感与思索;在书写时,要有意识地排查束缚自身的观念、风尚、写法,果断地剪开种种看不见的绳索,为自己松绑。
在这方面,我的尝试是进行一些科技诗、科幻诗的创作。科技,是当下最重要的现实之一。与人文学科相比,现代科技的发展可谓突飞猛进,一路高歌,它在为人类生活带来更多便利的同时,也带来更多的迷思与考验。可惜,我在阅读和研究的过程中发现,在中国今天的新诗书写中,关于科技的部分还是很少。那么,我去写它,就是创新。
2017年,我写下了《去火星旅行》,设想火星上“一定有一座巧克力做的小山”,“电影院设在河流中”。2018年,我读完了刘慈欣的《三体》。这部科幻小说引我迈向一个忧患与温暖并存、绝望与希望同在的未来世界,也坚定了我继续关注科技、科幻题材的决心。2019年,我创作了《英雄美人》。如题所示,“英雄”和“美人”分别表征着男性与女性。这首诗的立意,源于我读过的一则报道:科学界有一种声音,认为脆弱的Y染色体终将消失,这意味着男性会在未来绝迹。有感于此,我在诗里构建了未来的两性格局:“二十二世纪,冷冻卵子立法委员会与人马座达成协议;/建立基因合作库。/二十三世纪,地球上已没有男性。/美人们用新型语言DIY人工智能男朋友。”2020年,我继续延展科幻题材,这次写的是《漂亮男孩》。未来的“漂亮男孩”,就是女性研发的人工智能男朋友。我说:“他有一个美好数据库,储存亮晶晶的情绪;/有一道清洗功能,扫除不高兴的记忆。/他的程序完备,除了战争、恶毒和油腻。/他是女性智慧的绝妙作品。”2021年,我以新疆为故事背景,写下《梦回帕米尔》。在诗里,我想象着在未来,人类能将美梦存入记忆银行,需要的时候,就像取款一样,能把梦随时提取出来。2022年,我又写了一首《孤独星球》。故事的背景设定在一个陌生的星球。清晨,一对情侣即将开始太空旅行,他们“摁灭宽丘雪茄 拉起ELLE牌波普行李箱/走进真空幽邃处的黄金长廊/天还没亮 地球于亿万光年外/做着绝版旧梦”。是的,那个时候,地球已经不适宜于人类生活了,这对情侣早都移民到了外星球。但是,在新的星球上,他们仍旧被来自地球的乡愁搅动,感受到初秋的凉意,感受到爱与孤独。
如今,我们在被科技包围着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碎片化的现实下写作,在全民娱乐的互联网喧嚣中,竖起耳朵聆听诗歌从宇宙深处传来的声响。我们的事业是寂寞的,也是闪闪发光的。用中国古话来说,守卫这项事业的“诗歌共同体”,就是“知音”。我坚信,诗歌依然是洞察时代、见证文明的最佳形式之一。为了这个美丽、高远的目标,我们还需要鼓起勇气,打起精神,继续走在诗歌创新的路上。
作者简介:杨碧薇,云南昭通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学术研究涉及文学、摇滚、民谣、电影、摄影、装置等领域。出版《下南洋》等诗集、散文集、学术批评集共6部。网课《由浅入深读懂汉语新诗》入驻腾讯视频。获《十月》诗歌奖、《钟山》之星·青年佳作奖、《诗刊》陈子昂诗歌奖·青年批评家奖、《扬子江诗刊》青年诗人奖·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