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江南（八首）

少年游

我收到了好几箱赣南

脐橙。有的是发小寄的

或表哥送的，有的则来自

中学同学。近几年间

差不多每年都会收到这种

老家特产，然后把一部分

转赠出去以分享那份甜蜜。

更多时候，由我亲自上阵

动用口舌齿喉胃来消灭裹在

革质果皮里的躯体和汁液，

却从不用刀：我们赣南人

都有徒手剥橙的天赋技能，

用手将它们揉几圈，感到

皮与肉稍稍分离后再剥取，

能把本要血肉横飞的战场

拾掇得干净利落，如江浙沪

给已熟的大闸蟹开壳般流畅。

但就在今夜，我厌倦了

如此先礼后兵的春秋战法，

到开足空调的客厅里取出

一柄漂亮的水果刀！此刻我

突然想起前阵子燃气公司入户

检修管道时在年轻师傅手上

看到的本单元各家户主名单，

其中住我楼下的那位邻居

大名叫周邦彦。哦，我记得

就是下楼散步时总在单元门口

碰到的那位中老年半谢顶男子，

他经常踟蹰于楼前，若有所思，

看上去比我还要无所事事。

不过没啥，与刻板印象有反差

可能才是生活的真相，毕竟

谁能保证自己以后不秃头呢？

接受大腹便便及自然而然的

颓丧吧。好比我，发胖多年，

能破新橙的纤指已膨胀了几分。

锦幄初温，岁月无情，不如

休去寻觅什么李师师。明日

最低零度以下，马路滑、霜露浓，

不揣冒昧到楼下敲门送点橙？

车过独墅湖

大寒节气后的第三天

气温降至冰点以下

据说南方的好几个地区

都下了雪，本城的午后

居然晴朗得碧空如洗

过独墅湖时，仪表盘读数

与往常一样停在70左右

我指挥着这堆钢铁钻进

一个明暗相间的幽深隧洞

旋即被7公里外另一头的

隧洞吐了出来。高峰期

偶尔炫技令人睹熟而无视

今日车流的堵疏却并不打紧

首要寸心知：每个悠闲的

没有冰块的午后迟早都会从

这条波光粼粼的甬道通过

咏江南

——赠诗人朱朱

诗人从出租车上下来，

双足着地，认真落实了

江南冬日午间的晴朗

而又寒冷的基本精神。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他

有点儿分不清方向，

巷道里的打车软件驶入

周末人海，导航已失落

方向的玄妙。玄妙观

南偏西三百五十米处，

他停了下来，收到了

当地朋友从微信发来的

定位。他的旁边是一家苏式

火锅·评弹，店招上赫然

写着“咏江南”三个大字。

接下来他接受了微信里

具体而贴心的指路提示：

就在咏江南那里站定，

沿着诗巷往北走七十米

到底，右转是第一天门，

第一天门××号，上三楼，

我请你吃雪菜冬笋面。

入 梅

人海潮湿，一整天的雨

吞掉了所有的伞。

车轮溅起飞沫，沙沙声

从车顶坠入初夏夜。

摇下车窗，稀释冷空气，

看别人的故事火热上演，

听人与人之间的纠缠如何

永无了局。路线图

或时间表预订的亮相，

取决于怎样因地制宜，

这座古城鼓荡着风而你

又迎来一年一度的霉变。

但我们今天不能出手

因为他们一定有后手。

在汪曾祺纪念馆

——赠同游者甫跃辉

从江都的大桥镇塌扒街到

高邮的新河南路，中间

横亘着一昼夜和一座秦观

读书台。下着雨，刚到

室内坐定，我们隔着玻璃

目睹雨滴坠落、潮湿弥漫

在门外的小庭院。

庭院的一隅有一尊汪曾祺

塑像。留意到他前，关于

文学的闲谈进行了好几轮。

我提醒你看：他靠椅背而坐，

坐入霏微，微侧向左，左肘

支起于扶手，手指间夹着

半截香烟。对于后生的讨论

他或许拥有不止一星半点的

兴趣？他动了，吸了口烟，

又迅速恢复了坐姿（那半截

香烟上的火光暗了，过会儿

烟缕也得消失，接管的将是

淋漓的水雾），陷入沉吟。

雨还在下。我们撑伞出门

走几步便到了他青砖垒就的

故居。巷子里人来人往，

他们中有女白领、程序员或

去孤岛工作的大学毕业生？

刚在纪念馆中班门弄斧如今

又要过美食家门而大嚼。

嚼什么呢？嚼肉，嚼巢蜜，

嚼梅子、苦瓜或辣椒，嚼些

你老家产的见手青？当然

还有铁屑。能嚼铁屑的人

必有其异秉：掺着生死爱欲

梦幻泡影来嚼，还是拿它

铺满通向五金厂的幽会路？

如此汝瓷

垂胆新瓷出汝窑。

——[宋]楼玥

会呼吸的高岭土在

汝州历代的水与火中

重塑了肉身，穿上

新衣裳，现姣美容色。

你看！它们中有的是

虚心容物的杯盏，

让一泓清泉温存片刻。

有的是身姿袅娜的

胆瓶——一枝斜更好。

有的大器晚成，正如

昔日苦读的中原士子

熬烧多年终于迎来他们

人生的釉变，等到了

雨过天青的一日。

还有的是少女眼中人

掉落在顾佛影的笔下，

浇灌出最好的陪伴：

“愿化汝窑瓶一个，

一生厮守镜台前。”

经受水与火如此锻炼的

汝瓷，大概也经得起

人世间柔情的考验——

朝向虚空，为谁粉碎？

行经九华山麓欲登不果

从新建成的高铁站出来，

视线已臣服于四周的苍黛。

有些湿气，有些腥，有些

草木香。车速很快，我们

从几段青峰前掠过，

缭绕于斯的云雾竟然

偶尔开些小差，让它们

不至于要一直扮演静默的

蒙面人。这兴许就是

当年行经于此的诗人查慎行

所说的不忍心：云雾

怜惜山峦胜过保重自己，

为了让高处的曲线与容颜

吹入你的眼帘，它甚至愿意

让残阳一线洞穿刚得到的身体。

夜宿九华山下

有缘。灯下的草虫说。

白果落满草地，无人捡拾。

无情——微雨过后

滞留在草叶上的水珠说。

一丛芭蕉，几栋徽派建筑，

远处的山影刚刚还投映在

窗子里，现在已经

和窗景一起暗了下去。

作者简介：茱萸，1987年生，籍贯江西赣县。曾在沪上求学十年，获哲学博士学位。2003年开始发表诗作，2007年起兼事当代诗歌批评，2013年以来出版诗文集多种，最新诗集为《得体》（2024）。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现任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