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的反面（八首）

父 亲

晚上八点了，派出所

还有不少人在进进出出，里面

灯还亮着。门外的回廊上

一个中年男子在暗影中

徘徊，偶尔出现在光亮中

不安的、愁苦的脸，令人恻然

他的儿子，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在一个僻静的街角，抢走了

一个女人的挎包，被抓住，审讯

正在进行……没有谁能帮到这位

无助的父亲，他这里走一下

那里站一会，显然，他什么

都做不了。有人上来探问几句

然后摇头离开，渐渐，回廊上

只剩下他一个人，被越来越深的夜

所吞没……很多年过去了，少年

已经离开了这里，不知所踪。派出所

也已搬迁到了另外一条街上，没有人

知道那个案子如何了结，没有人

记得那个夜晚，只有那位父亲

在那里等着，心怀一丝侥幸

忘了自己衣着寒酸，手头拮据，生活中

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奇迹

骑行者

这些年，街上的自行车已经很少了

他骑着一辆，穿街走巷，车头

安装了一个小喇叭，一路在喊着

“收旧手机、书纸报纸、皮鞋凉鞋、啤酒瓶

……”没有人叫住他，卖给他任何东西，但

他丝毫没有着急的样子，骑着车不紧不慢地

往前走。快到一个垃圾站时，停了下来

一位穿着环卫制服的女工

在等着他。只见她从袋子里，一件一件

把他所要的东西拿出来，两人在树荫下

低声讨价还价……已近黄昏，街上的人

川流不息，没有人看他们一眼，但又好像

带走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长长的街道

走也走不完，将他们遗弃在

这个不起眼的角落，他们的对话

渐趋无声，街灯亮起，城市也随之

安静下来。一天就要结束了，他们

各自骑车离开，走前，彼此点点头

意思是：明天见！女工骑的是一辆

电动拖斗车，不知道她要走向哪里

访 客

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见过雪

像白色的大米，一粒，一粒，出现在

屋侧的猪圈边，地上有秸秆灰

这黑色的粗布上，从未盛放什么

现在盛放着雪。那年我四岁

和母亲、姐姐们一起生活，父亲

在城里工作，万物尚未命名

我用手触碰雪，发现它竟然

是柔软的。它是冰冷的，为什么

又是柔软的呢？母亲、二姐在一旁

惊奇地笑着，她们也不知道

这是为什么，以及这是什么。雪

来到南方乡村，像一个敲错门的访客

没有留下名字，便匆匆离去

往后的四十多年，再也没有来过

只留下那个孩子，他

离开了我，留在那个令人惊奇的早晨

等待着新的访客。亲人们都已离开

但孤独，并没有令他老去

它的名字叫红

多年以前的一个傍晚

我去河边散步。那时候的河堤

是一条长长的土坡，中间是黄土

两旁有青草和野花。土坡下面

是宽阔的菜地，再往下

才是奔流的河。那个傍晚

是暮春的一个傍晚，是蓝色的

远远地，我看见路边有一点红

那么鲜艳，那么明亮！

——那是什么？满怀惊喜地

我向它走去，一如这几十年间

我走向你，你是一颗孤悬的晚星

在群星中隐藏自己，而又在

我的梦中出现。无边的黑夜因为你

变得可以跨越。那一刻

我走近你，终于！在那个傍晚

我看见的是一块被遗弃的

棺木上，尚未剥落的一块油漆

他们的脸

那一年的河面是宽阔的，但水很浅

卷起裤腿就能走到对岸

岸边的竹林和草地，是晚风

最先抵达的地方。河堤在远处

有人骑着自行车在上面走着

年代久远，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脸

永存于夕阳中的，他们的脸

余温犹存。那里夜色仿佛永远

不会降临，河水流淌，低沉的吟唱

把他们的脸留在了

那个下午，陪伴着

那些宽阔，那些清浅，以及对岸

人声鼎沸的长街。寒来暑往

那里不断被挖空，重建，下游的蓄电站

已让奔跑的河水，在高高的堤坝下

安然入睡，往事沉入深深的水底

只有夜色永不降临，他们的脸

也慢慢清晰起来，一张张，是那么的

朝气蓬勃，前倾着身体，互诉爱意

风暴的反面

这些藤蔓向上攀爬，没多久

就占据了这堵墙，把灰色的墙

变成绿色。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

慢得无法看见，它们小小的爪子

紧抓着墙面，寻找缝隙。也许

不用问它的名字，常春藤、茑萝

爬山虎，还是凌霄？墙下的少年

是知道的，但他已远走，雨中的身影

令人怀念。也不用问这堵墙

何时坍塌，远方的大海

是知道的，它的平静令人不安

海面上，微风一阵一阵吹过

那么轻，像是风暴的反面

与永恒的对话，总在暗中进行

宛如流水

人们叫她石寨嫲，是我童年时的

一个邻居，满头银发，脸上

皱纹密布，从来没有一丝笑容

她会拿竹耙偷偷打我家的

大黑猪，因为这家伙

长得比她家的肥壮。当然

我也不是善茬，把她孙女的鞋

扔进田里，把她种的番薯苗

拔得一干二净。还有很多劣迹

她都一一看在眼里，比如

把生产队的粮仓门加上

一把锁，气得在里面午睡的仓管员

破口大骂，声闻数里；黄昏时

叫上同学，偷摘人家的梨……

奇怪的是，我和她之间

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彼此

从未有过争执，仿佛对方

不过是人世间的一个影子

每天，她拿着各种农具

在家门外晃悠，一言不发

我每天上学、放学，在晒谷坪上

疯跑……四十多年前的场景

本是喧嚣的，但此刻随着她

在记忆中浮现，而安静下来

她早已去世，我也早已离开

那个村庄，长大成人

悄无声息，宛如流水

青郁纪

如果你细看，而不是漫不经心地

扫上一眼，你会看见这片树林里

有许多看不见的鸟在奔忙，画眉

麻雀、绣眼儿、杜鹃……它们捉虫

筑巢，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清亮的叫声

响彻山谷。你以往所看见的鸟儿

都不是它们。你看大树下

一条看不见的小溪

在流淌。它们出现在你突然停下

默默遥望的一刻，并不是鸟还在飞

水还在流，而是看不见的阳光

照亮山峦，看不见的花开了

蝴蝶在枯叶上站着，疲惫的翅膀

一起一落。你看见她回来了，并不是

她还爱着你，而是命运的安排

看不见的命运的手，轻轻

拽了一下你的衣角

作者简介：游子衿，1969年出生，广东梅州人。20世纪8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曾主编诗歌民刊《故乡》，著有个人诗集《时光书简》《薄雾》。现为中国客家文学院专业作家，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