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逃离的人身后都有一双手的支撑

2024-10-01 00:00:00刘同
青年文摘 2024年18期

每个离开家乡的人都由两个自己组成。在他们离开家乡的那一天,便把过去的自己留下了。异乡的他们又会在新的土地上长出一个全新的自己。

曾有朋友对我说:“真羡慕你,离开家那么久,父母也没有给你压力,任你在外面看世界。”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愣住了——我似乎从未站在父母的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因为自己足够坚定,足够坚忍,才能在大城市生存下来的吗?我也没有想过,如果父母不在背后支持我,我是否能这么多年心安理得地待在大城市。

我30岁之前那些年,当一起北漂的伙伴陆续选择回家乡时,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到底要不要坚持下去。父母从未对我提过任何要求,也没有任何催促。他们不问我究竟能挣到多少钱,也没问过我未来的计划,他们问我最多的就是:“还行吧?”我说:“还行。”他们就说:“还行就行。”

他们好像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支持我远行的准备。大学毕业时,很多同学选择了回家乡,我对我妈说:“我不想回郴州工作了,想留在长沙。”她说:“你喜欢就好,反正长沙离家也不远。”

又过了一年,我跟她说:“我打算去北京工作,北京很远,有可能我们一年只能见一两次了。”她还是对我说:“你喜欢就好,你回不来湖南,我们就去北京看你。”

事实上,他们从未提出来北京看我,他们知道我和几个朋友挤在一间小房子里,知道我买了一张二手的床垫睡在地上,知道我每天的生活只有两点一线——公司和家里,也知道我每天都会加很长时间的班,他们对我唯一的交代就是:注意身体。

边回忆边想,哪位父母不希望能与孩子生活在一起呢?当时逃离家乡只觉得和父母共同生活的18年太压抑,却不曾想到,一旦大学毕业选择了漂泊他乡,这辈子与父母相见的次数就开始所剩无几了。

我曾以为自己选择北漂是一场胜利的人生逃亡,后来才意识到,这是肩膀上与父母见一次便多落一层的霜。

我曾以为自己对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快速坚定,富有主见。可顶着风往前走,光有主见是不够的,还需要背后有足够有力的手推着我往前。

那双手来自我妈。

因为从小成长在医院里,周遭的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学医,不然我爸那些医书、那些积累无人继承。更何况,同龄人多数都找到了各自的专长,只有我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只是凭着高三的最后一腔热血和好运考了一个不错的分数。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我很清楚自己讨厌与医院有关的一切。半夜家里响起急诊电话铃声,手术台的无影灯能照出一切胆怯,闭上眼,我的世界至今都弥漫着84消毒液的味道。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半夜惊醒,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在家,于是跑去住院部找爸妈,路上经过有病人家属低声哭泣的太平间,我用力推开住院部的双扇门,看到走廊两边躺满了因为瓦斯爆炸而重度烧伤的矿工,所有医生、护士都全副武装,只露出双眼在为伤者抹烧伤膏。我在惊恐中一步一步往前挪,终于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便走过去蹲在她的身边,一声不吭。

我妈看我一眼,瞬间就哭了。

我妈是个矛盾的人。她不敢杀任何家禽,却对医院的急救轻车熟路。她有时顺从我爸,有时又固执己见。比如,明知道我爸反对我学除医学之外的任何学科,却带我在最后一天坐火车赶上了中文系的报名。学费不菲,她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了厚厚一沓现金,说:“火车上小偷多得很,你千万小心。”报完名,我长舒一口气,问她:“我爸那边怎么办?”她说:“没事,我去说。”

后来我在北京工作了两年,她问:“如果你不打算回来,我想干脆给你交个首付买个小房子,你自己还月供,这样你也能稍微有点安全感。”我爸不同意,觉得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我,他们就没法安心养老了。但我妈又背着他把钱都给我交了首付。我问她:“我爸那边怎么办?”她还是说:“没事,我去说。”

我在之前的文章里写:“28岁那年,我硬着头皮跟我妈聊了自己对未来人生所有的规划,这种决定对传统父母来说一定是忤逆的。但我妈花了半小时消化完我的想法,依然对我说你好,我们就好,你爸那边我去说。”

小时候,她带着我回位于江西大吉山钨矿的外婆外公家。乘绿皮火车需要两天一夜,如果外公没有及时收到我们发去的电报,没有人半夜来镇上接我们,我妈只能凌晨在街头随便找一家小旅馆过夜。因为害怕半夜有人撬门而入,她把我哄睡之后,自己背靠着门睡一整夜。

平时看起来最柔弱的她,却是家里最敢拿主意、最敢给大家兜底的人。

我爸工作很忙,我和他的关系在长大中逐渐疏离。中学的我从未给他争过气,高考后我选择了他不允许学的中文,我们的父子关系降到了冰点。

我曾对我爸说:“如果你不让我读中文系,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这句话说起来是那么轻而易举。我没有做过父亲,不知道做父亲要经过怎样的磨砺,也记不清楚父亲对小时候的我投入过多少凝视,我所有的怒气只缘于他想控制我的生活。此后我和我爸长达两年零交流,大学放假回家,即使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也谁都不说话。

我当着全家人的面拒绝了他的建议,一意孤行选择了另一条路时,他父亲的形象就被一个18岁的孩子砸得粉碎。

30岁那年,我参加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突然请出了我的父母。那一天,我重新认识了我爸。

起因是主持人问了我爸一个问题:“你觉得当初逼儿子学医是不是一种错误?你觉得自己被误解了吗?委屈吗?”

这个问题让我爸突然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扑簌直落。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我爸哭。我妈一边拍着爸爸的肩膀安慰他,一边解释,其实我爸想让我学医的出发点很简单,因为那时我各方面表现都不尽如人意,他觉得只要我学医,无论我干得好不好,他都能保护我。但如果我选择读别的专业,去往异乡,万一受了挫败,被人欺负,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保护我。

他所有的出发点都来自——他该怎么保护我。而我的所有的出发点都来自——为什么他要管控我的人生。

我妈接着说,我刚到北京头两年,半夜会因为空气过于干燥而流鼻血,总是凌晨打电话给我爸问如何止血最有效。我爸告诉我方法后,挂了电话就立刻穿上衣服去医院帮我抓药熬药。

我也想起来,每次第二天醒来,总会收到爸爸给我发的一条信息:“中药给你熬好了,刚寄出去了,真空包装,每天一袋,开水温热睡前喝,连喝两周,看看效果。”

我妈说那是我爸觉得他还能帮助我的唯一方式,他在尽他的全力保护我。

之后,我把这一段故事写在了散文集《你的孤独,虽败犹荣》中,然后把书寄给了他。我不知道他看了没,也从来没问过他的感受。但我心里想的是:看!说了不要担心我学中文找不到工作!我还能把你的故事写进书里,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