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墩

诗人龚学敏

一

宝墩

没有比平原开始被夯实更值得举起双手了

躺在地上的神，把风拦住

一层层地升高，为你接引雷声

无中生水稻。只有柏油路面的黑色

可以还原场景，雨一弱，再弱

把黑色腰带在平原上缠得

没有一张规划图

能够陈述清楚那么多的消逝。亡灵与

河流，在坦荡着饮酒

只能依次用事物死亡的时间段

给它们命名。鸟在盆地中沉浮

我站在黄桷树下

被众多雨滴的尸体围着

雨天，一滴滴死成夜晚。 是导演

指引词语们生长

一粒水稻用后人的指证，撑开水面

天空和水缝在一起

诸神站在大地上，用水伸出的姿势

嚼字，断代

水稻的箭射面前，来不及招呼

我与犀牛，都成了故人

AI生长，她分辨不出的乌木的树种

被我，臆想在洪水中

珙桐因狡黠而矮，鸽子们清晨展翅

午时三刻，生风

傍晚，已经从农耕过的地上遗失

我在东海一座岛屿的乱石间，寻壤

风从海上来

水稻们戴面具的语言，与鸟鸣长在一起

过去比现在还沉

只有未来，越渐庞大，比如珙桐上

爬着的蜥蜴与认知。风坐在墩上

祭师和自己举起的刀

一同生锈

二

那就号令土中的隐忍，开始筑城吧

蚂蚁的腰，被异类目光的绳索勒细

标点们慌不择路

像是没成熟的语言迸出的号子

只有鸟在天空中记忆。用云朵

思辨的人

把密码越说越长

而漏洞越来越多，比如羞耻，欲望

墙渐高。卧在地上的身影依旧说服不了

自己。这是我降血压的药片的白色起因

城池垒出的方言，抵御鸟巢，鸟鸣和

翅膀水做的阴影

所有的飞翔，都被束缚在乌云下面

墙体敦厚，考古的身影浅薄似纸

风一吹

只剩下打印出的字体

在冥想自己的出处

夯实是唯一证明自己的一种密封

脚印一层层叠着，像是天空中的翼

路尚未成熟

敢迎风的树叶，长成木杵

模拟雷声

那么多脚印压实的墙，把过往堵在了

过往

平原长出的第一个匣子，成为爬行状的

秘密，在太阳照耀下，从此

说出的，称为话语

龟壳与人一起思想

阳光放牧着神话的篱笆，一排排

朝远方跛去

高山之巅，广植祥云，神灵用风歌唱

大海之滨，淡水茂盛

披着盐铠甲的巨浪们，与风欢宴

城池，在画板上被江河的笔

抹来抹去

长势茁壮的墙，遗在旅游手绘的画册中

鹰在雾霾的铁块中穿云

楼顶的避雷针

尖锐到从不与人们交流

三

众神归位。高台上戴青苗草帽的土

用旗帜描摹一种飘扬的诞生

田中央。假想出的犀牛正在水中收割月光

陶不论什么形状

都是万土的向往。保管火的人，用秘语

驾驭太阳饮过的酒盏

谁走出城围，谁就是大地的火苗

大象，用地铁的长鼻在揭露时间的

炎症

城池被祭师扶起身来，第一声咳嗽

跌出城门

在平原上滚动，树在招手

远处的洞穴

清扫出的病痛

开始遗传。太阳被模仿，要么漠视

要么给昨天做凭证

一节带孔的竹子，从一间茅舍中睁开眼来

蟋蟀用硬壳说教

土地被一句句升起的城墙，压成张三

李四，王二麻子们……

用禾苗出气，粮食们

都是自己替自己割下头颅

神灵先噬素

死亡后的荤腥，蹿得比后至的朝代

还血浸

提着土在时间中奔跑。仪式，必须在

水关闭的，想象中完成

晕倒的石头，自己给自己手术

万物皆未发生

刀还在路上边走边长，而头颅们，已然

成熟得

来不及了

四

城墙披着尚未命名的众草，成为时间的陷阱

水被陶圈养

豕、犬们一边被驯化，一边骂它们“不如”

雨不会只在地上种一棵叫作墩的蕈

它们相互有毒

鹿角砥砺出的火光，在平原上不停奔跑

女人们弯下粟的腰，大地丰硕

土开始成为众神的面具

五

边筑城，边失传息壤。窃来的脚印

夯在土中

水横流，岷山用翅膀，鸟瞰人心

土堆出的人心

直到蓝水染成洪

才发现自己是一堆堆的息壤

时间的坯，被泡软，骨气们四散开来

田野裹着尚未成熟的庄稼进退两难

有人在岩石上敲打夕阳

水泥需要解析多少年，才能给砼

提供辩证法

蝙蝠不停变幻身姿，沼泽们

一手象征谣言

一手安抚陷在一起腐烂的

叫声。蝙蝠啊，挂在洪水巨大的洞穴中

给人类计时

那么多跑不赢箭的时间，射死在

堆积层中

那段尚未吐血的，被人扛着

大地倾斜，四处盛满死去的

单纯

江河在清理，到一处

便给山峦一个名字，等着打钢印的

人群

水的手指不断画圈，山巅的冷帽子里

神仙们越通透

陶罐里的水越警惕，人们的无解

正在成熟为结果

字、词们伫立岸边，等着洪水的铁鞭

在大地死后，击打出庄稼的火花

只有摧毁城池，才是水的活路

谁先让鸟

栖息，谁才是重生

一头象，用深陷的脚印，梦见田野里的

无人机拍摄的旋转钢琴

雨，滴在安第斯山脉玉米的隐私中

鲶鱼在竹林

一遍一遍地贴新津的

标签。侠客们遁了，又遁

那么多竹叶的小船

走在干涸的盛典中

六

讲解员的麦克风把汉字的前世

从壕沟打捞出来

沙盘中用萤光倾诉的岷江

在驻足的地名上，遍种

蜀葵和鹿角

雪山的残骸作为碳中和的标本

成为人群

修补咳嗽的一张名片

“各位旅客，欢迎来到宝墩考古工作站

……”

许久没有看见乌鸦成群的梦想飞过大地了

冬天的门，用纪录片收纳冻死的声音

钢铁按性别站立

群山的风景，用手捧着

一 叫作宝墩的土

人群是它一茬茬散开的意志

只有一条河雕刻它。所有信号中挪动的我们

都是被抖落的一个个空气仓库

正在收集火的源头

与埋在地下的鹿鸣

2024年4月27日—2024年5月1日

注：宝墩，宝墩古城遗址位于成都新津。1995年考古发现，为距今约四五千年的古城遗址，散碎的砖瓦器物是蜀地先民进入文明的物证。比三星堆和金沙遗址年早，属成都平原古蜀文明的最早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