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古富藏:“中国历代绘画大系”中的梁氏旧藏

2024-09-29 00:00吴丹丹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24年16期

摘 要: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古代绘画蕴含着文化基因,传承着历史根脉,彰显着民族自信。河北博物院“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河北特展”引发社会各界广泛关注,河北籍鉴藏大家梁清标与他的旧藏也因此受到诸多关注。梁氏旧藏因品质上乘,在鉴藏史上颇为重要,今天海内外多家博物馆多有收藏、展出,“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河北特展”中梁清标和他的旧藏同样是不可忽视的存在。鉴于“贰臣”身份,学界对于梁清标本人的讨论较为有限,笔者试图通过展览中的梁氏旧藏,探究其人、其藏、其美学思想,以期客观探讨这位鉴藏家于中国书画鉴藏史、于传承优秀文化之影响。

关键词:“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梁清标;梁氏旧藏;书画鉴藏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4.16.038

2024年,河北博物院推出重磅展览“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河北特展”,在展出的1100多幅中国历代传世画作的精品打样稿中,河北正定梁氏旧藏的书画作品数量接近200幅。梁清标作为一个不可忽视的名字,引发笔者深度解读的强烈探究欲。梁清标的旧藏在中国书画鉴藏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自晋唐至明清,涉及人物、山水、花鸟等画科,包括多位名家画作,品质上乘,为研究晋唐至宋元时期的书画发展提供了更多可能。然而,学界对于梁清标及其旧藏的研究较为有限,梁清标本人亦无著录流传,笔者试图以“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河北特展”中的梁氏书画旧藏为线索,探究其人、其藏、其美学思想,以期客观剖析梁清标对于书画鉴藏、对于文化传承之影响。

1 出身名门,宦海沉浮

明初,梁氏先祖自山西蔚州迁居到真定县(今河北正定)。梁氏通过科举入仕,梁清标的高祖父梁梦龙曾官至兵部尚书,生父梁维本、养父梁维基、叔父梁维枢也都曾在朝为官,身居要职。梁氏一族煊赫一时也是有文献记载的,从《正定县志》中的相关记载来看,旧时正定城内“一品坊”“恩荣坊”“三世一品坊”等数座牌坊均是为梁氏家族而立的。

作为名门望族,梁氏一族世代推崇儒家文化,文化素养深厚,其中善书善诗之人颇多。梁清标在书画以及鉴赏方面的启蒙也由家传启蒙。

梁清标出生于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清康熙三十年(1691)去世,曾先后出任过兵部、礼部、刑部、户部尚书,位列保和殿大学士。根据现有资料记载,梁清标天赋异禀,博闻强记。出众的天资,深厚的家学,梁清标本应是颇有政治优势的,但实际上梁清标在仕途上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几经沉浮。1644年,二十多岁的梁清标经历了仕途上的第一次抉择。这一年,明清两朝更替,李自成入京,崇祯皇帝自缢而亡,为求生存,梁清标投降李自成,后又降清。依照当时的道德评判标准,两朝为官让梁清标背负“贰臣”之名。入清后,因为得到重用,仕途上平步青云,官至兵部尚书。1659年,梁清标经历了第二次仕途的重大变故,因用兵不当连降三级。自此,梁清标的仕途上多起落波折,72岁去世。

虽说梁清标是《贰臣传》中的一员,且入清之后一度升迁,但笔者认为不能单纯以此来评判梁清标的是非功过。朝代更迭,国之不存,单纯依靠个人力量无力扭转局面,梁清标出身世家,两朝为官的选择可能更多的是无奈之举。

2 好古富藏,“大系”中留

抛开政治立场,梁清标的书画收藏、书法、诗作均可圈可点,尤以书画鉴藏影响巨大。“图画之妙,爰自秦汉,可得而记”①,由此可见书画鉴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之后历代也对于鉴藏之事多有发展,鉴定、装裱等相关技艺也随之发展壮大。可以说,上自皇亲贵胄、下至文人墨客都十分热衷鉴藏绘画、法帖。明末,由于统治涣散,许多传世珍品从宫廷流出,散佚四方,民间鉴藏风气盛行。

明清鼎革之后,江南书画鉴藏中心逐渐北移。在以当朝官员为主体的清初北方鉴藏圈中,尤以梁清标收罗最富、赏鉴最精。梁氏的蕉林书屋是明代嘉兴天籁阁之后、清乾隆内府之前,规模最大、品质最高的私人书画收藏。

2.1 蕉林书屋寄情

“一时文儒盛簪绂,相过鉴赏追联翩”②,宦海沉浮多年的梁清标在被罢黜之后,“公即翩然归里,手葺蕉林书屋,赋诗饮酒,优游泉石间,有终焉之志”③。梁氏的蕉林书屋汇聚了当时许多文人雅士,品茗弄翰,鉴赏书画。多年来官场倾轧、身心俱疲的梁清标也在鉴藏古籍名画的过程中慰藉心灵,满足自己的精神追求。

芭蕉树是北方常见的树木,枝叶硕大,于树荫处雅集、集会最合适,而芭蕉树往往也被文人们赋予孤独、忧愁的人格象征,所以才有了“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这些诗词。梁清标自号“蕉林”,并以蕉林制印、以蕉林题诗、以蕉林命墨④。从梁清标现存的印章来看,其中数方提及“蕉林书屋”;从梁清标著作情况来看,《蕉林诗集》18卷,收录诗作2000余首。一方面足见梁清标对蕉林书屋的喜爱之情,另一方面不乏以芭蕉自比之意。

2.2 旧藏“大系”重现

“中国历代绘画大系”项目自2005年由习近平同志亲自批准立项,由最初的编纂“宋画全集”到后来扩展为“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工程,十八载春秋成就出这国家级重大文化工程。“大系”图录中涵盖了绝大部分传世的“国宝”级绘画珍品,而其中就包含梁氏旧藏。

这些旧藏的来源大致可以归为四种:一是家族流传,梁氏家族作为书香名门,收藏本来有之,家族之中喜收善鉴之人不少。二是市场购买,往往通过中间人也就是书画掮客完成交易。裱褙师张黄美就曾为梁清标购买过许多传世珍品,仅见于记载的就有黄山谷《谈章》、吴彩銮《小楷唐韵》、王叔明《太白山图》、朱德润《寒林老乌图》、崔子忠《双雁图》、宋人小画册子一本等⑤。三是宫廷赏赐,明朝末年以及清代顺治、康熙两朝,出于巩固统治、拉拢人心的政治需要,以书画赏赐下臣之事确实存在。四是友人赠送,“南画北渡”之后,书画鉴藏中心北移,鉴藏界中喜爱品鉴的“同行”们互通有无的现象非常普遍,梁清标社会地位高,又有蕉林书屋汇聚群贤,自然能得到一些佳作。

鉴藏家鉴藏的中国历代绘画藏品能让今人直观地了解鉴藏家本人的偏好。从目前“大系”中收录的明确为梁氏旧藏的画作来看,宋代绘画的数量非常多,其次是元代绘画、晋唐绘画。对历代藏画数量进行分析,不难发现梁清标更为偏爱宋元时期的绘画作品,而旧藏中钤印、考证最多的是两宋时期的书画,可见梁清标更擅鉴宋代书画。绘画之外,此次河北特展还展出了梁清标的《秋碧堂法帖》(拓本)。

华夏文明的起源与发展推动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发端,最早可以追溯到距今8000至4000年的仰韶文化中出现的彩陶文化。由此,中国传统绘画经历了从无到有、从萌芽到壮大的发展过程,绘画内容和题材不断丰富。我们从梁氏旧藏书画作品中可以窥见一二。

人物画方面:先秦时期人物题材最先发展;魏晋时期兴盛起来;隋唐时期进一步发展,之后逐渐壮大。梁清标的藏画中有许多人物画作品,这些旧藏能够让今人了解到中国人物画的嬗变发展,尤其是早期人物画方面。比如《洛神赋图》《簪花仕女图》《韩熙载夜宴图》《货郎图》《洛神图》等画作就涉及东晋顾恺之、唐代周昉、五代顾闳中、宋代李嵩、元代卫九鼎等诸多名家,这些画作都曾是梁清标的旧藏。

宋代画家李嵩《货郎图》的精品打样稿此次得以展出。在两宋时期的风俗画中,货郎题材十分常见。画中描绘的是一位走村串巷的货郎乡间挑担,贩卖货物,村妇、孩童竞相围看货郎担、购买物品的生活情景。李嵩把非常多的笔墨运用在货郎担上的货物以及货郎身上的各种玩具的绘制上,笔墨精微。村妇、货郎尤其是孩童的神态、动作描绘也十分生动。高超的绘画技巧让整幅画中蕴含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画的后面有梁清标题签“李嵩货郎图”。画卷前有“梁清标印”一印,还有“蕉林居士”“蕉林秘玩”等梁清标印鉴。

山水画方面: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开始成为独立画科发展起来;唐代走向兴盛,风格多样;五代时期继承唐代传统;至宋代到达新的高度,题材、风格、内涵多方面发展;元代时发展到较高水平,画家们开始从自然山水中寻求精神表达;明代流派纷呈。梁清标的山水画收藏涉及隋唐至明清诸多历史时期,并且包含南北画派诸多名家之作,能够体现出山水画的发展脉络。比如目前所见中国最早的山水画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及初唐王维的《山阴图》,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郭熙的《溪山行旅图》与《幽谷图》,南宋马远的《水图》,元代倪瓒的《六君子图》、吴镇的《溪山高隐图》、王蒙的《青卞隐居图》等。

梁清标鉴藏的山水画中,《青卞隐居图》是“元四家”王蒙的传世作品之一,本次展览中展出其打样稿。王蒙是宋末元初画家赵孟頫的外孙,其作品流传甚广,题材多种多样,笔墨风格鲜明突出。《青卞隐居图》中描绘的景色“母体”是王蒙的家乡吴兴卞山(今浙江湖州一带)。此画采用全景式构图,运用高远法与深远法来描绘山之巍峨高耸,雄伟气势。近处的密林中绘有一高士策杖而行,在曲折且若隐若现的小路上赶路。这些情景完美地阐释了整幅作品画家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隐居。

花鸟画方面:魏晋南北朝时期处于萌芽状态;隋唐独立成科进一步发展;五代十国时发展显著,形成两大流派;至宋风格多样,工丽野逸俱佳,写意花鸟画出现;元代墨花、墨琴兴起,重水墨写意;至明,写意花鸟画迎来大发展。从梁氏旧藏中的花鸟画作品来看,梁清标在这一方面更青睐清雅古朴风格的作品。如宋代赵佶的《柳鸦芦雁图》,宋末元初钱选的《梨花图》,元代倪瓒的《竹枝图》、王冕的《墨梅图》,明代周之冕的《百花图》,清代戴明说的《竹石图》等。

“大系”中收录的宋末元初画家钱选的《梨花图》,画风雅致清丽。在设色上,钱选采用平涂法,用均匀的线条仔细勾勒梨花,轮廓清晰,清幽淡雅,别具一格。钱选的花鸟画在工丽严谨的院体画风格基础上,又创造性地赋予画作清幽雅逸的文人意趣,正如清安岐《墨缘汇观》评:设色梨花一枝,风姿飘逸。画作上可见梁清标“蕉林居士”“梁清标印”等印鉴。

“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河北特展”中还展出了河北博物院馆藏梁清标的《秋碧堂法帖》(拓本),其中收录了许多成就卓著、颇有代表性的书法大家的作品。由此可见,梁清标除了善鉴藏外,还是一位善书法的书法家。不仅是绘画作品,他收藏的法书也件件都是TDMw2sRiqSEOcmkda4jeMg==稀世珍品。

3 鉴藏寄情,影响深远

梁清标的旧藏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整体水平很高,特别是宋代以前的晋唐书画作品极为罕见。宦海沉浮多年的梁清标,寄情鉴藏,这对于他来说既是一种好古富藏的文化偏好,同时也是一种精神寄托。

梁清标对于书画作品的鉴赏极为严谨,眼力高超。笔者认为有以下原因造就出梁清标的超高鉴赏力:一是累世卿相的家学熏陶,家中多有精通书画以及鉴赏书画之人,重视文化素质的培养,让梁清标本人的艺术文化修养得到积淀;二是官至高位见多识广,梁清标曾受到统治者重用,出任四部尚书,能够有许多机会接触到传世珍品,对书画家及其作品的熟悉程度超于常人;三是生于古城归于古城,正定在历史上曾与北京、保定并称“北方三雄镇”,历史悠久,曾是北方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中心,可谓人杰地灵,为其鉴藏书画提供了良好的社会氛围。

当然,古画名迹由于流传和递藏年代久远,品鉴不免会有错漏,梁清标的鉴定本身也会因时代、前人鉴定等因素的局限,从而出现“误判”。梁清标由明入清,对于明清两朝书画作品的鉴赏少有错谬也说明了这种局限性的存在。

梁清标对于自身所藏非常珍爱,从藏品的钤印、裱褙可见一斑。众所周知,书画家、鉴藏家们往往会在作品上钤印,以此来表明自己对书画作品的拥有权、使用权或认可,乾隆皇帝就是非常喜欢钤印的代表人物。但是,一幅书画作品用印得当能够“锦上添花”,反之则会弄巧成拙。从梁清标旧藏来看,他在钤盖印章的时候十分慎重且遵循某种固定格式,尽量保护藏品画面。通常会在卷首或者卷尾边角处或者跋尾、隔水处等位置钤印,比较常用的有“蕉林”“棠村”“蕉林鉴定”“蕉林收藏”“苍岩”“梁清标”等印章。因为书画作品在流传和递藏过程中,非常容易出现残脱的现象,重新裱褙十分必要。梁清标对于书画重装十分重视,前文提到的工匠张黄美因为技艺精湛,深得梁清标信赖。梁清标重装过的书画都有自己的格式:“画轴多用碧色云鹤斜纹绫天地,米黄色细密绢圈,有些用副隔水,有些不用副隔水,这要视本幅的长短而定。两条绶带与副隔水或绫绢圈同色。包首用淡黄色绢,轴头用红木或紫檀制成。书画卷则仿宣和装。隔水、天头都是云鹤斜纹绫,精选较好的旧锦做包首,白玉别子和轴心。凡是经过重装的,都有梁氏自己的题签。”⑥

虽有梁清标如此仔细的收藏保管,可这些藏品最终也都流散,其中一部分被安岐收藏,大部分则入清内府,收入《石渠宝笈》。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大量书画珍品散佚四方,如今海内外许多博物馆、艺术馆中都有梁氏旧藏的身影。从这个角度来看,也正是因为梁清标对书画藏品的妥善保管,才为今人目睹传世画作提供了可能。

梁清标在鉴藏界的影响还体现在书画鉴定能力上。从清代到当代,包括吴升、安岐、吴湖帆、张伯驹、张葱玉在内的许多书画鉴定大家,都表达过对梁清标鉴赏能力的肯定,梁清标的鉴定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后来人鉴赏能力的提升。正是因为梁清标的鉴赏能力有目共睹,后世也生出许多模仿梁清标鉴定印章、钤盖习惯,以假乱真的书画。梁氏旧藏因品质高、题材广及梁清标本人高超的鉴赏能力而受到鉴藏家们的追捧,不可否认,梁清标在书画鉴藏上的影响是巨大的。笔者认为,这种影响不局限于当时的鉴藏圈子,而是随着这些旧藏的流传和递藏一直延续到今天。

4 结语

从梁清标本人生平、书画旧藏以及书画鉴赏三个层面来看,不难发现梁清标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书画鉴藏可谓“好古而非今”,严谨仔细。这体现出的是梁清标“重古轻今”的鉴藏理念以及宦海沉浮之后追求平静闲适的处世思想。

作为颇有实力与影响力的鉴藏家,梁清标对中国书画鉴藏产生极大影响,其旧藏对于今人了解中国古代书画发展有着重要意义。但在过去,梁清标多因“贰臣”身份,较少受到大众以及学界的关注与研究。而今,梁清标旧藏成为“大系”项目以及展览中不可忽视的存在,彰显着中国古代绘画中蕴含的优秀传统文化。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契机,能够帮助今人更客观、全面地去走近这位大鉴藏家,从而挖掘其旧藏之中包含的审美模式、处世思想等丰富的文化内涵。笔者相信,当我们走进展厅,驻足欣赏梁氏旧藏的传世书画,不仅可以体会中国古代绘画的艺术魅力,也能够体会到梁清标这位鉴藏大家寄托在旧藏之中“好古富藏”“高古闲适”的文化风格。

注释

①张彦远.历代名画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

②翁方纲.复初斋集:卷四十四:蕉林书屋图[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

③⑥陈耀林.梁清标丛谈[J].故宫博物院院刊,1988(9):56-67.

④许万顺.清初书家梁清标及蕉林书屋之鉴藏[J].中国书法,2015(2):139-141.

⑤王文丽.梁清标与他的书画鉴藏[J].中国书画,2020(9):1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