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数字技术背景下,数据已经成为核心生产要素,为资本物化过程赋予了数字化特征。随着劳动力从传统的雇佣劳动者扩展至平台零工和数字用户,数据成为物化社会关系新的载体与介质。这种物化现象不仅在生产、交换和消费环节中得到体现,还延伸至社会领域,从而削弱了个体的创造性和批判精神。数据被塑造成新的物神,商品拜物教演变为数字拜物教。数字化进程中的物化发展,实质上掩盖了资本剥夺和扩张的本质,以一种虚幻的形式为资本主义的合法性进行辩护。
关键词:数字技术;资本主义;数据;物化
中图分类号:B5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4)09 — 0048 — 06
物化是马克思中晚期经济学研究的重要命题。在20世纪20年代,卢卡奇对马克思的物化理论进行了系统解读[1]。到了20 世纪70年代,广松涉提出,马克思在研究社会关系颠倒为物的关系时使用了物象化(Versachlichung)与物化(Verdinglichung)两个概念,物象化是指主体转化为客体,物化则是表示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宛如物与物的关系[2]。国内学者认为,物化包括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事物化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神秘化,社会关系的物化两个层面[3]。一些学者还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物化根源,物化有劳动力物化、社会关系物化和人性的物化三重意蕴[4]。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物化生成的根本原因,生产领域的对象性活动是物化的起点,社会关系物化和数字拜物教的滋生是物化的进一步延伸。当代数字技术的发展没有克服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问题,反而使得物化现象呈现出数字化的发展态势。
一、从“对象性活动”到“物化”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人是对象性活动”这一本体论原理,在此基础上,以人类拥有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这个前提之下开启了从 “对象性活动”到“物化”的研究历程[5]209。
当人类作为大自然的产物踏上地球之时,就展示出了从事“对象性活动”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拥有“一切自然力的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时,设定并不是主体;它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因此这些本质力量的活动也必须是对象性的行动。”[5]209马克思所说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是指饱含“激情、热情”的人以主体的姿态把包括自身在内的自然界作为活动对象的力量,这种力量呈现出“对象性”“对象性活动”和“对象性关系”三个特性。
首先,人的本质力量是具有对象性的,这一点包含在人的本质规定当中。人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在自身内蕴的自然力、生命力、天赋、才能和欲望等驱动下,生发出把包括人自身在内的自然界设定为行为对象的能力,“说人是肉体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这就等于说,人有现实的、感性的对象作为自己本质的即自己生命表现的对象。”[5]209-210
其次,人是有自然力、生命力的“能动的自然存在物”[5] 209,人的对象性活动表达和确证了“人的本质力量”。基于“人只有凭借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5]210的表达形式,从“对象性”延伸而来的“对象性活动”就必然地展开,以此证明人的对象性活动“是对象性的自然存在物的活动。”[5]209
再次,“对象性关系”的产生。“对象性”的本质力量和“对象性活动”的确证,不仅需要自身之外的自然界,而且还必然产生“对象性关系”。一个存在物的自身之外有自然界,就是自然存在物,就能参加自然界的生活;一个存有自身之外的对象,就是对象性的存在物。“一个存在物如果本身不是第三者的对象,就没有任何存在物作为自己的对象,也就是说,它没有对象性的关系,它的存在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5] 210“对象性的存在”产生的“对象性的关系”,不仅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的表述,而且还架构起人同人的社会关系[5]268,“对象性活动”因此而有了丰富的社会关系内涵。
人的“对象性活动”无比丰富,其“对象性关系”错综复杂。然而,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因为全部人的活动迄今为止都是劳动”[5]193,劳动作为生产和生产资料的核心活动,始终是“对象性活动”的核心内涵。相应地,社会生产关系成为“对象性关系”的核心。所以,马克思关于“对象性活动”的研究自然地从哲学的本体论层面深入到了现实的劳动层面,把“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视为“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5]192。根据“劳动的产品就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物化为对象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实现就是劳动的对象化”[5]156-157的原机理,通过对商品形式与商品的价值形式的研究,揭示出“对象性关系”背后物化了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完成了“对象性活动”到“物化”的逻辑贯通。由于对象性活动是发生在“对象性存在”条件之下,运行于“对象性关系”之中,所以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分离是资本主义物化发生的前提,以工具性质出现的设备与技术则决定着物化内涵和样貌。因此,现代数字技术语境中“物的人格化和人格的物化”[6]135可避免地会出现新的内涵和数字化的样貌。
二、数字技术背景下劳动力物化的发展态势
马克思将劳动视为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过程,“是以人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6] 207-208劳动作为人类最基本的对象性活动,包括“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本身、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三大要素。“劳动本身”是指主体在自身本质力量驱动下有目的对象性活动;“劳动对象”是被作为原材料的自然物质或经过加工的原材料;劳动资料,是劳动过程中所需要的物质资料或物质条件。始于20世纪70年代的数字技术革命,把资本主义带入了数字化时代,数字产业、自动化工厂、数控生产线、数字化平台成为普遍的生产组织方式。数字化产业的发展和传统产业的数字化转型,使数字化、智能化劳动成为新的劳动形态。数字技术不仅改变了劳动资料的构成,对劳动者提出了新的要求,还重塑了劳动者与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劳动产品的关系,劳动者与产品、劳动者与劳动者、劳动者与管理者的关系被打上了数字化的烙印记。资本主义所固有的劳动力物化呈现数字化的态势。
(一)资本与多层级劳动力的交换
资本在市场上表现为“一定量对象化劳动同较大量活劳动的交换”[7]859,资本通过劳动力的购买,形成雇佣关系,占有“劳动者本身 、活的劳动能力本身”[8]150,在生产过程中取得一个自行增殖的价值或一个增量的价值 [7] 851。数字技术的发展推动了产业的数字化转型,生产过程的自动化、智能化和精细化,从而形成了新的经济架构,资本与活劳动的交换出现了新的情境:
第一种情境:探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资本与专业数字劳动者的交换机制。随着数字技术的研发、推广应用,其已全面渗透至产业领域、金融领域和第三产业,在资本与数字技术有机融合的基础上实现资本的生产和再生产,把资本主义推入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因此,具有数字专业素养的劳动者成为资本筛选劳动力的基本条件,而这些劳动者把自己的劳动力作为商品与资本交换之后,同企业形成相对稳定的雇佣劳动关系。这是一个雇佣关系相对稳定、权利和义务边界清晰的劳动者群体。尽管不同的企业有不尽相同的劳动力需求,一个企业也会因不同的劳动岗位产生不同劳动力要求,但对高数字专业素质与良好的教育背景却是资本与劳动力交换时的普遍要求。
第二种情境:资本通过高效的方式购买雇佣工人的劳动力以维持生产。数字技术赋能于传统的产业,实现了生产的自动化和数控流水线作业,但自动化或智能化生产的终端需要人来控制,流水线的许多节点需要人来完成操作,因此资本会以最节约的方式购买胜任简单劳动的劳动力。这些普通劳动者与企业有相对稳定的雇佣关系,但薪酬低,劳务繁重,属于劳动力群体中的低端层级。
第三种情境:探讨资本和平台零工之间的交换机制。数字技术直接孕育生出平台经济,它以数字化基础设施和平台组织为媒介,为参与者和客户提供一个合作和交易的场所或环境,通过提供数字服务或数据资源促成交易,收取佣金或赚取差价。数字平台聚集了众多的平台零工,他们通过平台线上接受任务,线下完成劳务,成为数字平台低价购买的劳动力。在表象上,平台零工远离资本,高度自由,做一单工,收一笔报酬。但是,平台零工无需可变资本投入,佣金抽成比例高,缺乏劳动保障,实际上是资本剥夺剩余价值最有利可图的模式之一。
第四种情境:资本和数字用户之间的交换机制。资本通过数字平台提供各种网络服务,数字平台即时获取用户浏览互联网留下的数据和用户上传到媒介创作物,经过算法加工处理之后成为不同的数字商品。在数字平台与用户关系之中,用户在事实上已经成为资本购买的劳动力,但其购置价格低廉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资本通过不同的交换方式,把专业数字劳动者、普通劳动者、平台零工、数字用户纳入资本增殖的循环中,物化为资本系统的一种生产要素,因为纳入资本体系的活劳动“为资本而存在;活劳动本身已经是资本的要素”[8]77。与以往相比,劳动力多层级化和高端化的趋势明显,廉价的平台零工和几乎无偿的数字用户劳动,不仅意味着劳动力物化在全社会范围的扩展,更显示出资本在数字技术的支持下物化能力持续增强。
(二)生产过程中劳动力的物化
在数据已经成为核心生产要素的数字技术时代,数据、信息和计算机程序等转变劳动对象或劳动工具,算法、程序操控、程序维护成为专业数字劳动者的主要劳动活动。为提高劳动效率,资本不得不采用灵活的劳动方式,为数字劳动者创造人性化的劳动环境。然而,这种貌似舒适、人性化的管理方式其实是建立在更加严密数字化监控之上的,劳动者的每一个操作都处于被记录、可追溯之中。20世纪初“泰罗管理”实现了分工细化和管理集中化,而基于数字技术的管理则突显了实时、智能、垂直、可视化的动态管理。这种数字化管理细致入微,无处不在,使劳动者全息透明呈现。资本通过数字技术实现了对劳动者的全方位控制,劳动者必须秉承资本的意志,专注于发展某一特殊技能。劳动者按照设定的程序运行,他们成为生产过程中的一个数据、一个神经元或一个程序,“被限制在他使用的对象必须得到此物所有者的同意的范围内。”[9]
与专业数字劳动者同时存在的其他劳动者也都难以摆脱物化的命运。自动化生产和流水线上的雇佣工人“只是被当做自动的机器体系的有意识的肢体,”[8]184,他们或被物化为简单的数据,或被物化为机械臂或螺丝钉;平台零工在数字系统中也只是一台简单的劳务机器;数字用户被资本物化为无偿的数据原创者。
尽管数字技术改变了劳动环境和劳动形态,很多简单笨重的体力劳动转型为计算机操作或复杂的脑力劳动,但单调乏味的、充当资本工具的数字技术却把劳动主体转化为没有生命力和创新激情的数据、螺丝钉、劳动机器。数字技术把资本对劳动者的控制从肢体、体力延伸到脑髓、智力,剥夺内容从劳动者的体力延伸到脑力,剥夺对象从相对稳定的雇佣劳动者扩展到遍布社会每个角落的平台零工和所有的数字用户。整个社会都与生产相结合,形成一个巨大的“社会工场”[10]。数字技术背景下劳动力的物化,实质是资本利用数字技术的力量,把包括体力、智力、人格、良心、名誉等在内自然的、生物学意义上的人转化为商品、生产要素和创造剩余价值的工具。在这一过程,资本颠覆了劳动者的主体地位,把他们物化为直接受价值规律支配的商品。
三、数字技术背景下社会关系的物化
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交换价值系统中,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颠倒地表现为物和物之间的社会关系,而在数字技术背景下,这种社会关系的物质特征进一步明显,具体体现为社会关系被颠倒为数据与数据之间的关系。伴随着数字化商品的交换,数据全面嵌入生产领域和生活领域,由生产、交换等活动发生的社会联系不再表现为直接的社会关系,而是表现为数据与数据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以物与物之间的关系的虚幻形式出现[11]。
(一)数据成为物化社会关系新的载体与介质
数字技术并不仅仅是将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用0和1表示,不仅仅创造出了非物质形态的数字化商品,而且在应用过程中被转化成了世界序列[12]。数字技术背景下,资本主义的价值规律和资本逻辑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但商品生产、交换、消费和生活与数据发生了太多的联系,甚至在很多场合与数据融为一体,数据随着经济业态的发展,成为物化社会关系新的载体与介质。
数字技术改变了劳动方式,劳动工具、劳动者与工具的关系、劳动的分工协作方式,劳动者在生产中的职能、地位和作用都因数字技术而发生了变化。数字技术以网络平台等形式建立了新的交换方式,互联网、物联网支撑着商品在广阔的时空中持续流转,形成特有的物流、信息流、资金流、特殊的消费方式和支付方式;货币依然是商品世界的“完成的形式”[6]93,但移动支付、扫码支付、刷脸支付等数字化收付方式普遍使用,数字货币、虚拟货币呼之欲出;云计算、大数据、5G、人工智能、区块链、物联网以及各种衍生产品,成为商品流通、交换乃至消费不可缺失的要素。体现人与人社会关系的商品生产和交换等被货币等掩盖了起来,而生产和交换的每一个环节、包括货币在内的每一个要素,都刻上了数据的字样。
数字技术从劳动过程的物化起步,遵循着生产力到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的路径,通过在经济领域和社会领域的延伸,数字化要素进入每一个人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数字技术通过与实体经济、金融行业、现代农业和第三产业融合,数字产业、数字服务、数字平台等提供的产品和劳务越来越丰富,社会生活呈现出数字化的场景:网络成为人们购物、交易、交往、交流、学习、信息获取、情感表达的主要媒介,工作、生活、学习和休闲娱乐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数据所充斥;计算机、智能手机等数据终端成为每一个社会成员的必备设施,数据的传输与接收成为联结人与人社会关系的介质。
数字化时代为人们的工作、生活、学习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便利,形成万物皆数据,数据无处不在场景,数字化生存是我们当下每个人的生存状态,就在此地,就在此时[13]。这种数字化场景以社会存在的形式影响着人们价值观念、行为模式和审美情趣,在更广阔空间、更深刻的层面、更细微之处,更细腻地物化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越来越多地依赖于数据,显示为数据与数据的关系。
(二)社会关系的物化或者数字化
社会关系根源于生产关系,构成了人与人之间联系的基础性框架。资本主义生产和再生产的数字化、劳动力的数字化物化和社会生活的数字化,从多个维度打造了社会关系物化的新特征,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物化出现了鲜明的数字化趋势。数字化劳动成为抽象劳动的一种表现形式,数字化商品或劳务因其抽象劳动而具有了交换价值。与传统商品一样,数字化商品也需要通过交换实现私人劳动与社会劳动的联系,搭建起社会关系。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社会关系被颠倒为物与物的关系,只不过数据成为“物”的主要成分,蕴含了更多的数字化元素。
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数据、数字化商品与支持数据运行、接收和发送的设施成为人们社会交往的媒介,社会关系在很大程度上颠倒为数据与数据的关系;数据、数字化商品或劳务作为价值运动的新元素,进入社会生产与社会生活的全部过程,全方位地支配着人们的生活。在数据的界面上,人与物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在云计算的平台上,我们和仓库里存放的货物一样,只是用来调配的数字资源。[14]在这种数字化物化的语境下,受数字化技术控制的劳动者越来越多;劳动者工作时间与闲暇时间混淆交缠,生产活动与消费活动界限模糊不清,数字用户既是数字产品消费者,又是资本的无偿劳动者;工作场域由固定转换为灵活,非固定的雇佣劳动、零工经济、社会工厂等成为新的劳动方式;网络购物和相应的支付方式把消费变成了网页浏览和快递收货;数字技术改变了学习方式和科学研究范式;人与人的交往在更大的程度上依赖于由数据编制的社交软件;家用智能设施改变了家庭生活的形式;“信息茧房”提供了无限的自我思想空间和关涉所有领域的海量知识,造就了逃避现实社会的与世隔绝者。现实社会的这些变化表明,生产和生活对数据、数字化商品的依赖性越大,以数据、信息等数字化符号为表征的“物”对社会关系的影响力越来越强,社会关系的建立和运行越来越依赖于数据。
数字平台看似客观公正,实则是资本建立经济场域过程中的一种体现。然而,这些数字平台的算法有足够的能力和办法贯彻资本逻辑的意志。互联网平台运用算法、流量、短视频应用程序,使符号介质生成蕴含观念和象征意义的内容、影视或其他商品,诱使用户沉浸于数字符号创制的景观之中,延长用户的平台使用时间,产生更多消费或原创数据。平台用算法和模型对原始数据进行处理,算法或模型把表达数字资本逻辑意志的数据编入软件,算法或模型携带上了资本逻辑的偏好,呈现给用户的数据、信息不能完整、客观地反映真实的现实世界,但却婉转地表达了资本逻辑的意志。如果人们按照数据模型运算来思考和行动,必然会落入资本逻辑的套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成为资本的“工蚁”。
数字技术背景下社会关系的物化,是借助于数据而发生的,数据“掩盖了私人劳动的社会性质以及私人劳动者的社会关系”[6]93,掩盖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中剥夺与被剥夺的关系,打通了资本逻辑的社会属性被认定为自然属性的路径,为论证资本主义制度的天然合理性,颂扬数字资本主义美好前景埋下了伏笔。
社会关系的数据化物化增强了社会生产和社会生活对数据的依赖性,进一步强化了数据对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物化的力度和外延,以数据、信息等数字化符号为表征的资本对社会关系的管控权越来越大。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前提下,已经成为生产要素的数据、凝结着抽象劳动的数字化商品、支持商品交换与聚合劳动力的数字平台,均被资本占有。资本凭借数据的控制权和所有权,形成支配一切的权力和力量。无论是从国家权力、社会治理、经济运行模式和发展趋势,还是日常生活、国民教育、医疗保健、文化娱乐等等,无不被迫地接受数据的支配。被数据物化了的社会关系,由内在于人的生产和生活基础转变为外在于人的支配力量,成为凌驾于主体之上、社会之上的社会权力。这种社会权力入侵主体的精神世界,控制主体的社会行为,力图把所有的人、所有人的每一个动作都物化为资本增殖的元素,为资本攫取最大的利益。
四、人性的物化与数字拜物教的发展
在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和社会背景下,人的存在——无论是肉体、行为、思想观念,被沉浸于代表资本逻辑意志的数据之中,被塑造成用符号标识的“数字人”,人自身的需求产生与满足、价值追求和实现,无不受资本逻辑的强力引导,陷溺于各种数据架构起来资本系统之中,主体鲜活的创造性、犀利的批判精神和充沛的激情被数据所消蚀,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数据的崇拜者,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被被剥削者。
在社会经济层面,数字化显示出巨大的赋能意义。数字控制提高了生产自动化、智能化的程度,改变了劳动形态,提高了生产效率,体力劳动不断被脑力劳动取代,劳动者的劳动环境和劳动报酬也有了向好的改变。在数字产业以及密切关联的产业中,数据成为关键生产要素,数字商品、数字劳务和商品数字化使资本逻辑疏离物质实体,数据把资本剥夺的本质隐藏了起来。针对社会成员的消费活动,资本利用数字技术,通过个性广告推送和多变的营销策略,引导人们的消费走向、自身需求及满足标准限制在被资本设置的框架之中。人们生活喜好和偏向被抽象为一系列数字符号,消费者成为数字资本逻辑中的一个数据,资本编制的消费路线图控制了消费者的选择权利。数字技术条件下资本带来的现实经济层面变化,把资本逻辑的本质和劳动者被剥夺的事实掩盖了起来,人们乐道于薪酬待遇的提高和劳动环境的变化,忽视了对资本逻辑本质的认知,无意于反剥削的抗争。
从社会主体角度看,数据成为确证生命价值的标准,主体疏忽了隐藏在数据背后,支配数据的资本逻辑。数据成为普通生命对象化活动必须依赖的对象,人的人本质力量、人的对象性活动、人的对象性关系被深深地嵌镶到数字劳动、数字商品、数字支付、数字资本、数字平台、数字媒介等等之中。社会生活被数据笼罩,数字塑造了人类的社会生活,人在行动中感受到了数字的生活意义,甚至毫不犹豫地断定数据提升了生命的意义,人只有被转化为一系列数据在数字平台上进行交流的时候,生命才能够显现出它的价值,最终主体被数据物化了,形成一种对数据的执迷,因而仅仅为了收集数据而收集数据,或者赋予数据根本无权得到的信任[15]。
在意识形态界面,资本通过数字技术与社会生产、国家政治、社会生活深度融合,把资本逻辑合理性与合法性的价值标准渗透到社会生活领域和意识形态领域,把数据崇拜融入主体的生命结构,对他们的价值选择、行为方式产生隐秘的影响,使数据升格为一种支配意识、生命、全球化社会的最高权力,主体拜倒在数据的脚下,接受并认同数字资本主义构造的社会秩序,在数字化幻象结构的他者欲望框架中重新定义自身。[16]在人们的观念意识中,资本生产属性的优势被无限放大,资本逻辑的本质被生产效率、生活便利等所掩蔽,生产领域的剥夺、消费及生活方式的引导、价值取向的强制支配等等被欣然接受。
蜗居于数据洞穴之中的“信息茧房”,愉悦于狭窄、虚拟的数据世界等不良习惯和认知,滋生出了数据崇拜。不仅以大数据、云计算、互联网、物联网、区块链等为代表数字技术及其数据、数字商品受到追崇,而且数据所体现的资本逻辑、资本所体现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维护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国家制度等等,都具有了充分的合法性与合理性,资本的增殖、积累和剥夺,以及由此而带来贫困,也都成为天经地义的“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6]89。
资本体系之中的数据,从经济、主体、思想意识等层面对人性进行塑造,改变了社会主体的价值取向和行为模式,弱化了主体的本质力量,否定了人的主体价值,逐渐滋生出对数据的膜拜,在商品拜物教的历史基础上演绎出了数字拜物教,崇拜对象由货币和物质形体商品变成了抽象的、非物质形态的数据。事实上,数字拜物教是商品拜物教的升级版,它通过数字化物化来论证资本增殖和积累、剥夺和控制的正义性和永恒性。马克思认为,商品拜物教的奥秘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6]89
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把物化的对象扩展为大多数社会成员,把劳动主体转变为资本增殖和积累的要素,把人与人的社会关系颠倒为数据与数据的关系,用数据把资本逻辑的增殖和积累的本质掩蔽起来,显示资本主义美好繁荣的假象。事实上,劳动力的物化是把劳动者转化创造剩余价值的工具。社会关系的数字化把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表现为数据与数据的关系,演绎为社会管控权力。人性的物化和数字拜物教的滋生,旨在控制主体观念和行为,宣扬资本主义的永恒性,论证资本主义的合法性与合理性。所以,驱散数字化的迷雾,认识资本主义物化的本质,打破物化的精神藩篱,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的重要命题,也是走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必须解决的问题。
〔参 考 文 献〕
[1] [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等,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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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侯庆海,周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