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抄古文是指经过人们辗转传写而得以保存的古文字资料,其中以战国文字为主体。传抄古文主要保存在《说文》古文、三体石经(古文部分)和《汗简》《古文四声韵》《集篆古文韵海》《订正六书通》以及少量碑刻等材料中。本书以上面提及的古文材料为研究对象,对传抄古文的价值、版本、时代、国别、形体特点、考释方法以及存在的问题进行了综合性讨论,以期建立一套古文研究的理论体系。作者除了对相关材料进行整理以外,也对过去阙释或有争议的古文形体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秦代书同文字、剪灭古文,六国文字遂废而不行于世,所以秦汉时期主要的通行文字是秦篆和隶书。汉代古文经的出现使六国文字重新面世,经辗转流传并保存至今,成为现在所谓的古文。
古文的流传与发展带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宋代是分水岭,宋以前属于古文的发现与整理期,宋代《汗简》《古文四声韵》的成书标志着古文整理收录的高峰。同时,宋代金石学兴盛,古文与金石学相结合,逐渐成为研究对象。此后,古文由整理期转入研究期。
1925年暑期王国维受清华学生会之邀做公开演讲,他对中国古今学术的重大发现及影响有精辟的论述:
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有孔子壁中书出,而后有汉以来古文家之学;有赵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来古器物、古文字之学。惟晋时汲冢竹简出土后,即继以永嘉之乱,故其结果不甚著。然同时杜元凯注《左传》,稍后郭璞注《山海经》,已用其说;而《纪年》所记禹、益、伊尹事,至今成为历史上之问题。然则中国纸上之学问赖于地下之学问者,固不自今日始矣。自汉以来,中国学问上之最大发现有三:一为孔子壁中书;二为汲冢书;三则今之殷虚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处之汉晋木简,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写本书卷,内阁大库之元明以来书籍档册。
王国维所论之重大发现多与古文关系密切,有的直接引发古文的出现,有的则对古文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
本文从学术史角度,结合各个时代的学术特征、重大发现,对古文的来源、流传与整理进行介绍。
一、两汉——古文经的来源、整理期
1.汉代古文经的来源
经历秦代“书同文字”后,汉代人见到的书籍主要是用隶书(少数用篆书)写成,还有少部分是以不被人们熟悉的六国文字书写,前者被称为今文经,后者被称为古文经。古文经的出现引发了对中国文化影响巨大的今古文之争。同时,古文经也是传抄古文的主要源头。
(1)孔壁古文
汉代古文经与孔壁竹书关系密切。孔壁竹书被王国维誉为中国学术史上最大发现之一,关于其发现情况,很多典籍都有记载:
1.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臧于祕府,伏而未发。
——刘歆《移太常博士书》
2.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
——《汉书·艺文志》
3.恭王初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宫,闻钟磬琴瑟之声,遂不敢复坏,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
——《汉书·景十三王传》
4.至孝景帝时,鲁恭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殿,得百篇《尚书》于墙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祕于中,外不得见。
——王充《论衡·正说篇》
5.孝武皇帝封弟为鲁恭王。恭王坏孔子宅以为宫,得佚《尚书》百篇、《礼》三百、《春秋》三十篇、《论语》二十一篇。闻弦歌之声,惧复封涂,上言武帝。武帝遣吏发取,古经、《论语》,此时皆出。
——王充《论衡·佚文篇》
6.《春秋左氏传》者,盖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时,鲁恭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宫,得佚《春秋》三十篇,《左氏传》也。
——王充《论衡·案书篇》
7.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仓献《春秋左氏传》。
——许慎《说文解字·叙》
8.鲁恭王坏孔子宅,以广其宫,得古文《尚书》,多十六篇,及《论语》《孝经》。武帝时孔安国家献之,会巫蛊事,未列于学官。……其《礼古经》五十六篇,出于鲁壁中。
——荀悦《前汉纪·成帝纪》引刘向语
9.及秦用篆书,焚烧先典,而古文绝矣。汉武时,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尚书》《春秋》《论语》《孝经》。
——《晋书·卫恒传》
10.《古文尚书》者,出孔安国。武世,鲁恭王坏孔子宅,欲广其宫,得《古文尚书》及《礼》《论语》《孝经》数十篇,皆古字也。
——袁宏《后汉纪·章帝纪》
以上文献记载孔壁竹书的发现者是鲁恭王,并无异词。发现地点有“孔子教授堂”“孔子宅”两种称呼,但孔子教授堂可能在孔子宅内,所以两者并不构成区别。除这两点外,关于孔壁竹书的其他记载却有很大差异。下面分别从发现时间、献书者和献书时间、书籍种类和卷数等角度进行讨论。
①发现时间
关于竹书的发现时间,以上记载主要有三种说法:《汉书·艺文志》记为“武帝末”;《论衡·正说》记为“景帝时”;其他书籍泛称“武帝时”。按:许多学者已经指出“武帝末”的说法不可信,因为恭王薨于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在武帝初年。现多数学者相信《论衡·正说》的记载,因为恭王“孝景前三年徙王鲁”,其治宫室也当在初迁鲁时,应在景帝时期。其实此说也存在问题。《论衡》一书至少有三次明确记载了孔壁古文的发现情况,《佚文》《案书》篇都谓竹书出现在武帝时期,《正说》篇却说在景帝时,可见《论衡》的记录本身就存在矛盾。又《佚文》篇曰:“孝武帝封弟为鲁恭王。”按,恭王初封正确时间是景帝时期,可见《论衡》一书关于恭王这段历史的记载比较混乱,不足取信于人。还可以通过《正说》本身的记载来证明其所谓“景帝说”不可信,此篇云:“至孝景帝时,鲁恭王坏孔子教授堂……武帝使使者取视。”杨宝忠谓:
今以文例求之,此文当作“至孝武皇帝时”。仲任称其时则言孝某皇帝时,下称其帝则直言某帝。上文“孝景皇帝时”“景帝遣晁错……”“至孝宣皇帝时”“宣帝下示博士”,下文“至孝成皇帝时”“献之成帝”“成帝高其才而不诛”,此其例。此言“至孝景帝时”“武帝使使者取视”,既是“武帝使使者取视”,则其时自是孝武皇帝之时也。误作“景帝”,文不可通矣。
杨说是,王充在《论衡》中记载汉代皇帝时,记录格式为“孝A皇帝……A帝……”,按此规律,《正说》中“至孝景〈皇〉帝时,鲁恭王坏孔子教授堂……武帝使使者取视”,“景帝”与“武帝”必有一误,而孔壁古文最后归属武帝,所以《正说》中“孝景帝”应是“孝武帝”之误。如此,“景帝说”便失去了根据。如果孔壁竹书属实的话,其发现时间只能在武帝初年。
②献书者和献书时间
关于孔壁古文最早的记载是《移太常博士书》和《汉书·艺文志》。两者都谓孔安国献之,献书的时间前者记为天汉(公元前100年—公元前97年)以后,后者记为“遭巫蛊事”时(公元前91年)。《论衡》云“武帝使使者取视”,《前汉纪》说“孔安国家献之”,时间也是“遭巫蛊事”时。其中《论衡》的记载与其他皆不同,上文已论《论衡》记载此事多有舛讹,此处也不足为信。《前汉纪》成书较晚,说服力不强。所以《移太常博士书》和《汉书·艺文志》的记载最值得注意,两者都记载孔安国是献cmFcfDFfvu9Ad7oEBCdxRL0XbuvBBYzk9Gcyvx+T+N8=书者,献书时间在天汉以后,此说法影响非常之大。但典籍中关于孔安国的生卒年记载存在差异,孔安国在天汉时期是否在世都无法确定,故认为其在天汉以后献书是非常可疑的。
③书籍种类和卷数
刘歆《移太常博士书》中记载孔壁所出的古书仅有《逸礼》和《书》两种,稍晚文献的记载则有所增益,多出《礼记》《论语》《孝经》《春秋》《左传》等。据陈梦家研究,《礼记》是班固对《礼》古经的误记;《论语》《孝经》《春秋》《左传》等书也并非出自孔壁。关于书籍种类,现在学者的意见也存有差异。至于每种书的卷数,歧异则更大了。
总之,典籍关于孔壁竹书的记载牴牾之处很多,再加上《史记》并未记载孔壁竹书之事,按照“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的说法来看,孔壁出现古文,司马迁在《史记》中不予提及,的确有悖常理。所以清代今文经派学者据此认为孔壁竹书是伪造的,并认为古文经亦属伪造。
从种种迹象来看,孔壁竹书之事确有可疑之处,但是不能因此便认为古文经也属伪造。从现今的古文字学研究来看,很多古文与战国文字相合,古文经的存在不容置疑。其实,本着科学的态度,不必把孔壁竹书和古文经看成一事,应将两者分开来看,孔壁竹书真实与否并不影响古文经的可信性。古文经在汉代肯定存在,但孔壁竹书是否确有其事已不易判断,可能是古文经学家为扩大古文经的影响,托“孔壁”之名也未可知。总之,汉代出现了一批以战国时期六国文字书写的经籍,因其事已浩渺难征,为便于说明,径直称它们为“孔壁竹书”也未尝不可。
(2)民间献书
民间献书是古文重要来源之一。秦代焚书坑儒,又施行挟书律,使得很多先秦典籍散乱亡佚。汉代惠帝废除挟书律,文、景时期又实行怀柔政策,鼓励百姓献书。如许慎在《说文·叙》中曾提到张苍献有古文《春秋左氏传》。又《论衡·正说篇》载:
至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
此处虽然未明言河内女子所得诸篇是否以古文书写,然这些篇章若为今文经籍,似无需奏之宣帝,宣帝更不必下示博士,由此可知这几篇文献应也是古文写本。另据《汉书·艺文志》:“《礼古经》者,出于鲁淹中及孔氏,与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则鲁淹中也出有《礼古经》。
(3)好古者搜集之书
王公大臣大力搜罗佚籍也促进了古文经的发现,如河间献王曾广泛征集佚籍,《汉书·河间献王传》载:
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0xrAggY0w92VNnFH7yg8uoXgy4FocHF8hwhBtYjgAy4=金帛赐以招之。繇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是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
献王所得之书不但数量多(与汉朝等),而且质量也精(不似淮南王浮辩),应是古文经的重要组成部分。
2.汉代古文经的归属与研究
无论是所谓的“孔壁竹书”,还是民间所献的古文经,最后都归于汉代祕府之中。《汉书·艺文志》载:“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又:“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这是祕府之中有古文写本《易经》《尚书》之明证,推测其来源,无外乎民间所献或是王侯征得。祕府使古文经能够得以集中保存,皇家学者如刘向等可以阅读研究,对古文的流传起到了巨大作用。
《史记·儒林传》:“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可见孔安国对古文《尚书》进行了研究,“以今文读之”既包括释读工作也包含整理研究,孔安国是最早对古文进行研究的学者之一。
古文经的出现引起了今古文之争,古文经派标榜古文经学,派中学者应参与了古文经的整理与研究。如成帝感叹学残文缺、稍离其真,命刘向陈发旧藏,校理旧文,结果发现今文经有很多脱讹、错简之处。刘向之子刘歆也参与过古文经的整理。东汉时期,古文经派代表人物许慎把当时所见的古文收录于《说文》之中,这也是传抄古文的重要组成部分。后来郑玄不分今古、遍注群经,才弥合了今、古文之间的分歧,两派之争暂时结束。现今所见的古籍注疏中含有很多古文,尤其在汉代经师的注文中体现得更为突出,这都是当时学者综合今、古文经研究的结果。
二、魏晋——古文的流传时期
1.三体石经刊立
历经东汉,古文经学逐渐盛行,人们不但学习古文经,还善于模仿古文笔法进行书写,《晋书·卫恒传》载《四体书式》曰:
及秦用篆书,焚烧先典,而古文绝矣。汉武时,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尚书》《春秋》《论语》《孝经》。时人以不复知有古文,谓之科斗书。汉世祕藏,希得见之。魏初传古文者,出于邯郸淳。恒祖敬侯写淳《尚书》,后以示淳,而淳不别。至正始中,立三字石经,转失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太康元年,汲县人盗发魏襄王冢,得策书十余万言。案敬侯所书,犹有髣髴。
又《魏书·江式传》:
陈留邯郸淳亦与(张)揖同时,博古开艺,特善《仓》《雅》,许氏字指,八体六书精究闲理,有名于揖,以书教诸皇子。又建三字石经于汉碑之西,其文蔚炳,三体复宣。校之《说文》,篆隶大同,而古字少异。又有京兆韦诞、河东卫觊二家,并号能篆。当时台观榜题、宝器之铭,悉是诞书,咸传之子孙,世称其妙。
通过《江式传》可知,当时已形成一套严格的古文书写传承系统,且发展成熟。
古文经学不断强大,直至被立为官学,加上当时存在善于书写的学者,这两点便为三体石经的刊立创造了先决条件。魏正始二年(公元241年)刊立石经,由于石经用古文、篆文、隶书三种字体刻写,所以称之为三体石经或三字石经。因刊立时间在正始年间,又称正始石经。关于三体石经刊立的情况,除了上面《魏书》中有记载外,还见于《水经·谷水注》:
魏正始中,又立古、篆、隶三字石经……自秦用篆书,焚烧先典,古文绝矣。鲁恭王得孔子宅书,不知有古文,谓之科斗书。盖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耳。……魏初,传古文出邯郸淳,石经古文,转失淳法,树之于堂西,石长八尺,广四尺,列石于其下。碑石四十八枚,广三十丈。
石经所刻经书包括《尚书》《春秋》《左传》,其中《左传》未刊全。关于石经的书写者一直存在争议,典籍记载有邯郸淳、卫觊、嵇康、张揖等不同说法,王国维从多个方面进行总结,认为石经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孙海波、赵立伟均赞同,王说当可信。关于石经碑数,文献记载也有差异,上录《水经注》记载四十八枚,《西征记》记载三十五枚,《洛阳伽蓝记》记载二十五枚。现代学者意见也有分歧,王国维赞同《西征记》三十五枚的说法,章太炎信从《水经注》观点,认为碑数为四十八枚。孙海波根据一碑上正反两面分别刻有“第廿一”“第八”字样,认为原碑数为二十八枚。诸说之中似以孙海波观点更为可信。
石经在流传过程中遭到了破坏,现在见到的多是断石残文,但它仍是传抄古文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研究古文字的重要资料。
2.汲冢竹书的出现与研究
魏晋时期最重要的出土资料当属汲冢竹书,此事也被王国维誉为中国学术史上的重大发现。西晋初年汲冢竹书发现于汲郡(今河南省卫辉市)战国魏襄王(一说魏安釐王)墓。《晋书·束皙传》:
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简书折坏,不识名题。冢中又得铜剑一枚,长二尺五寸。漆书皆科斗字。初发冢者烧策照取宝物,及官收之,多烬简断札,文既残缺,不复诠次。武帝以其书付祕书校缀次第,寻考指归,而以今文写之。皙在著作,得观竹书,随疑分释,皆有义证。
又《晋书·荀勗传》:
及得汲郡冢中古文竹书,诏勗撰次之,以为《中经》,列在祕书。
竹书甫一出现,晋武帝便下令整理。此批材料数量极大,整理、研究非一时一人所能完成,很多当时的著名学者参与了此项工作。据朱希祖研究,竹书整理共花费近二十年时间,分三个阶段:第一期自武帝太康二年(公元281年)至太康八、九年,整理者为荀勗、和峤;第二期自惠帝永平元年(公元291年)至楚王玮事件止,主要整理者是卫恒;第三期自惠帝元康六年(公元296年)至永康元年(公元300年),主要整理者是束皙。
汲冢竹书的整理与研究引起了当时学界的讨论。《晋书·王接传》:
时祕书丞卫恒考正汲冢书,未讫而遭难。佐著作郎束皙述而成之,事多证异义。时东莱太守陈留王庭坚难之,亦有证据。皙又释难,而庭坚已亡。散骑侍郎潘滔谓接曰:“卿才学理议,足解二子之纷,可试论之。”接遂详其得失。挚虞、谢衡皆博物多闻,咸以为允当。
除对竹书进行整理外,学者还利用竹书材料校读传世文献。如《晋书·司马彪传》所载:“初,谯周以司马迁《史记》书周秦以上……周于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凭旧典,以纠迁之谬误。(司马)彪复以周未尽善也,条《古史考》中凡百二十二事为不当,多据《汲冢纪年》之义,亦行于世。”竹书对当时学界的影响于此可见。所以不难推断,汲冢古文在典籍或字书中会得以保存,部分形体屡经传写,很可能被后来出现的《汗简》《古文四声韵》所采录,成为传抄古文的一部分。
汲冢所出竹书门类广泛、篇数众多。可惜流传下来的只有《穆天子传》《竹书纪年》,后者为辑本已非原貌。竹书皆以古文书写,因汲县战国属魏,竹书又是魏国典籍,按照现今战国文字分域原则,汲冢竹书的文字应属于三晋文字。
这一时期除了汲冢竹书外,还有零星的古文资料出土,不过较为零散,且最后归属不明,故不予详论。
三、唐宋——古文整理时期
唐宋距战国已远,出土古文材料较少,对古文所作的工作更多体现在整理与应用方面。
1.唐代古文的书写与整理
唐代是中国书法史上的高峰,曾专门设立培养书法人才的教学机构,在课程设置上重视小学,尤其是文字学。《新唐书·选举志上》卷四十四:“凡书学,石经三体限三岁,《说文》两岁,《字林》一岁。”“石经三体”即三体石经,《说文》《字林》都是文字学重要著作,所以唐代的很多书法家如李阳冰等都具有很高的文字学素养。正是由于政府机构的大力提倡,才形成了书法与文字学结合的现象。文字之中又以古文最为奇妙奥古,极具吸引力,故而书写古文在唐代颇为盛行。
唐代最为著名的古文体碑刻为碧落碑。唐高祖十一子韩王元嘉之子李训、李谊、李譔、李谌为其母房太妃(房玄龄之女)立“大道天尊”石像,并于石像之后书写碑文,时在唐高宗总章三年(公元670年)。因石像背后不易椎拓,故别刻于另一石上。碑文二十一行,六百余字。碑文本是时人尚古而作,尽管包含一些俗字、杂糅形体,但多数文字均为古文,且有所依凭,流传到现在已经成为重要的古文资料。
唐代重要的古文体书写材料还有华山古文三碑,碑立于天宝九年(公元750年),分别为《唐岳庙古松诗》《唐云台观三方功德颂》《唐云台观金箓斋颂》。徐刚认为这三方碑文都与道教思想有关,且认为唐代的古文之风与道教有紧密联系。
除此之外,由元结撰文、瞿令问所书的《窊尊铭》《阳华岩铭》均为古文体碑刻。《窊尊铭》刻于唐永泰二年(公元766年),石在湖南道县,现存碑文拓本不甚清晰,《八琼室金石补正》中有摹本。《古泉山馆金石文编》:“(瞿)所书《窊尊铭》,结体遒劲,所用古文,皆有依据,无一字杜撰,以此见公篆学之精深。”《阳华岩铭》仿三体石经,以古文、小篆、隶书三体书写,石在湖南江华县,书写时间与《窊尊铭》相同。两篇碑文不但书法价值珍贵,也是研究古文的重要材料。
唐代的字书、韵书中也收录了古文形体,推动了古文的流传与整理。唐代一方面注重规范文字,经常有字样类的书籍,如《九经字样》等;另一方面也重视文字异体,如顔元孙《干禄字书》收录文字正体的同时也收录俗字。又王存乂《切韵》、李商(或作尚)隐《字略》、裴光远《集缀》等收集了不少古文,以上诸书,现多亡佚,不复得见,但宋代仍可看到。所以郭忠恕、夏竦两人在编纂《汗简》和《古文四声韵》时还能引用,使得古文流传至今。
2.宋代专门收录古文的书籍问世
宋代以前,古文往往作为异体收在字书中正体之后,如《说文》体例为“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即便存在专门收录古文的字书,现皆已亡佚,已无法了解其内容与体例。目前所见最早大规模专门收集古文的书籍是《汗简》《古文四声韵》,两者均为集大成之作。
《汗简》,正文共三卷,每卷又分上、下两部分,宋郭忠恕撰。忠恕,字恕先,洛阳人,《宋史》有传,谓其“尤工篆籀”,曾订《古文尚书》。郭氏另有《佩觹》三卷行于世,该书阐述文字构形、考证文字变迁。“汗简”取义“杀青竹简”,以表明其来源于简书,渊源甚古。此书收录形体两千九百余,均为篆体古文,形体下注楷书释文。书中征引著述凡七十一家(含同书异名者),其中字书、碑刻除《说文》、三体石经、碧落文等少数几种外,其他现多已亡佚。所收形体按《说文》部首顺序排列,以古文偏旁分隶诸字,此与其他按韵系字或按楷书分部的字书有别。
该书少量释文写误,所收形体偶有讹窜,部分形体释文脱失,一些形体出处也不准确。因书中形体以古文偏旁领起,又有部分形体归部不够准确,故不易检索。
《汗简》是宋代目前最早大规模专门收录传抄古文的书籍,具有开创风气的作用,后出《古文四声韵》《集篆古文韵海》等书都是在此基础上增补、修订而成。此书完成后,文字研究者却并不重视。探其原因:一是书中所引材料多已亡佚,无以核对;二是书中形体与当时所见的铜器铭文及小篆均有差异。现在随着战国文字研究的深入,此书的价值已为学界所认可。
《古文四声韵》,共五卷,宋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夏竦撰。夏竦,字子乔,江州德安人,《宋史》有传。此书以韵分字、以隶领篆,其自序云所列韵目本自唐《切韵》。书中兼收篆体古文和隶定古文,所收古文形体多数为战国文字,还包括少量后世俗字。古文形体与字头除属异体关系外,还含有通假及同义换读关系。该书在《汗简》基础上广泛搜罗材料,引书较《汗简》多出十余种,古文数量更是多出数倍。
此书存在一些问题。如收录了少量伪造或“以隶作古”形体,相邻字头间形体或有讹窜,楷书字头或被误认作隶定古文,楷书字头偶有脱失,所录形体出处或被误记。
《古文四声韵》最大的价值就是保存了大量的传抄古文形体。自20世纪下半叶始,战国文字资料大量出土,相关研究日益深入,很多文字形体与此书所录相合,甚至疑难文字有时都是依据古文才得以释出。首见该书的形体如“悖”字古文(此处有图)(孛)、“拔”字古文(此处有图)、“抱”字古文(此处有图)(保)等形,被出土郭店简《老子》、清华简《系年》所证明,类似例子还有很多。该书是古文字尤其是战国文字研究的重要参考书籍。
郭忠恕与夏竦都是古文大家,代表当时古文研究的最高水平。他们所做的古文收集工作也包含了辨认识别,这从二书体例便可看出。《汗简》依《说文》部首排列,《古文四声韵》按韵分卷,郭、夏二氏在对古文归类时,势必进行识别,某些来自字书或韵书的形体可能直接包含释文,但来自碑刻或典籍的古文需根据文例才能做出判断。况且,并非所有材料都能提供有用的辞例,毋庸置疑,郭、夏二人对古文也做了一定的考释工作。二书所收形体中存在一些问题,如含有伪造或释错的古文。不难想象,某些问题可能就是郭、夏二氏所为。
南宋洪适《隶续》一书摹录了三体石经《左传》遗字,对于石经古文的研究意义重大。另外,宋代又有杜从古编《集篆古文韵海》一书,收录古文众多。明代闵齐伋编《六书通》,后经清代毕弘述改定成《订正六书通》,它们采用的多是《说文》、石经、《汗简》和《古文四声韵》中的古文,并有扩充,收录了当时所见的部分铜器铭文、玺印文字。《集篆古文韵海》所收形体不注明出处,《订正六书通》又成书太晚,所以学者对此二书的使用多采取谨慎态度。但两者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汗简》《古文四声韵》中的形体,故可利用它们补充、校对《汗简》《古文四声韵》,它们对传抄古文研究具有很大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