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北松,1966年12月生,现任荆州文物保护中心党支部书记、主任,二级研究馆员。专注文物修复工作36年,带领团队独创简牍脱色、脱水工艺,抢救和保护了一批又一批国宝级珍贵文物。他当选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获得全国文物系统先进工作者、荆楚楷模2023年度人物、湖北省科学技术二等奖等荣誉。
“三七二十又一,四七二十又八,五七三十又五……”这段乘法口诀出现在荆州秦家咀墓地出土的一支竹简上,距今已有2300多年历史,是目前全世界发现的最早的乘法口诀表实物。
从先秦到魏晋,在纸张发明前的千余年间,祖先在竹、木简和帛上记事,竹木简牍是中华文化最重要的文字载体之一。被修复的出土简牍,如同古代的百科全书,勾勒出历史的“大事件”和“小细节”,让泱泱中华文明更加真切、鲜活。
在国内简牍修复领域最具实力的荆州文物保护中心,有这样一位简牍修复专家,他独创的简牍脱色、脱水方法,让近20万枚珍贵简牍开口“说话”,向世界展示了中华文明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的文化魅力。他,就是方北松。
文物修复不是简单拼接
在荆州文物保护中心的文物修复室里,方北松身着白衣,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一枚古老而脆弱的简牍。他将简牍泡在蒸馏水中,仔细观察每一处裂痕与磨损,用软毛笔轻轻清洗,简牍表面的泥土渐渐脱落,露出更清晰的纹理和斑驳的字迹。
清洗脱色、脱水加固、干燥定型、粘接修复……让一枚小小的简牍重见光明,需要20多个步骤,方北松重复了36年。
1988年,方北松从武汉大学分析化学专业毕业,来到荆州博物馆从事文物保护工作。
当时,整个博物馆从事文物修复的,加上方北松也只有两个人。保护工程紧迫,又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他就开始自学,捧着书本、翻阅资料汲取知识,买来各种工具与材料,多试验、多练手、多总结。每当面对一时难以突破的技术难题时,他总会来到博物馆的展区,静静与展台上的文物“对话”,那些曾沉睡千年的文物,身上所闪耀的中华文明之光,总会让他内心涌起直面难题的勇气。
2002年,方北松加入中国共产党。中华文明需要保护和传承,优秀传统文化需要弘扬和繁荣,内心的梦想与肩上的责任合二为一,让他对自己工作的意义有了更深的认识。
文物修复不是简单的拼接,需要根据每一件文物自身的特点、性质及破损定级,在最小干预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保护信息的真实性,是对专业技能的严峻考验,也是对细心与耐心的极致挑战。特别是到了脱水烘干的环节,烘干箱启动几天几夜不停歇。方北松在工作室里和衣而睡,每隔30分钟就得起来,查看烘箱温度是否正常,一夜往复无数次。
“修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常常连续几个月都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得耐得住性子、沉得下心。”枯燥和孤寂中,责任和梦想成为方北松坚持下去的动力,而从事这行时间越长,他对这些文物越难以割舍。
正值暑期,荆州博物馆内人头攒动,“镇馆之宝”之一——一件来自战国中期的玉覆面,吸引参观者驻足。玉覆面长20厘米,宽13.9厘米,是一副人面形状的玉面具,看上去神态安详,栩栩如生。这是目前中国考古发掘中出土的唯一由整块玉雕成的玉覆面,堪称国宝中的孤品。
“出土时,玉覆面破损成了两块,仅0.23厘米的厚度,为修复工作带来挑战。”介绍起自己亲手修复的文物,方北松滔滔不绝,眼中闪烁着光芒。
近年来,荆州博物馆挖掘、整理、收藏了大量文物,木漆器、简牍、丝织品、青铜器……一件件经方北松和同事之手修复的文物被放入展台,精美绝伦、熠熠生辉,向更多人讲述着恢弘灿烂的楚文化。每每看到那些穿越时空的珍宝重焕光彩,他心中都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敬畏,而为保护传承历史文化遗产、坚定文化自信贡献了力量,他深感自豪。
唤醒沉睡千年的饱水简牍
踏入位于荆州博物馆二楼的简牍展厅,一幅磅礴的史诗画卷在眼前缓缓打开。展柜中的简牍经过精心修复,已恢复了原有的竹木本色,简面上的字迹清晰可辨,绽放着穿越时空的光芒。
湖北是简牍出土大省,而作为长江中下游地区径流里程最长的城市,荆州自古就是长江文化的富集地,出土的战国楚简数量较多、内容丰富。
地处南方,气候潮湿,简牍深埋地下2000多年,含水率往往高达500%以上。刚出土的“饱水简牍”大多散成一堆,看上去只是烂泥中黑乎乎、近乎朽腐的竹条木片,像煮熟的面条一样软,轻轻一碰就可能断裂、粉碎。饱水简牍修护,一度是世界性考古难题。
“脱色、脱水是修复保护的关键。”方北松在承担江陵杨家山出土秦简的修复任务时,眼见刚出土的浅色秦简在阳光和空气中氧化变黑,简面字迹变得不清晰甚至难以识别,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一种试剂,将简面还原成米黄色。
简牍脱色,需要还原出土后因氧化作用而改变的化学基团,使颜色变浅,还得保证不会对竹简纤维和墨迹产生副作用。
几个月的时间里,方北松用空白竹简和碎木片,反复比对实验不同材料和浓度的试剂,终于从十几种材料中锁定了还原性高且对简面伤害小的连二亚硫酸钠。
“太漂亮了!连竹子背面的青色都能还原!”隐匿于时间尘埃下的竹木本色得以重现天日,这一刻,无数次的尝试与失败都化作了惊艳和赞叹。
“连二亚硫酸钠脱色法”有效解决了饱水简牍文字信息提取的难点,那如何解决脱水加固难题?
饱水简牍极其脆弱,要达到脱水定型的目的,需要找到化学特性高度稳定的填充材料,来置换竹木简中的水分子。家中存放了十几年还能正常使用的蜡烛,引起了方北松的注意:能不能找到一种类似蜡的物品,稳定且色彩与成分单一?
“一定要千方百计把老祖宗留给我们的瑰宝保护好,这关乎彰显中国精神!”怀揣文物工作者的使命,肩扛共产党员的担当,方北松又一头扎进了实验室。
他分析比较饱水简牍微观结构、主要化学成分、含水率和多种脱水方法,从高分子材料找到低分子有机材料,历时几年,成百上千次实验,终于找到了一种高级醇——十六醇。
“它能将糟朽绵软的简牍从内部充填起来,便于长期保存。”方北松介绍,十六醇不溶于水但易溶于乙醇,使之还具有可重复操作性,“即便未来能找到更好的技术保护简牍,填充在内的十六醇也不会成为障碍。”
方北松找到的这两种方法,到目前为止仍是饱水简牍脱色、脱水的主要方法,这两项技术相继荣获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科学和技术创新奖一等奖、湖北省科技进步二等奖。
匠心报国赓续绵延
“修复并不是套用化学公式那么简单,保存状态较好的文物可以按工序修复,但每件文物的状态都不同,会遇上各式各样的‘疑难杂症’。”方北松说。
前些年,荆州文物保护中心曾接手一批河北出土的汉简,具有重要学术价值,但由于早年遭遇盗焚,竹木朽得像一根根头发丝一样,一碰就可能粉碎,字迹更无从辨认,如何把它们“抚平”?
方北松带着团队驻扎在实验室,夜以继日,试验了70多种方法,终于找到了让炭化简牍恢复柔韧的特殊材料。
跟竹简打了36年交道,但每当看到器皿里的竹简慢慢恢复颜色,篾黄一面像春笋一样鲜艳,篾青一面像新砍的竹子一样光亮,上面的字迹清晰显现,他都像第一次试验成功时那样兴奋与欣慰。
36年来,方北松经手修复了10万多枚简牍,无一枚毁坏,迄今都保存良好,这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事。
“让历史重生,让文化传承。”他修复着文物,时光也修炼了他,入党时立下的匠心报国之志,他时刻镌刻在心,落实于行。
“文物修复保护是跟时间赛跑,尤其对于竹木简牍、纺织品、纸张等有机质文物而言,时间越久,文字消失乃至本体消失的风险越大。”为了不让那些鲜活史料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方北松总想着自己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不断提高文物保护技术、壮大文物保护队伍,留住更多宝贵的文化遗产。
在方北松的不懈努力下,荆州文物保护中心的队伍不断壮大,专业修复人员从最初的5人增加到50多人。如今,这支队伍已为国内27个省市、120多家文博单位提供文物保护技术支撑,完成全国80%以上的饱水简牍修护。从南昌海昏侯墓到四川三星堆遗址,乃至更早的长沙走马楼吴简、湘西里耶秦简……曾沉睡千年的简牍被魔术般“化腐朽为神奇”。穿越时空的见与闻,从历史深处走入公众视野,向世人讲述着绵延数千年而不绝、辉煌璀璨的中华文明。
让方北松欣慰的是,近年来,文博热持续升温,考古、文博、文物修复等昔日的冷门专业正成为年轻人的“心头好”,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以文物修复为业,在考古一线扎根、在文保战线深耕。
“我深信,在更多人的努力下,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底气将更足、底蕴会更深厚。”方北松深情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