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嘉禾伴嫁歌作为一种集诗、歌、舞于一体的独特民歌形式,其歌词文本具有鲜明的叙事性质,既展现了丰富的故事内容,又体现了多样化的伦理教化,情节结构戏剧化。这些特点使得嘉禾伴嫁歌不仅能够生动反映当时社会的风土人情,而且对于当代社会理解和传承嘉禾伴嫁歌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关键词】嘉禾伴嫁歌;叙事性;伦理教化;情节结构
【中图分类号】J6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4)11—053—04
嘉禾伴嫁歌是湖南省嘉禾县周边流传至今的汉民族传统婚嫁民俗中演唱的集诗、歌、舞于一体的民歌,在2021年被正式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嘉禾伴嫁歌不仅可以从民间音乐角度研究,其歌词文本的民 间叙事性同样具有研究价值。“叙事就是对一个或一个以上真实或虚构事件的叙述。”[1]罗钢的《叙事学导论》认为,达成叙事,需要有两个要素:一为表现事件,即故事;二为需要叙述,即叙述主体。嘉禾伴嫁歌存在具体的叙述故事,并且由传唱人说唱,天然存在一个外在的叙述主体。
一、嘉禾伴嫁歌的故事内容丰富
嘉禾伴嫁歌按演唱流程可分为安席歌、耍歌、射歌、长歌、舞歌、哭歌六个部分。除了安席歌和哭歌分别固定在开头和结尾,其余部分按现场需求,可以自由调换。其中,安席歌是开场曲,多为对场面或新娘赞美的话语,加之篇幅短小,一般为四句,不具备叙事性。射歌,也称为“利歌”或“励歌”,通常在耍歌之后演唱。射歌可以作为歌手之间的互动,也可以用来感谢主家的招待,叙事性不强。
从叙事文本来看,嘉禾伴嫁歌的歌词内容主要包括历史类、传说类、日常交往类、婚嫁类四大类型。历史类指出现典型的历史人物;传说类则是以虚构故事或改编传说来寄托某种主题,故事中会直接或间接出现时间提示,或出现具体地点名称来将故事真实化;日常交往类则是生活中的人情往来、劳动生活等,如姊妹交往夸赞、妇女洗衣、长工耕田、人们做生意的场景;婚嫁类指叙述男女主人公在谈婚论嫁前后发生的事件。
根据对《中国民间歌谣集成湖南省嘉禾县资料本》《嘉禾民歌——嘉禾文化遗产丛书》与郭求知《嘉禾伴嫁歌》三本书中的资料进行统计,嘉禾伴嫁歌中带有叙事性质的长歌18篇,耍歌78篇,舞歌7篇,哭歌2篇,共计105篇。具体分类见表1。
长歌,是一种歌词较长的叙事性歌曲,大多来自长者口耳相传的故事。《十八年终罗四姐》有长达126句的歌词,《梁祝歌》是最长的,有194句。较短的也有30多句。长歌中历史类叙事有《比古》《十二月比古》二首。比古,“比”靠近、接近,“古”古代的故事,即接近古代故事的串联歌曲。这两首歌词大意相近,可能是同一首歌,只是流传中传唱人不同,略微改了其中两个故事。歌词中 12个历史故事对应12个月份,都是民间流传度比较高、带有传奇色彩的英雄故事。例如王宝钏抛绣球薛平贵、李广深陷幽州城、李元霸铜锤力大无穷等。传说类叙事,如《一张台桌四四方》描写聪颖懂事的回香,具有传奇色彩和反叛意识。又如《卖花娘子》讲述貌美的卖剪纸花的娘子,被官爷看上宁死不从,死后埋的地方,连铁树都被她拥有美好品质感动开花。同样具有传奇色彩和反叛意识。日常交往类叙事,如《初一早晨去拜年》讲述妹妹看望姐姐,姐姐生病日渐虚弱、直至死亡的过程;婚嫁类主要讲述夫妻、婆媳、姑嫂关系的好坏,如《白碗白盏白花飞》里新媳妇受不了三个小姑子的磋磨,不得不离开婆家,留下一些物品给丈夫雪郎睹物思人,最后回娘家的故事。
长歌的18篇故事都追求“团圆快乐”的结局,符合婚礼这种喜庆场合的需要,也与中国文学没有真正悲剧,喜团圆的故事模式不谋而合,表现出中国百姓的乐观。
耍歌是短歌,是伴嫁歌的主要部分。伴嫁的女伴们通过唱耍歌来相互取乐,目的是使歌堂气氛活跃,以及安慰即将出嫁的新娘。耍歌歌词简短有力,句数从二到六句不等,每句字数有四字、六字、七字。但大多数为四句,每句七字,存在单、双、多段体。耍歌由于是伴嫁歌手的即兴创作,文本上具有一定的随意性,内容上以日常交往类、婚嫁类为主。日常交往类中,有歌唱妇女劳动生活的,如《红土抖墙十二抖米》《挑起花绫箱》;婚嫁类有宣泄离情别绪、表达对美满婚姻的向往和追求,反对封建婚姻礼教的,如《送姐》《半升绿豆》《十八满姑三岁郎》等。
舞歌,是歌手在舞蹈过程中所唱的歌曲,其节奏活泼,情绪欢快。歌者通常会借助一些生活中较为常见的道具,如碟子、雨伞、灯盏、筷子、斗笠等来辅助舞蹈,舞蹈动作大多来源于日常生活。舞歌是伴嫁歌诗、歌、舞一体的有力证明,表现日常交往中人们的劳动场景、女子出嫁和回门的场面。日常交往类的代表4首,分别是《青布罗裙白布头》《背岗岭上紫竹摇》《耍歌好唱口难开》《走马舞(一)》,前3首是较长篇幅的耍歌配上四、六、八人的把盏舞动作,被划入舞歌,分别讲述了女儿出嫁前后亲人劝说;回忆做女儿时的轻松,嫁人后的艰难;以及送姐离开时的场面。《走马舞》则是描述染织劳动,歌颂劳动的场景。婚嫁类的有《娘喊女回舞(一)》《斜山斜岭生斜树》等。第一首是用母女对话的方式叙述母亲喊女儿回门,而后一首是对黑心媒婆坏人婚姻的咒骂,是典型的骂媒歌。
哭歌,通常在新娘出嫁前演唱,作为婚嫁的最后一个环节,表达惜别、不舍、教导、埋怨等多样化的情感。哭歌两首婚嫁类都命名为《哭嫁》,都是母亲哭女儿出嫁,前一首讲述娘怕女儿出嫁后受苦的心情,后一首讲述女儿出嫁后要常回家看母亲。
二、嘉禾伴嫁歌的伦理教化多样
嘉禾伴嫁歌具有丰富的伦理教化作用,其中既有对于符合良俗公约言行的赞美肯定,也有对于不符合良俗公约言行的讽刺怒骂。叙事中包含的伦理功能,不是由文本独立地发挥出来的,而是借整个娱乐的艺术体制发挥出来。“从接受者的角度来说,是在娱乐活动中自然而然进入文本意义系统中,自然而然地得到教益。”[2]嘉禾伴嫁歌伦理性依附在娱乐性上,在民间道德教化、官方礼教宣传两大主要因素影响下,对参与伴嫁的村民进行寓教于乐的活动,通常用歌舞的形式表达人们在日常中应当遵守的孝顺、和睦、勤劳、慈爱等民俗村约,较为理想的人际社会交往关系;同时用歌词来表达道德倾向。“在叙事写人中,自然地展现诗歌的伦理价值。”[3]。嘉禾伴嫁歌的“伦理性”其实是基于“娱乐性”的另一种情绪的抒发,在娱乐中对不符合伦理交往准则的人和事发泄情绪。
教育母亲要好好对待女儿,如《在家做女二十一》与母慈、顺良等传统道德宣扬所不一致的例子,来引起听众的愤怒、悲伤、抑郁,并在讲唱的过程中都得以随着故事的结束而得到宣泄、抒发。也侧面告诉母亲要好好对待女儿这样的伦理观念。
赞美美好品德,如《卖花娘子》是对于社会黑暗主题的讽刺。歌词间接叙事,先从旁人侧面提醒不要去朝廷衙门,再到卖花娘子与官爷的对话,最后卖花娘子宁死不屈从被打死。歌词讽刺官爷好色、滥用公权,赞美卖花娘子的品德。
有责骂媒人无信,告诫后人,这一部分主要在嘉禾伴嫁歌的骂媒歌中体现。这是出嫁女子受到欺骗后,对黑心媒人在结婚对象样貌、家庭的欺骗行为的责骂,女子以自己的怨恨和悲伤来告诫后来人。
反映家庭矛盾,希望家庭和睦。离婚的无望,使得新出嫁的女子与丈夫、姑嫂、婆婆相处时处于劣势。《将就家娘一员官》《峨眉豆,把大把》《黄花女子做后娘》就是表达对家庭成员不和问题的怨怒。
旧社会,伴嫁歌堂是极少数女性能发声发言的空间。在叙事教化上,嘉禾伴嫁歌与乐府诗歌的“多缘事而发”有共同之处。乐府诗歌的“事”是人们自身的喜怒抒发在语言形式上的表达。而后才有“观风俗”,即记录民间民俗的功能。与此类似,嘉禾伴嫁歌本身就是一种民间文学,从人们的劳动和生活中来,首先就是人们在喜怒上的一种语言表达,而后才是“观风俗”的体现。伴嫁歌中,赞、别、怨是其主要情绪。受创作主体的文化水平、讲唱环境所限,大多数是直白的讽刺,抒发自身不满的情感,更能被听众所明白接受。即便是暗讽,也多有生动形象的效果,易于理解。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别、怨情绪浓重,存在个别表达较为激烈的歌曲,但伴嫁歌的内核却是积极向上。这些对女子婚嫁、婚后生活现象的讽刺与批判,是嘉禾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期待与向往,体现了民间乐观、斗争精神。
三、嘉禾伴嫁歌的情节结构戏剧化
受到民间文学流传的天然限制,情节的曲折,人物的经典,都决定了歌曲是否能够受到欢迎并流传。嘉禾伴嫁歌的长歌在情节上一波三折,重点情节内容冲突集中,极具戏剧化。叙事性常随戏剧化出现。所谓戏剧化,“指诗人通过建构戏剧化情景、戏剧化结构、对白等手段,来组织诗歌材料实现叙事目的,带来新奇和出人意料的情节效果。”[4],情节是戏剧结构的重要因素,嘉禾伴嫁歌的情节结构依靠紧凑矛盾来展开,呈现出一种“走入——进入——淡出”的戏剧化情节结构,创作者引听众“走入”故事,紧凑的矛盾引听众“进入”其中,主人公死亡或离开情节让听众抽离故事“淡出”共情,回归日常生活,这一结构让故事有更好的表演效果取悦听众。以长歌中《卖花娘子》为例。
朝中古文都不唱,就把那卖花娘子唱来听。
她是曾家都堂女,嫁夫姓刘有名声。
他解粮谷有失损,卖穷家产赔不清。
老老小小几口人,过到岳家去安身。
娘子说话去剪花,上京卖花养家人。
……
公公挑柴长街卖,天天会着卖花人,
“卖花娘子你卖花,公公和你剪纸花。”
“公公剪花快来剪,不要耽误我时辰。”
讲得公公心发怒,手拿纸花扯烂它。
……
里里行,里里到,里里行到屠夫门。
一起屠夫来抢花,虎头虎脑好吓人。
“卖尽身家有百两,讨到卖花娘子也甘心。”
“你家也有姐和妹,何不姐妹去成亲。”
……
里里行,里里到,里里行到朝门中。
……
官爷说话好蛮横:“你是某州某乡人,
嫁与丈夫姓刘人。你今卖花进京城,
难逃我的手掌心。
……
“我是岭上香兰草,
一香一臭不相配,想我凑成万不能。
要我凑成十夫人,除非牛婆肚里打转身!”
官爷传口令,军差就用刑,
即时埋在后花园,总共埋了十二层。
歌词开头以全知叙述讲述了卖花娘子夫家中落,上街卖剪纸花养家,“走入”创作者设置的戏剧结构。中间卖花娘子因为貌美路遇卖柴公公、屠夫、官爷都试图三人利诱、威逼,卖花娘子全都拒绝,通过人物语言、行动,引读者“进入”其中故事,感受情节紧凑的冲突。最后官爷发怒,卖花娘子死于官爷刑下,以人物死亡或离开作为故事结局,暗含伦理启示结尾,完成这一戏剧化的情节结构。
情节结构呈现戏剧化不仅与嘉禾伴嫁歌诗歌舞一体,诉诸于视听有关,且与民间歌手口耳相传这一流传方式有关。人们在女子出嫁时汇聚歌堂,听、唱伴嫁歌,出于热场、吸引听众的需求,讲述的故事既要符合普通百姓这一身份阶级,带有一定的曲折、趣味性、甚至传奇性的故事;又要求能使听众最快速度引入故事当中,最大限度表现故事,尽可能保持余味结束故事。故而在“走入——进入——淡出”这一结构中,戏剧化通常以单线式的、顺序的、紧凑的矛盾冲突来进行叙述,间杂人物对话,更好呈现戏剧化。
在“走入”结构中,讲唱人提供背景,充当介绍人的身份,出现在幕前。
在“进入”结构中,紧凑的矛盾冲突带来戏剧化色彩,嘉禾伴嫁歌向乐府诗学习以横截面展示人物言行品质,设置情境。为了加强戏剧冲突,乐府诗中常用“对话体”,即以各人物之间的口吻来互相问答为主要内容,来推动情节发展,塑造典型人物和强调普遍价值观念的一种对话体诗歌。这种“对话体式并不是直接继承了诗歌创作上的对话体机制,而更多的是来源于文体的交融,主要是受到戏剧的影响。”[5]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焦、刘二人最后见面的分手词,暗示两人准备相约赴死。同样在《卖花娘子》中卖柴公公与卖花娘子的对话,也具有推动和暗示剧情后续发展的作用。
公公听说动了心:“你去卖花要谨慎。东去卖来西去卖,不要卖在朝廷门。看见你卖花娘子生得好,恐怕官爷起歹心。”
“东不卖来西不卖,偏要卖在官爷门。做官之人爱百姓,哪有害我卖花人。”
同样“对话体”还有《后花来龙三千里》《杨家吃饭三百口》等,以及部分耍歌、舞歌和哭嫁中均有“对话体”出现。其中舞歌《娘喊女回舞(一) 》更是全篇对话,叙述母亲喊出嫁的女儿回门,女儿因为交通、夫家等原因都没办法回来看母亲的事情。
在“淡出”结构中,为了尽可能保持余味,给听众想象空间,往往以死亡或离开结尾。想象多来自未知,未知充满可能性的虚构。故而情节和人物上带有虚构色彩的传奇性,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是焦刘爱情悲剧,最后二人合葬后,鸳鸯鸟的鸣叫,显然不是现实的场景。嘉禾伴嫁歌《卖花娘子》结尾铁树开花香喷喷等情节都具有十分浓重的虚幻传奇色彩。这些虚幻传奇的色彩能塑造出民众较为理想的人物形象,《后花来龙三千里》有心意相同的梁祝,《十八年中罗氏姐》有坚贞刚烈的罗氏、《卖花娘子》有宁死反抗官爷的卖花娘子,他们不一定存在真人,但大多根据听众的喜好、审美进行人物塑造,具有传奇性。
“任何文化也都属于某一特定民族和地域的叙事活动与传统。”[6]嘉禾相对封闭的自然地理环境和封建社会下的传统婚姻制度的社会人文环境对女性带来的影响,通过嘉禾伴嫁歌的讲唱表现出来。研究嘉禾伴嫁歌的叙事性,有助于劳动人民,尤其是女性,了解在伴嫁活动中讲述自己关于生活、婚育、家庭等日常方面的生活经验,从而有助于女性之间的沟通能力增强,进而帮助她们理解人际关系,促进有婚嫁计划的妇女与双亲、家庭、丈夫、甚至社会间的互动。研究嘉禾伴嫁歌的叙事性有助于更好理解当时所处社会风气、习俗,对于现今嘉禾伴嫁歌的继承与保护,以及未来的发展有着一定的借鉴作用。
参考文献:
[1]罗钢,著.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2]钱志熙.汉魏乐府的音乐与诗·乐府歌辞的娱乐功能和伦理价值[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
[3]辛晓娟.中国古代叙事诗的乐府传统[J].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2).
[4]杨景龙,陶文鹏.试论中国诗歌的叙事性与戏剧化手法[J].名作欣赏, 2009(24).
[5]庄亮亮,张云.对话体乐府诗的滥觞与叙事初探[J].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4).
[6]彭兆荣,何玲玲.民族音乐的叙事功能[J].民族艺术,1994(1).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2年湖南省大学生研究性学习和创新性实验计划项目(湘教通〔2022〕174号)(项目编号:4291)成果。
作者简介:李瑶(2002—),女,湖南嘉禾人,汉语言文学专业2020级学生;雷徽(1981—),女,湖南嘉禾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