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君 本名温建军,河北永年人,现居邯郸市。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隐秘之罪》《无望之望》《莫名之妙》《之后》《异象》等多部诗集。
没有人能否认,面对20世纪波诡云谲的世界艺术思潮,中国的诗者们以饱满的热情、大胆的尝试和无畏的精神,对中国诗歌艺术进行了探索和深究,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与融合,让他们在打碎精神枷锁、脱掉灵魂外衣、张扬个我人性、质疑社会结构、控诉文明侵害等方面,为我们的文化填充了更为健全的“个我主体”的“另一面”。同时,他们突破了中国传统诗歌模式的“制式写作”,在语言模式、意识架构、表现手法上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突破。
面对“来势汹汹”的现代诗的先锋性、探索性、实验性甚至超验性,一些诗人表现出了巨大的无奈感、恐慌感、紧张感,甚至出现了一些批评的无知和无知的批评。究其原因,大部分是由阅读障碍和“单纯诗人”的狭隘思维造成的。为此,现代诗的文本解读、细读和深读成为必然与必要。
最近,读了霍俊明先生的几首作品,触动颇多,不妨就思考所罗列的感受,拿来做一番深究。当然,深究文本是需要了解作者个我体验、心历路程和创作背景的,于此,我把握不多,不妥之处还请见谅。
一 晶状体的凝结板块架构,让诗歌浑然一体,充满张力。
架构诗歌整体,是一种思维能力的显现。传统意义上的线性连续或双线、多线并行已经让诗歌架构、或诗歌本身变得松散、软绵,甚至表达狭隘,无法开掘思想的深度和力道,这样写下去的结果是让消费成为流行、让阅读变得轻而易举、让审美轻浮成时尚。
今天是母亲节
母亲在乡下,我在由南自北的火车上
多日来腹中已无酒气
多年来内心是闲置的玻璃酒瓶
纸页太薄了,邻座女孩的发丝也在轻易覆盖它们。
好像怒江黄昏里燃烧的柿子灯笼
好像乌蒙山姑娘夜晚的喉咙风琴
此刻,车窗正在隔开这个世界。
带着一本书前行,
有时候胜于只在梦中相见的故人。
一个黑衣人在夜色中下车
再次打开书页,哦——
里面全是黑色的蜂箱。
——《母亲节,在火车上与雷平阳相遇》
仔细阅读这首诗歌,顺着火车自南向北行进这条线索,我们便可以看见作者用晶状颗粒营造的意象板块,便可看见每一个意象板块对接起来的浑然一体,以及一体意蕴造就的十足张力,让读者在深深触动心中感慨的同时,各种情绪扭结在一起,感叹这个节日,接承友情的厚重。
第一节只是一个简单的勾勒,母亲节、乡下、火车、自南而北的行进,一颗游子在外漂泊之心昭然显现。作者是有家乡、故地情结的,不单单在这首诗,我注意到他的很多诗歌都明显指向这一情结,其中有对岁月的感叹,也有对农耕文化消逝的揪心的疼痛和对现代文明的质疑、拷问。
第二节的词汇是脆弱而孤单的,闲置、玻璃酒瓶、太薄的纸页、发丝、轻易地覆盖,这一切无不与读者的心产生共振,烟花易逝、人情冷暖,这其中溢满了辛酸和无奈。这一节,“纸页”暗含动机并转乘题意,女孩发丝的覆盖只是有意无意的安排,这是整场晚会的伴舞者,一个为了点缀的歧义或臆想。
作者在看书,是的,他看到的是什么?
且看第三节的展现:
怒江、燃烧的柿子灯笼、乌蒙山、风琴一样的姑娘的歌喉。
这些地点在云南、贵州,这些场景或许是作者从雷平阳的书中看到的,但我更确切地感受到,这是他和他的好友雷平阳一起亲身经历的。这些是美好的、温暖的、令人怀恋的,却又都是短暂的,因为接下来的一句,作者突然返回目下,一刀便将这些美好斩于马下:“此刻,车窗正在隔开这个世界”,正是这一句,让这一节的诗意突然地拉回到了“感叹和唏嘘”。
最后一节,作者亮明“带着一本书”,那分明就是雷平阳的书,一本书胜于相见的故人,还是梦中相见的故人,二人情意之深厚,可见掂量。行笔至此,作者又复旧如初,突然返回目下的在场,而且安排得天衣无缝,一个黑衣人在夜色中下车,这是分别的场景,人总要离开、总要消失在人群中,一切都曾在不经意时发生了,仿佛只是一个刹那就要失却那份沉甸甸的情感。等到再次打开“书页”,念到友情,看到的却全是“黑色的蜂箱”,云南的山里是有放蜂人的,或许这是两人共同见过的场景,但意象之外,黑色的蜂箱确实是满身的刺痛。
二 多声部鸣振的异质同构丰厚了诗歌的意蕴,向纵深处开掘了诗歌的思想。
作为一个艺术门类,诗歌是因诗而歌的,诗而歌之,是多彩多维、意蕴丰厚的,是要加上舞、乐、歌、人、酒以及舞美一千等等的。古典、传统诗歌文本之所以大多是单线条的意味指向浅显明了,除了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外,就是因为还要加上很多“佐料”。而现代(先锋)诗则不然,现代(先锋)诗要求中西方文化的碰撞和融合,同时,它还妄图只用文本表现诗歌,去除一切“相佐”的累赘,把“语言的艺术”呈现得更为极性和尽致,这就给诗歌创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于是,诗歌在其写作手法、整体架构、意象营造、个我体验、生命逾越等方面呈现出一场盛大的狂欢。诗歌文本的多声部,特别是异质同构,厚重了意蕴,更豁显了艺术本就该有的深重思想。
峨眉山已是白蒙蒙一片
像极了多年来我的虚无
如果是夏天,山风必将吹袭
此时是初冬,车窗紧闭
大大小小的山泉随处可见
那是一头头或大或小的白象
身影如白雪的灯盏
只有佛祖愿意吹熄
随处可见的
还有山中一个个废弃的客栈
寂静的是黑漆漆的门窗
连老板娘也闲置了多年
——《白雪,白象,还有白色的虚无》
俊明先生的这首诗歌,在倡导诗歌多声部写作、驾驭异质同构上做出了非常好的尝试。诗歌的题意是寻找或承受个我生命体验中虚无的茫然,虚无的白雪、虚无的白象、虚无的白色的虚无,在我们传承的文化中,透过黑暗看到的白不叫“白”,那叫“亮”或“光”,只有在白天看到的白才叫“白”,而白天的白色必定是似有非有、似无非无的虚。
在这首诗歌中,作者是把不同的场景和感念拆开来书写的,第一节、第二节、第三四节、第五六节之间是隔空跳跃的,乍看是不关联的隔开的场景,是异质的,它们构成了一首诗歌里面的多个声部。白蒙蒙一片的峨眉山、初冬紧闭的车窗、白象似的山泉、白雪的灯盏、废弃的客栈、黑漆漆的门窗,它们之间有两条暗线,第一条是作者行进的路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条,是一种虚无的气息,这种气息把异质的材料同构在一起,丰厚了诗歌的底蕴,同时也加深加重了诗歌的信息含量,让个我生命体验中虚无的茫然,沉甸甸地,牵坠在心里。
三 暗藏文本的潜在主调,化解或逾越了阅读上的凝滞和晦涩。
我认为,言及现代(先锋)诗的凝滞、晦涩,原因不外有二:
一是诗作者根本不懂得现代(先锋)诗,在故意“冒充”、假装高深地“胡写”:
二是阅读者没有文化底蕴,特别是缺乏诗歌阅读想象力,因为只有想象力才会让混乱变成有序,让抽象明显显现。
诗歌文本从表象到潜在暗藏是现代(先锋)诗写作的重要标识之一,正是表象文本和潜在文本的对峙,造成了凝滞和晦涩,而同时也构筑了诗歌内部的紧张关系,扩大了诗歌的包容力和意蕴量。
此时,故地的菜园
并没有昨夜高速路上货运卡车的轰响
我再次回到故乡的风箱
我熟悉那道黑色的暗门
经常在秋天拨开那小小的横挡
尽管它磨损得厉害
是的,里面一直有一座
夜晚的花园
不是斑马,而是一匹黑马在黑夜里
那些花朵,父母亲手栽过的
高过了红色的稀疏房顶
高过了银色铁片抖动的树梢
——《黑色木风箱》
这首诗歌之所以让一般阅读者如坠云雾般摸不着头绪,是因为作者在诗中运用了大量的隐喻、暗示、象征等写作技法。这些技法强化了潜藏文本的超量审美,我们必须用智性阅读,才可阐释。
第一节,故地菜园并没有高速路上货运卡车的轰响,两句话给了我们一个目前面临的共同的大问题:农耕文明的消逝和现代化对这种文明的侵害。面对这个问题,作者回到了故乡,故乡的风箱,风箱在此只是一个隐喻,隐喻什么,只能从后面的阅读来解释。大凡熟悉俊明的人,都知道他总是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三个字:还乡河,由此可以看出,俊明对自己的家乡是有着深厚的感情的,这种情感内涵很多,对家乡的情结、对父老的感恩、对儿时的怀恋、对时间无情流逝的感叹,对正在消失的农耕生活的回望。我想,风箱就应该是指这些吧。
第二节,他对这个“风箱”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因为这个“风箱”早已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而这个“风箱”的有些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社会文明的发展,已经被“磨损”得太厉害了——作者生命的一部分受到了伤害。
第三节,是的,“风箱”里面是一直有一个“花园”的,这个“花园”就是作者的原本心、儿时的希冀、一切美好的向往,而现在,这个“花园”已经属于夜晚的了,那个有纹饰的斑马早就没有了,它变成了一匹黑夜里的黑马。一切都在沦陷,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足可见作者对工业社会发展、工业文明延伸,对道德、人性侵害的揪心。
第四节,希冀是存在的,作为一个诗人,谁都应该怀有为社会、为人类所担当的胸怀和使命。在这一节,父亲不单单是父亲,他象征着我们所有的前辈先人,他们栽种的花朵——对美好的向往——传承下来的优秀文化,还一直存在,且一直延续着,必定会高过裂变的——现代文明,尽管是稀疏的——消失的村落的房顶,还要高过“银色铁片抖动的树梢”——现代文明造就的某种变异。
诗歌,这座人类文化的圣殿,它必须发展,必须有自己的辉煌。而面对现代诗发展为我们带来的新的修辞基础、新的生命实感、新的个我张扬、新的现实语境、新的文化命名,我们必须有一颗虔诚的心,审慎地对待、认真地阅读、仔细地打量。因为,诗歌里的人文精神,是我们人类文化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