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河图洛书神秘文献发现的地点就在河洛地区。河图洛书传说有“龙马”元素。这里很早就被看作“天下之中”(王子今:《秦汉时期的“天下之中”》,《光明日报》2004年9月21日)。学界多有夏禹活动以此为中心的意见。在关于夏文化的历史记忆中,有“龙”的神秘形象。传说夏禹治水成功,其政绩也有涉及“龙”的情节。考察二里头遗址出土绿松石龙形饰的意义,或许可以联系相关历史文化信息予以理解。
夏史传说中的“龙”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录了秦二世这样一段话:“吾闻之韩子曰:‘……禹凿龙门,通大夏,决河亭水,放之海……’”《史记·李斯列传》文字略异,写作:“有所闻于韩子也,曰‘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水致之海……’”我们在今本《韩非子》中看不到这样的内容,不知道秦二世所说“韩子曰”何所由来。但是我们通过司马迁的记述可以知道,在当时人们的意识中,“夏”与“龙”有密切关系,夏王朝的创立者禹最为著名的治理洪水的功绩,包括“凿龙门”。
夏王朝晚期的“帝孔甲”时代,“天降龙二,有雌雄……”此外,又有“豢龙”“扰龙”“御龙”等说法(《史记·夏本纪》)。
“夏”与“龙”的关系,在后世历史文献载录文化信息中多有反映。《史记·封禅书》张守节《正义》引《汉旧仪》云:“……夏则龙星见而始雩。龙星左角为天田,右角为天庭。天田为司马,教人种百谷为稷。灵者,神也。辰之神为灵星,故以壬辰日祠灵星于东南,金胜为土相也。”《史记·五帝本纪》裴《集解》引孔安国曰:“永,长也,谓夏至之日。火,苍龙之中星,举中则七星见可知也,以正中夏之气节。”这里所说的“夏”“夏至之日”“中夏之气节”,都是说夏季。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雷夏泽在濮州雷泽县郭外西北。《山海经》云雷泽有雷神,龙身人头,鼓其腹则雷也。”所谓“雷夏泽”强调“雷”的气象因素,或也与夏季有关。《史记·张仪列传》裴《集解》徐广曰:“夏阳在梁山龙门。”《史记·太史公自序》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云:“龙门在同州韩城县北五十里。其山更黄河,夏禹所凿者也。龙门山在夏阳县。”所谓“夏阳”,是地理名号,然而与“夏禹”有关。《汉书·郊祀志上》颜师古注引应劭曰:“夏帝孔甲,天赐之乘龙,河汉各二,其后黩神,故龙去之。”《汉书·礼乐志》颜师古注引晋灼曰:“河龙,夏之所赐者也。”这里所说的“夏”“夏帝”,直接指中原政权夏王朝。
显然,在对文明初期的历史记忆中,夏王朝的出现,和“龙”的传说密切关联。夏文化的生成和发育,也和“龙”的传说有关。
二里头绿松石龙形饰
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的发现,许多学者认为与夏文化有一定关联。其典型器物或者说代表性器物绿松石龙形饰,和其他远古遗存发现的或早或晚的象征“龙”的文物或者文物组合相比,二里头绿松石龙形饰表现出游动的姿态,飞腾的动势,生命力异常充沛的意象。而使用了数量颇多的绿松石饰件,不仅造型特殊,其色彩尤其表现出生机蓬勃的个性风格。
作为二里头考古工作多年主持者的许宏曾经写道:“二里头文化所见的龙为主的神秘动物形象,要比此前的龙山时代各考古文化发现的同类器物复杂得多,龙的形象也被增添了更多虚拟部分,呈现出多个系统文化因素整合的态势。这类由其他区域引进的信仰与祭祀方式,可能暗示了那些与史前文化相同的神权崇拜理念被吸纳了进来,成为二里头贵族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许宏:《二里头:何以堪称“最早的中国”》,《了不起的考古现场:跟着一线考古队长穿越历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他还于2024年发表微博:“有网友注意到近日袁广阔教授文中提及二里头‘随葬绿松石龙形器的墓葬已经发现2座’,询问2002年3号墓之外另一座的情况。我回复应该指的是现在展出于二里头博物馆的那座完整墓葬。”“此墓出土大型绿松石器,局部看确似3号墓绿松石龙形器的立体龙身,但保存状况欠佳,迄今仍‘神龙见首不见尾’,未能窥知全貌。”“有趣的是,从其并非平面而是多有弯曲凹凸的整体状况看,颇疑原应粘嵌在质地柔软的皮革类上。”他推测,“如果说3号墓的龙形器可以称作龙牌或龙杖的话,那么这位墓主人身上覆盖着的嵌绿松石皮革物,就很像后世盖在棺上的引魂幡……”他说,联想到“幡”,是“由清明习俗开的脑洞”(许宏:https://weibo.com/1462356705/O8hrPvdWo,2024年4月5日)。
这件所谓“龙形器”是否“引魂幡”?许宏的这一推想是否合理,我们在这里不做进一步的讨论。而许宏指出绿松石拼嵌而成者,可能与“质地柔软的皮革类”形成文物组合,应当说,是颇具启示意义的见解。
确实很有可能,这件器物的制作和使用,设计者的动机,要象征游动状态的“龙”,表现活跃的“龙”,生命力充沛的“龙”,而与一些常见文物取义呆板、造型生硬所体现的文化风格有所区别。
《史记·封禅书》写道:“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草木畅茂”语又见于《汉书·严安传》中对理想生态形势的描述:“阴阳和,四时正,风雨时,草木畅茂,五谷蕃孰,六畜遂字……”二里头遗址出土绿松石龙形饰,从色彩看,或许正象征“青龙”。“青龙”正是表现“草木畅茂”,万物生机旺盛的符号。而“夏”,从一年中时段标识的意义考虑,正是草木刚刚萌生的春季和草木开始凋零的秋季之间最典型的“草木畅茂”季节。《宋书·符瑞志上》:“夏道将兴,草木畅茂,青龙止于郊。”则言“夏道”与“青龙”及“草木畅茂”的关系,与前引《史记·封禅书》“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表达了大略相近的意思。
五德终始学说形成较晚。“夏得木德”之说应是后人按照自己当时的理念强意追述前史,而对于二里头文化与夏文化的关系也存在不同的学术意见。我们只能从河洛地方古史格局大致共同的风格予以认识。
“只此青绿”
近年有一个影响比较大的舞蹈节目《只此青绿》,而“青绿”在中国传统色彩观念中似乎不作鲜明的区别。
关于二里头绿松石龙形饰与夏之“木德”、“青龙”的“青”“绿”对应关系,我请教了对古人颜色观念尤其是秦汉颜色观念的文化史研究做过多年思考并卓有成果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曾磊。他有这样的回复:“这个问题困扰我多年了。五色体系中,青色是正色,绿色是间色。绿色色相相对固定,青色色相指代的范围则较广,可指绿、蓝、黑及它们的混合色。在有的语境中青色可指绿色,但绿色恐不能指代青色。《汉书·成帝纪》‘青、绿民所常服’,说明二者颜色相近,但还是两种颜色。《诗经·卫风·淇奥》:‘绿竹青青。’《诗经·唐风·杜》:‘苕之华,其叶青青。’《楚辞·九歌·少司命》:‘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颈。’有的本子里‘青’作‘菁’,注家也多以‘茂盛”之意释‘青青’。《楚辞·九章·橘颂》:‘绿叶素荣。’王逸注:‘犹青也。’但也是以‘青’释‘绿’。”曾磊还专门说明:“以上材料未核对原文。”我回复:“谢谢!俗语‘青黄不接’可能也是以‘青’言‘绿’。”其实以“青纱帐”喻高秆农稼也是如此。曾磊的以上提示,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诗·卫风·淇奥》:“绿竹青青。”郑玄笺:“青青,茂盛貌。”《诗·小雅·苕之华》:“苕之华,其叶青青。”郑玄笺:“华落叶青青然。笺云:京师以诸夏为障蔽,今陵苕之华衰而叶见青青然,喻诸侯微弱而王之臣当出见也。”《楚辞·九歌·少司命》:“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洪兴祖《补注》:“青青,茂盛也,音菁。”《楚辞·九章·橘颂》“绿叶素荣。”王逸注:“绿,犹青也。”关于《汉书·成帝纪》的一条,诏令对于“被服绮谷”等“其申敕有司,以渐禁之”,中华书局标点本作:“青绿民所常服,且勿止。”前引有关“夏”的传说中亦见“苍龙”之说。“苍龙”又写作“仓龙”。如《后汉书·郎传》李贤注引董仲舒《春秋繁露》:“春旱,以甲乙日为仓龙一,长八尺,居中央。”而《续汉书·礼仪志中》刘昭注补引董仲舒曰:“以甲、乙日为大青龙一,长八丈,居中央。”可知“仓龙”就是“青龙”。《春秋繁露·求雨》:“以甲乙日为大苍龙一,长八丈,居中央。”苏舆《春秋繁露义证》:“《月令》疏:‘苍是东方之色。’按苍龙即青龙。《墨子·贵义篇》:‘日者言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〇卢云:‘苍,本亦作青。’”(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卢云”即卢文说。
确实,“苍龙”与“青龙”在古代辨色理念中,界定也是相对模糊的。
文献所见“河”“洛”与“青龙”的关系
《竹书纪年》“帝禹夏后氏”条写道:“当尧之时,舜举之。禹观于河,有长人白面鱼身,出曰:‘吾河精也。’呼禹曰:‘文命治水。’言讫,授禹《河图》,言治水之事,乃退入于渊。禹治水既毕,天锡玄,以告成功。夏道将兴,草木畅茂,青龙止于郊,……乃受舜禅,即天子之位。洛出《龟书》,是为《洪范》。三年丧毕,都于阳城。元年,壬子,帝即位,居冀。颁夏时于邦国。”(郝懿行:《竹书纪年校证》卷二《夏纪一》,齐鲁书社,2010年)这里,“河”“洛”“夏”“禹”与“青龙”,形成了结构比较完备的传说。前引《宋书》卷二七《符瑞志上》即用此“夏道将兴,草木畅茂,青龙止于郊”之说。
《纬书》的内容中,也可以看到“河”“洛”与“青龙”的神秘关系。《礼斗威仪》中有这样的文字:“周成王治平,观于河,青云浮于河。”“周成王观于河,沈璧而退,青云浮洛,青龙临坛,吐玄甲之图。”(赵在翰辑:《七纬附论语谶·礼纬》卷一九,中华书局,2012年)虽然说的是周成王时代的故事,但是“观于河”以及“青云浮洛”“青云浮于河”的情节,提示我们注意“河”“洛”地方重视“青龙”之意义的文化传统。《尚书中候·摘雒戒》又写道:“周公相成王沈璧洛河,青龙衔玄甲之图,元龟背甲刻书,赤文成字。”(赵在翰辑:《七纬附论语谶·春气纬》卷二六)其说直接提示“青龙”参与了重要的文化发现。
这里我们看到所谓“青龙临坛”“吐玄甲之图”,所谓“青龙衔玄甲之图”,似乎与“河图洛书”传说有某种承袭的痕迹。
“河”“洛”地方悠久历史记忆中反复出现的“青龙”,是偶然的史事重叠,还是另有文化象征的深意,亦即如有的学者所说,是某种“文化密码”作为潜在元素在发生作用,也许值得我们读史者认真思考。而二里头出土绿松石龙形饰与“青龙”传说可能的关联,或许应当注意。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历史学院、“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