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哈尔滨不愧为大东北的中心城市。唤河初来乍到,觉得两个眼珠子根本不够使的。刚到没几天,他就去洋溢着啤酒味和面包香的中央大街上逛荡过了,也去松花江畔公园的溜冰场里转过了,还去看了富丽堂皇的索菲亚大教堂。该用个啥词儿形容这里呢?他边逛边琢磨,突然想到了罗先生用来夸赞大娄子的那个词儿—“摩登”。没错,就是它了,这哈尔滨可真够摩登的,要多摩登有多摩登!
不怪唤河这么想,事实上哈尔滨当时的确是整个东北最国际化的都市,街面上的外国人相当多。日本人不用说,大都是五短身材罗圈腿,那副尊容是容易分辨的,再加上得意扬扬的神态,有一个算一个,背地里骂上一句“瘪犊子日本鬼儿”,准不会冤枉了他们。此外就是俄罗斯人,无论男女都身材高大,蓝眼睛,黄头发,大鼻头,身上的衣服都咔咔的,走起路来个顶个地腰板挺得笔直。唤河觉得俄罗斯男人最带劲儿,他们大都留着毛糙糙的胡须,身上手上也都长着浓重的体毛,心说怪不得大家都叫他们“老毛子”。这里引人注目的还有一种较为特别的外国人,他们脸形窄瘦,眼窝深陷,大都一脸愁苦,鼻子和俄罗斯人很像,但眼睛和头发却都是黑的。啸河悄悄地指给唤河看过,说他们都是从德国逃难过来的“犹太佬”。
唤河之前到过最大的地方是呼兰城,那里众多的店铺已经让他感到目不暇接了,如今到了哈尔滨,就觉得呼兰城瞬间成了大巫面前的小巫了。这里有很多店铺是他以前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的,比如海鲜行、南茶铺、啤酒屋、咖啡店、面包房、广告社、印刷厂……
啸河在报社当排字工,原想着让唤河也到报社里打个杂,结果人家管事的说不缺人手,这一来就抓瞎了。兄弟两个挤在啸河租住的那间地下室,每天都睡在一张床上,房租倒是不用多拿,可两张嘴都得吃,啸河一个人可挣不来。唤河懂事,看看没办法,没过几天就跟着一帮孩子到哈尔滨码头火车站捡煤砟子去了。别看唤河初来乍到,架不住人勤快,每天倒也能捡到大半筐,卖给煤栈,换回几个铜圆来。
那帮孩子中有手脚不干净的,免不了会整些小偷小摸。也有那没骨气的馋鬼,见了老毛子就跟上去,伸手讨要面包、糖果。唤河哪里看得上这些,宁肯每天只啃黑窝头,也绝不去干那些下三烂的事。
啸河一开始还有点儿担心,生怕唤河学坏了,注意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这小子虽然年龄小,但骨子里很有主见,遇上事也很有数,慢慢地也就放心了。
唤河就这样跟着啸河在哈尔滨待下来了,当然,还远远谈不上扎根。大都市的路面不比乡下,都是水泥柏油的,想要扎下根去可没那么容易。说起来啸河在这里都待了五年多了,那不也还跟一根浮萍似的。
到了大年夜,兄弟俩把身上的钱全都凑出来,总算吃上了一顿饺子。这在那年月就算混得不错了!可眼见这个年过得巴巴结结的,啸河心里终归还是有些意难平。唤河却不这么想,他心里很知足,觉得只要能跟哥哥在一起,那就甭管怎么着都好。
2
转眼到了3月底,唤河来到哈尔滨快三个月了。中央大街顶头的松花江上,冰层已开始融化。唤河去码头火车站捡煤砟子时,总能看到有人在江边钓鱼。
一天晚上临睡前,唤河跟啸河说起白天的事,说他看到一个人钓上来一条老大的鱼,叫“七里浮子”,可比呼兰河里的七星鱼大多了。“哥你说,回家拿大酱一炖,是不得贼拉好吃?铁定!”说到这里,唤河禁不住流了哈喇子。也是啊,自打过完年,兄弟俩这一个多月里几乎顿顿都是黑窝头就咸菜棒、蒜瓣儿,偶尔能吃上个水煮白菜就算打牙祭了,要是能吃上一条鱼,那还不得美翻了!
啸河被唤河的那副馋相给逗笑了,接着就有了主意:“钓鱼我会啊!还是小时候咱爸教我的。我听报社同事说,松花江里的鱼很傻,估计能比呼兰河的好钓。得,咱这就动手做个鱼竿,等星期天歇班我就带你钓鱼去!”
“太好了!”唤河听不得这一声,就地来了个一蹦三尺高。他掰着指头算了算,等到星期天那就是4月1日了。
正当春寒料峭,江风又大,兄弟俩身上衣服单薄,到了星期天这天,他们虽然一早就起来了,但没敢太早出门,直等到太阳升了三竿子高,才兴冲冲地拎着鱼竿奔到了江边。
“就是这儿!”唤河指着江堤下的一段水域,对啸河说。他的意思是前几天别人就是搁这儿钓到大鱼的,没想到说话声音大了点儿,引来了附近好几个钓鱼人的白眼。唤河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收了声。
“这片江面儿挺欢实!”啸河转悠了一圈,找好了地方。唤河跟过来,蹲下身子,帮着哥哥朝鱼钩上挂饵。天气还太冷,地里挖不到蚯蚓,他看到别人都是用螺蛳做鱼饵,这几天就也到江边的烂泥里去挖,好不容易才挖到了十来个。
啸河刚把鱼钩甩出去,一个戴鸭舌帽的大哥哥就走了过来:“小伙子,帮我看会儿竿吧?我去买包烟。”他说完抬手指了指十来步外,那里架着一副亮闪闪的钢制钓竿。
唤河嘴快:“您要买烟啊?把钱给我我去给您买呗!要不您一走,要是正赶上有大鱼咬钩,我们可拉不上来。”
鸭舌帽大哥哥也就二十来岁,身上裹着一件粗纺呢子大衣,脚蹬一双高筒的翻毛靴子,看上去很有气度。他听唤河这么说,哈哈一笑,随手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来:“喏,去吧,要一包哈德门!”
唤河接过钱就要朝中央大街跑,却被啸河一把拽住了,接着就见啸河恭恭敬敬地朝鸭舌帽大哥哥鞠了一躬:“金先生好!”
“咦,你是?”对方挠了挠头,一脸想不起来的样子。
“金先生,我是排字部的小沈,沈啸河啊。”
“哦哦哦,你是小沈啊!咱们在报社没少见面吧?我这看着面熟,可一下子对不上号。怎么,你们也来钓鱼啊?”
“嗯嗯,听说开江了,能钓上来‘七里浮子’。”啸河答应着,扭了唤河一把,“快给金先生问好!金先生是咱报社的副刊主编,大笔杆子呢。”
“金先生好!”受罗先生和啸河的影响,唤河素来对摇笔杆子的充满尊敬,这一躬鞠得够实在。
“小家伙你好!”金先生抬起手碰了碰帽檐,向唤河还了个礼。
唤河心想这人可真有意思,嘴上却不敢说。他俏皮地冲哥哥扬了扬手里的钞票,转身跑走了。
十来分钟后,唤河买了烟回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着找到了工作—他要去广告社当刷牌子工了!
原来,那位金先生名叫金剑啸,在报社当副刊主编的同时自己还开办了一家广告社,刚才见唤河那么机灵,心里已经生出了欢喜,问了啸河后知道这孩子今年满十岁了,以前上过学,现在却只能去捡煤砟子,心里就又多了一丝怜悯。正好广告社缺人手,他便当即做了让唤河来社里这么一个决定。
于是,从唤河手里接过香烟和找回的零钱后,金剑啸就笑吟吟地开口了:“小家伙,你是叫沈唤河吧?明天就到天马广告社来上班吧!当个小打,学徒工,工资给你按整劳力的一半开,行不?”
“啊,天马广告社?就是中央大街街口那个?有三层楼呢!您是老板?行行,太行了!哥,你说,是太行了吧?”唤河有点儿蒙,说起话来都直抽抽了。这也难怪,他几乎每天都会路过那气派的天马广告社,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哎呀,还不快谢谢金先生!”啸河一听也激动得不得了,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兄弟俩齐刷刷地又鞠了一躬。
“嗨,你老兄这是在钓鱼吗?咬钩了都不管!”一个高大的青年人高声嚷着,大步跨了过来,一把抓起了金剑啸的鱼竿。他穿着一件俄式短外套,皮领子翻在外面,故意露出一截里边穿的哥萨克式衬衫。
“慢慢慢!别把鱼给惊跑了。”金剑啸压住他的手,两个人合力起了竿。嚯,他们运气真不错,钓上了一条两斤多沉的大鲤鱼。
“萧先生好!”啸河对着来人又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唤河有样学样,也跟着鞠躬问好。
“萧军,你不认识他吗?他是排字部的小沈,这是他弟弟。”金剑啸笑呵呵地说。
“小沈我认识啊!哎,我上次教你那一招,你练好了没?”萧军大大咧咧的,说完竟然直接伸胳膊拉腿地比画起来了。
“练了练了!黑虎掏心,嘿嘿。”啸河放下钓竿,站起身来跟着拉了个架子。
“萧军,你说你啥时候能长大呀,都快三十的人了,整天就知道瞎闹!”江堤上站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士,冲着萧军嗔怪道。
唤河早就注意到她了。她穿了一身阴丹士林布做的蓝棉袍,戴着一条粗毛线织的红围巾,圆脸庞,大眼睛,细眉毛,整个人白白净净、清清爽爽的,看上去像个大学生。
“哟,萧红也来了!你们俩这是要联合起来,打我这大鲤鱼的主意了吧?”金剑啸朝她挥了挥手,开起了玩笑。
“金先生好雅兴!我和萧军好口福,见面分一半,您这鲤鱼今天是跑不了了。回去我收拾,保准炖得美美的,外加一锅鲜鱼汤,够你们哥俩喝二两的。”这位女士一开口,唤河就听出来了,她应该也是呼兰人,说话带着呼兰味儿呢。再加上她的神情又端庄又温润,让人一见就没来由地觉得亲切。
“好好,那我们哥俩就等着品尝你萧大厨的手艺了!”金剑啸掏出烟来,和萧军各点了一支。
等到萧红也下到江边来,金剑啸便把唤河介绍给了她:“瞧,我给你招了个小同事。他叫沈唤河,和你是呼兰老乡。以后他就跟着你吧,给你当个小打。”
“哟,小老乡,小老弟!十几了?跟我干活,保你不累。”萧红笑嘻嘻地说着,抬手就弹了唤河一个脑瓜崩。这是呼兰人常用来表示亲昵的举动,听着挺响,其实一点儿都不疼。唤河嘿嘿一笑,大着胆子直直地看了萧红一眼,觉得她比小梅姐要漂亮多了,也大方多了,心想以后跟她一起干活,肯定会特带劲儿。
3
金剑啸和二萧走后,啸河和唤河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高兴了。哥俩都是嗷嗷直叫,又蹦又跳。
“唤河,亏得你要来钓鱼!你说说,咱们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是啊,哥,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金先生这个大贵人,亏得你认识他!”
“嘿嘿,更亏得你够机灵,金先生是看中你给他买烟的那股劲儿了!得了,这下子好了,咱哥俩以后逢年过节保准都能吃上饺子了!”
说到这里,啸河突然红了眼圈,一转身冲着正北方的呼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妈,爸,你们都放心吧,从今以后,唤河再也不用捡煤砟子了,要去广告社当小打了!我们哥俩这回铁定能吃饱穿暖了……”
唤河在一旁听着,终于没能憋住眼泪,忙伸手擦了擦,跟在哥哥后面跪了下去。在寒风中捡了两个多月的煤砟子,他的那双小手早已粗糙不堪,手背全都皴得起了鳞,又红又肿,右手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处还长了冻疮,结着青紫色的痂。冻疮并不疼,就是痒得难受,好在一点儿也不耽误干活儿,他也就从来都没当回事。其实自打来到哈尔滨,唤河心里从没觉得日子有多苦,相反,能够和哥哥在一起,每天都在光怪陆离的都市里逛荡,他还觉得挺乐呵的。这会子啸河这么一叨念,唤河才反应过来,敢情自己老到码头上捡煤砟子,哥哥心疼着呢!心疼之外,他还觉得对不起妈妈的嘱托,心里也难过着呢!
唤河这样想着,心里默念道:“妈你地下有知就放心吧,有我哥照顾着我。你等着,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找到那个瘪犊子‘黄鼠狼’军曹,给你报仇!”
一阵东风吹过,吹皱了一江春水,吹得唤河手上的疮疤痒痒的。极目望去,位于江心的太阳岛已隐隐地有了一层绿意。再酷烈的冬天也会过去,即使是在这片苦难深重的黑土地上,春天还是该来就来了。
啸河直直地跪着,眼睛望着对面的太阳岛,心却早已越过那岛,飞去了更北边的呼兰朝阳堡,飞到了爸妈的坟前。
唤河也直直地跪着,想着心事。他想到了送妈妈出殡那天,由于妈妈死于非命,按山东老家传下来的规矩,作为孝子的他得在腰间插上两把大斧头。当时他才九岁半,那两把大斧头是那样的沉重,坠得他的腰老是不由自主地朝下弯,可他心里知道,再艰难他也得跟在棺材后面朝前挪。
他不知道的是,他就是从那一刻起长大了。
这世界那么多人,其实谁都不是慢慢长大的,而是在某个瞬间突然长大的。只是绝大多数人在那样的瞬间都不会意识到这一点,要到很多年后回头再看时才会蓦然想明白。
唤河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两把斧头的样子了,转而想到明天就要去天马广告社上班了,可瞧瞧自己这身破衣烂衫,要是一手提一把板斧……这么想着,他伸出两手一比画,随口就说了出来:“哥,你瞧我这样儿,像不像戏里的那个黑旋风李逵?”
啸河扑哧笑了,站起身来一把把他拉了起来:“唤河,啥李逵不李逵的?你是去广告社上班,又不是上梁山!瞧你这小脸巴子,谁能想到,从明天开始,你就也是这城里的工人了!得,晚上咱就去夜市,给你买身衣服穿去。”
“嘿嘿,谢谢哥!对了,哥你说,大娄子他肯定想不到我能当上工人吧?”唤河的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
“嗐,他能想到啥?叫日本子抓去挖煤矿,那可不算啥工人。”
兄弟俩正热络地说着,有个老大爷扛着一架子红红绿绿从堤岸上走过去了,留下一串叫卖声:“冰糖葫芦!嘎嘎甜的冰糖葫芦嘞!冰糖葫芦!”
唤河望了一眼,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啸河亲热地捅了他一拳,摸出两个铜圆:“给,去买两串,要最大的、山里红子的!”
哥俩美滋滋地吃完了冰糖葫芦,看看太阳已经偏西,打算收竿回家了。虽然没能钓到鱼,但唤河意外地得到了一份工作,这收获已然远远地超出兄弟俩的期望了。
谁料他们正要收竿时,有鱼来咬钩了—是一条巨大的“七里浮子”,足有三斤沉!这可把哥儿俩给乐坏了。
这条“七里浮子”嘴上有须,体无鳞片,梭形的身子长着五条骨棱,外皮又细密又厚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种鱼可要比普通的鲤鱼、草鱼等名贵多了。唤河把它丢进盛煤砟子的破挎篮儿里,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别提有多美了。一路上,他有好几次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走,就为了听听路人的惊叹:
“哟,这么大一条‘七里浮子’啊!”
“啧啧,这鱼可真肥实,油汪汪的!松花江里钓的吧?”
“瞧这小子,真够走运的!”
4
回到家后,兄弟俩拾掇了好半天,炖了满满一大锅鱼。俩人难得打牙祭,专门到街上买了一屉黏豆包回来,就着鲜美无比的酱炖“七里浮子”,都吃了个肚儿圆。
随着夜色弥漫开来,街灯次第亮了。啸河兴冲冲地拉着唤河出了门。
每逢周六、周日的晚上,中央大街都会开夜市,不光有好多中国小贩出摊卖东西,外国人也有不少来凑热闹的。唤河之前来逛过,见过卖马灯和首饰盒的老毛子,卖铜丝鸟笼、旧邮票和臭尿壶的犹太佬,敢情在他们看来什么都能拿来卖啊。
大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路过卖冻梨的摊儿,唤河眼巴巴地盯着,很想买一个吃。吃了一肚子鱼肉,正有点儿腻得慌,这时要是能吃个冻梨,那该多爽气啊!啸河也看到了那些泡在冷水里正在往外“表”冰的冻梨,何尝不知道它们的滋味,可摸摸裤兜里那有限的几张钞票,只能狠狠心装没看见,自顾自地朝前走去了。
卖衣服的摊位有十来个,都集中在中央大街的中段靠北。啸河带着唤河走过去,挨个摊位都走了一遍,却只看不问价。别看他才刚满十八岁,因为在城里待得久了,早已有了一种远超年龄的沉稳和老练。表面上他是在漫不经心地瞎逛,实际上始终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呢:斜对面那个摊位上的衣服料子好、样式新,但摊主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儿,估计要价会很高且不好讲价;右手边这个摊位上的衣服都是老土布的,谈不上啥样式,但穿在身上抗造,适合那些干粗活的力工穿,唤河那小身板还撑不起来;这个摊位再往右,隔一个摊位过去,连着三个摊位都是卖旧衣服的,那些衣服都脏兮兮、皱巴巴的,看样子应该能便宜不少,买回去洗洗穿,没准老合适了。
又转了两圈儿后,啸河带着唤河来到了旧衣摊前,在最左边那一家旁边站住了。旧衣服不像新衣服那样挂在架子上,而是都铺在一张大草席上,随便大家翻拣。这一家的衣服明显要比另两家的干净,而且样式也更洋气些,价钱却和另两家差不多,因此围满了人。
唤河挑了一条青色裤子,比量了一下,发现裤腿长了一截,心说正好,先把裤腿窝进去缝起来,长高了就放放,这样可以多穿两年。啸河帮唤河选了一件蓝灰色的学生装,让唤河穿上试了试,别说还真够帅气的!啸河把衣服和裤子都塞在唤河手里,凑到摊主面前讲价。摊主先开价,啸河嫌贵,照着一半砍价,摊主不愿意,让他再加三成。他略一思索,觉得再加一成也许就能成交了,正要开口,唤河却突然砸了一句过来:“不买了!哥,咱不买了!”说完拖着啸河就走。摊主觉得莫名其妙,冲着他俩的背影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耍我呢!”
“哎,你这个老歪咋回事啊?又犯歪了!这衣服不挺好的吗?也好看,也便宜!”啸河分明是有点儿生气了。
“哥,刚刚我才看清楚,那衣服上都带着日本字儿,什么什么株式会社,我在学校里学过的。你想想,咱跟日本子有那么大的仇,怎么能穿他们的衣服呢!”唤河急急地小声说。
啸河听唤河这么说,猛地想起来一件事,就也压低了声音说道:“莫不是日本子的旧衣服?前几天我听萧先生说过一嘴,说有几个汉奸从日本拉了好几车皮旧货过来。得,那当然不能穿,别说还得花钱,白给咱也不穿!”
“就是,白给也不要!那些日本子、汉奸,都是些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玩意儿!”
兄弟俩边嘀咕着,边踅到了最右边的那个摊位。这里全都是国货,虽然要比那些日本货更脏一些、破一些,但唤河还是挑到了一套七成新的工装。摊主穿一身古铜色的旧棉袍,是个爽利汉子,要价就没要谎,啸河不好意思对半砍了,习惯性地还了个价,双方就愉快地成交了。啸河摸出钞票,付完钱,发现手中就还剩两块钱了。摊主看到了,还想多做一单生意,就说“你们别走”,弯下身子到处摸,终于摸出一顶深蓝色的水手帽来,不由分说地戴在了唤河的头上:“瞧,小伙子多精神!兄弟,这水手帽可是海员戴的,多威风!我都是卖三块钱的,给你就两块钱得了!”
啸河看了看唤河,心说嚯,好家伙,这小老弟戴上水手帽还真是立马不一样了,很有点儿广告社刷牌子工的架势。唤河也觉得这帽子又帅气又舒服,两手捏着帽檐在那儿正来正去的,不舍得放下。
“行啊,戴上帽子暖和不少吧?”啸河想到唤河手上的冻疮,更觉得应该给他买下来了,以后他要到街上画广告牌,戴顶帽子可不好嘛,又挡风又遮阳。
“嗯嗯,哥,跟我一块捡煤砟子的那个小瘌痢头,你认识吧?他就有这么个帽子,大伙都可羡慕他了!”唤河兴高采烈地说着,丝毫没有考虑钱的事。
啸河叹了口气:“好吧,小瘌痢头没有哥,你是有哥的,得比他强!”转而跟摊主讨价还价:“大叔,你看到了,我就这两块钱了,一块行吗?我们哥俩还得吃饭呢……”
“唉,这年头都不容易,一块五吧?得,你拿好!”摊主接过啸河的钱,找了五毛给他。
夜风吹过中央大街,吹过啸河兄弟俩的头脸,已是带了一丝春天的暖意。唤河头上戴着水手帽,怀里抱着工装,一颗小小的心已全都被巨大的满足占据了。他没有注意到,啸河的眉头皱起来了,更不知道啸河正在为钱发愁:还得过半个月才开工资呢,五毛钱只够兄弟俩吃两天黑面窝头的,这下子又得找工友借钱了。
路过一个卖旧表的摊位,啸河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快八点了:“哟,都这时候了!出来买东西,高兴,时间过得就是快啊!”
“哈哈哈,就是啊,哥,我今儿可真是高兴坏了!要是以后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唤河故意把水手帽歪戴着,冲着啸河做了个鬼脸。
啸河伸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心想,唤河到底还是个孩子啊!转念又想,年前送妈妈下葬那时候,自己没少冲唤河发火,不承想这小子倒是一点儿也不记仇,还是满心满意地跟自己亲,那自己以后也得更疼他才是。
“哥,你得去上夜班了!慢点儿走,溜达过去正好。”唤河提醒啸河。
啸河答应着,看了唤河一眼,帮他把帽檐正了过来,又想:也是,这世间我就唤河这一个亲人了,除了他还有谁能跟我那么贴心呢?胡小梅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经常会想起胡小梅。那个憨憨的、一脸麻子的胡小梅,那个唤河说心善、可会疼人的胡小梅。
走出中央大街南头,兄弟俩要分开走了,啸河挥了挥手:“晚了,你别乱跑,快回家睡觉吧!”说完就裹紧身上的旧大衣,朝着报社所在的东边走去了。剩下唤河一个人,要朝西边走上半个小时才能到家。
大街上静悄悄的,偶尔会有俄式带布篷的四轮马车驶过,留下一串铃韵、一股子马味和马粪混合的腥臊味儿。啸河觉得唤河已经对这座大城市够熟悉了,加上人也机灵,所以并不担心他一个人走夜路。他没想到的是,两个人刚分开不久,唤河就遇上事儿了。
唤河蹦蹦跶跶地顺着霞曼街往西走,过了通江路口,刚要拐弯,就见迎面来了几个日本浪人。
他们明显是喝醉了,走路都已不稳,东倒西歪的。可就这样也不耽误他们边咿哩哇啦地胡乱唱,边伸胳膊拉腿地胡乱跳,个顶个整得跟跳大神似的。唤河一看连忙朝路边躲,心想只要自己不招惹对方,这些瘟神应该也不会咋样吧。
可瘟神要是那么省事,那就不叫瘟神了!几个日本浪人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经过唤河时,走在最内侧的那个穿灯笼裤的家伙突然身子一歪,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唤河身上。唤河一声没吭,心里只祈祷着他们别注意到自己,就这么过去吧。
可那灯笼裤却不愿意了,松开同伴,摇摇晃晃地站住脚,冲着唤河叫嚷起来:“你滴,中国小孩,挡路滴干活?”
唤河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看他。
“哼,你滴,良心滴,大大滴坏了!”那灯笼裤抬手就甩了唤河一个大耳巴子。唤河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疼,不由得暗暗地攥紧了拳头。但他知道不行—敌众我寡,这时候要是以硬碰硬,最后自己肯定会吃大亏,说不定就连小命也要丢在这里。
“冷静!冷静!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唤河心里默念着,眼前浮现出了罗先生。这句话,罗先生以前经常挂在嘴边。
这时,走在前面的几个日本浪人回过头来喊了几句什么。那灯笼裤冲他们挥了挥爪子,气哼哼地骂了一句“八格牙路”,又一把抓过唤河头上的水手帽,掼到地上,一脚踏上去,恶狠狠地踩了几下,这才喘着粗气扬长而去。
唤河盯着他那螃蟹似的背影,恨不得立马冲上去宰了他!
在呼兰,孩子们都知道,相互间再怎么打闹都行,哪怕打破了鼻子、嘴,流血了,那也不过是小事一桩,第二天该一起玩还会一起玩。但就是不能抢了人家的帽子扔在地上拿脚踩,因为那样侮辱性极强,等于是拿脚踩对方的脑袋呢!谁敢当面这么干,对方肯定要和他拼命的。而谁要是真干了这样的混账事,都不用等对方来告,只要让家里的大人知道了,二话不说就会直接拿皮鞭子抽了。
“我忍,我忍,我忍忍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唤河慢慢地走到帽子旁,弯腰捡了起来。
那个日本浪人真不是个东西,简直比他穿的那条灯笼裤还要硌硬人!他竟然把唤河的帽子给掼到了一堆马粪上。等唤河捡起帽子来才闻到那一股臭味。都这么脏了,就不要了吧?可他又不舍得,只得找了个树枝,忍着恶心把马粪都剔了下去。回到家后,他烧了一锅热水,捏了一小撮碱面儿抹上,使劲搓揉了半天,才算彻底把它给洗巴干净了。
这事,他决定永远也不告诉哥哥。
而这仇恨,他将会永远记在心底。
5
哈尔滨号称冰城,这里的人们对冰雪有着复杂的感情。他们喜爱冰雪的晶莹和洁净,却又讨厌乃至惧怕冰雪的冷酷无情。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哈尔滨才成了全中国最喜欢冬天却也最盼望春天的城市。
啸河在哈尔滨待久了,已习惯了这里的季节变换。唤河刚从乡下来,还以为这里和呼兰一样,春天会恋着田野里的庄稼和到处飞舞的蜂蝶,逗留上两三个月,没想到受城市热岛效应的影响,哈尔滨的春天几乎成了全世界最短的春天:3月底开春,刚到4月中旬,整个城市就嗖的一下飞进了炎热的夏天。
天马广告社楼下的啤酒屋和咖啡厅,都在门外摆上了桌椅。经常有绅士淑女端坐在那里,或小口啜饮咖啡,或大口猛灌啤酒。街上的那些日本小孩,也都齐刷刷地换上了背心短裤,动不动就跑到犹太佬开的冷饮店去,你一根我一根地买马迭尔冰棍吃。
那马迭尔冰棍一般中国人是吃不起的,一根就要一毛钱,够买三个黑面窝头的了。连啸河都说他在城里待了这么多年只闻过那冰棍的奶味儿,唤河当然就更舍不得买一根来尝尝了。
虽然好闻的奶味儿、咖啡味儿、啤酒味儿就在附近飘荡,但唤河基本上是闻不到的,因为他的鼻腔里早就都被浓烈的油漆味给占满了。天马广告社的生意不错,每天都有刷不完的广告牌子。戏院、舞厅和电影院是他们的大主顾,还有粮油店、灯烛店、渔具店、书刊社等小主顾,就连寿衣店、纸扎店偶尔也会来订个广告牌。
这些广告牌都是先由画师勾好线、画出大致的模样来,字也都给画好,然后交给唤河他们去上色。而这所谓上色完全就是刷漆—女明星的脸蛋儿要刷淡红的漆,嘴唇要刷大红的漆,眼珠子要刷那种能反光的黑亮油漆……
广告社的牌子工加上唤河一共有三个,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唤河手脚灵便,跟工友学得很快,没几天就能独立刷广告牌子了。名义上,萧红是他们这个部门的工长,但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屋子里写啊写的。因为她同时还负责电台和报社的广告业务,只有在忙完了手头的稿件后,才会跑出来和唤河他们一起刷广告牌子。
每当这时候,唤河的心里都会说不出的高兴,手里的刷子就舞弄得更带劲儿了。没错,他可喜欢萧红姐了!人家对他这个小老乡特别关照,头一天看见过他的手,第二天就特意给他买了一管冻疮膏,让他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再加上唤河很机灵,干活有悟性,萧红也就乐意跟他开个玩笑啥的。在唤河眼里,她不光人长得漂亮,那活泼的神气和爽朗的笑声尤其动人,总能给大伙带来轻松和愉悦。
5月初的一天下午,唤河分到的广告牌子比较费劲儿,到了下班的点儿还没有刷完。两个工友都着急回家,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不一会儿,萧红下楼来了,看到唤河一个人在忙活,就撸起袖子走了过来,想要帮帮他。
唤河连忙挡住了:“红姐你快走吧,不然萧先生又该等急了!”他和工友都叫萧红为红姐,也知道萧军对萧红上心,若是过了下班的点还看不见她,就会急三火四地从报社那边找过来。
“嗐,没事。我看你这块牌子挺难刷,不给你搭把手,你还不得刷到黑天半夜啊。”萧红说着,拿起小刷子刷起了边角上画着的小人儿。
刷了一会儿,萧红才注意到这块广告牌子是一家纸扎店的,她刷的小人儿是人家店里卖的纸扎人儿,就打趣道:“小小沈,刷这个,你不害怕?”她学金剑啸,也管啸河叫小沈,管唤河就叫小小沈。
“红姐,我不怕!人家店主说了,店面上急用,明天一早就来取,今天再怎么晚我也得给他刷出来。”唤河忙着手里的活儿,乐呵呵地说。
“哟,行啊,小小沈!我像你这么大时可不行,不要说刷这牌子了,就是知道哪条街上有这样的店,那我都得绕着走。”
“是吗,宁愿多走路也不走那里?”
“对,多走路不算啥,经过纸扎店我瘆得慌,浑身起鸡皮疙瘩。”
“哈哈哈,红姐你那么胆小啊!”
“谁说我胆小的?我可虎了!你不知道,好多年前我就一个人坐火车去过北平呢!”
“是吗,那红姐你真虎!”唤河看了一眼萧红,冲她伸了个大拇指,“我的老师,罗继良先生,也去北平了,说是要去请愿。”
“请愿?请什么愿?”萧红有点儿好奇。
“罗先生说他要去北平,找军分会请愿,让他们开进东北来打日本子……”说到这里,唤河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他想起当初罗先生跟他说这事的时候,他可是保证过连自己的亲妈都不会告诉的,怎么就这么跟红姐说出来了呢?他心里有点儿后悔,但接着也就释然了。因为一来罗先生早就已经离开呼兰了,现在说出来也不会有啥事;二来他非常信任红姐,知道她也恨日本子恨得牙痒痒。
“唉,没用的!北平军分会哪有那份心?南京总统府都当缩头乌龟了,我看他们是铁了心要把东北让给日本子了。”萧红幽幽地说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红姐,你说,咱广告社能不接日本子的活吗?我宁愿天天刷纸扎店的广告牌,也不愿弄那些狗屁株式会社的,他们不是人!”
“这个嘛,怎么说呢?”萧红沉吟着,还没想好怎么跟唤河解释,便看到金剑啸来了,忙站起身来提高了嗓门儿,“金老板!”
唤河转头一看,只见金剑啸和萧军肩并肩地走了来,连忙鞠躬问好:“金先生好!萧先生好!”
金剑啸冲着唤河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欣赏起了眼前的广告牌。
萧军却像没看见唤河似的,一把拉过萧红,就地划了个舞步:“怎么样,我的公主,今天累不累?”
“不累不累。”萧红挣脱开来,“你别闹,我正和小小沈讲正事呢!”
“啥正事啊?难道比我萧三郎还重要吗?”后面几个字萧军是用戏腔唱出来的,想要以此来博美人一笑。
谁料萧红根本就不搭理他,自顾转向了金剑啸:“金老板,小小沈提了个问题,你来给解答解答呗?”
6
那之后过了好几天,唤河还是没有想明白金剑啸对他说的那四个字究竟是个啥意思。
“虚与委姨?听金先生的口气,这应该是个成语,可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呢?”唤河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他跑去问啸河,啸河也不知道,只回了他一句:“金先生的学问大着呢!他说的话,很多都不好懂。”
唤河想,要是罗先生在这里就好了,他肯定知道。
后来有一天,唤河去给一家书刊社送广告牌,才趁便在一部词典里查到了。令他惊讶的是,这个成语的最后一个字虽然读作“姨”,却是写成“蛇”字—蛇不就是龙蛇的蛇吗,他没想到它还是个多音字。词典上印着解释:“虚与委蛇,语出《庄子·应帝王》,意为对人假意殷勤,敷衍应付。”
这一来唤河才算解开了心中的疑团,原来金先生的意思是得跟日本子耍花腔啊!可是非得这样吗?就不能来个婉拒,说不懂日本话,接不了他们的活儿吗?
想来想去,唤河最后得出了结论:金先生之所以乐意跟日本子周旋,说到底是因为他是广告社的老板,开门做生意嘛,谁能跟钱过不去呢?日本子的钱也是钱不是?
这么一想,唤河心里头就有了老大的不舒服:金先生是在大都市里摇笔杆子的,连他这样的大人物都乐意跟日本子打交道,那东北不是彻底完了吗?
带着一脑门子问号,唤河没精打采地走在回广告社的路上,不承想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强光,吓了他一跳。
等他回过神来,就见一个高高大大的老毛子正站在面前冲着他笑呢:“嗨,你是小小沈吧,你认不认识我?”
唤河看了看他胸前挂着的相机,又看看他那双锃亮的高靿靴子,也笑了:“您是那个苏联记者,叫啥蛋来着……”
“啥蛋?我不是蛋,是丹,哈马丹。我跟金剑啸先生是好朋友。”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他们都叫你老哈!你这是要到我们社里去吗?”唤河知道,这个老毛子隔三岔五就会来天马广告社,跟金先生等几个人叽里咕噜地聊大天。
“我今天不去了。这不刚巧碰见你,我就给你拍了张照片,等回头洗出来,送给你。”老哈的中国话很流利,但他和金先生他们在一起时却只说苏联话。
“好的,谢谢您了!那个,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唤河说着就要抬脚。他其实是有点儿紧张,虽然这之前多次见过老哈,但人家从来都没有跟他说过话。更何况,这也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跟一个外国人说话。
“别急嘛,小小沈,我正在写一篇报道,想听听你的意见,好不好?”老哈盯着唤河,琥珀色的眼睛毛闪闪的。
“什么报道?”唤河来了兴致。由于哥哥在报社工作,他自然而然地对跟报社有关的事都多了一份关心。
“你知道,金剑啸他们的《国际协报》,有些报道是不能发的。前一阵子,他们发了一篇报道,惹怒了日本人,差点儿被查封。”老哈边说边拉着唤河的手,把他带进了拐角处的一个俄式小酒馆。
这事唤河听哥哥说起过,说那天下午报社突然来了一队日本军警,声称有一篇报道丑化了大日本帝国,要查封报社。好在报社老板紧忙找关系疏通,最后出了一大笔钱,总算涉险过关了。
“这个我懂,金先生可不敢得罪日本子。”唤河坐在一把笨重的硬木椅子上,把水手帽摘了下来,直直地瞪着老哈,“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发,对吗?”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点亮了屋里的浮尘。
老哈眨了眨眼:“那当然。我是苏联《真理报》派驻哈尔滨的记者,有义务把这里发生的事报告给苏联人民。”
“好,那您写了篇什么报道?”
老哈向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说了三个字:“赵尚志。”
唤河一听,两只眼睛立马瞪大了。这个名字他早就知道的。在呼兰时他就听罗先生说过,也听大娄子跟他爸老卢叔叨咕过。来到哈尔滨之后,他又听哥哥说过,也听金剑啸、萧军他们说过,甚至还听一起捡煤砟子的小伙伴说过。大家都说这是个大大的英雄,跑到老林子里拉了一支队伍,跟日本子干呢!
“赵尚志我知道。他带着一帮胡子占山为王,老厉害了!你写他什么?”唤河急急地说。出于激动,他的声音都打起滚儿来了。
“嘿,你不知道吧?他带着队伍从日本子手里打下了两座县城!就前几天的事。”
“啊?呼兰打下来没?”
“那没有,他的队伍藏在大秃顶子山,打下的是巴彦和五常。”
“巴彦和呼兰挨着。这下子好!接下来他就该打呼兰了,打死那帮‘黄鼠狼’,我妈的仇就能报了!”唤河兴奋地说着,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
“嘘—”老哈竖起手指,挡了一下嘴巴。这里虽然是苏联人开的小酒馆,可也得提防隔墙有耳呢。
唤河会意地压低了声音:“哎,老哈,人都说赵尚志可生性了!生性,你懂吗?就是勇猛、敢干仗的意思。我要是你,我也第一个就写他。”
“那可不!”老哈摸摸下巴上的黄胡子,冲吧台打了个响指,叫酒保过来,要了两杯啤酒、一碟红肠、一碟酸黄瓜。
“小小沈,我想问你的是:如果有机会,你愿不愿意加入赵尚志的队伍,和他一起去打日本子?”
“我当然愿意!”唤河说着,攥起拳头砸了一下酒桌,“不光我愿意,我哥也保准愿意!我们都恨死日本子了。”
“好,你多大了?你哥他在哪里?多大了?”
“我这就十一岁了,我哥在《国际协报》当排字工,比我大七岁。”
“哦,你哥是不是就是那个小沈?你看我这脑子,小沈、小小沈,我早就该想到的嘛!”
“哈哈,没错,我哥大名叫沈啸河,我叫沈唤河。”
酒保把啤酒端了上来。金黄的酒液上,浮着一层高高的泡沫。
“干杯?”哈马丹举起了酒杯。
唤河学着他的样子,也把酒杯举了起来。
哈马丹一口喝掉了半杯,跟着夹起两片红肠丢到了嘴里。唤河却只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红肠、酸黄瓜各尝了一片。
“怎么样?”
“香!好喝!和我老家的烧锅酒不一样。”唤河想起了自己往日本子的“红美人”里撒尿的往事,禁不住笑出了声。哈马丹问他笑什么,他就把这个故事讲给了他。
等唤河讲完,哈马丹收起了采访本:“好,我都记下来了。你放心,我在报道中不会提你的真名的,我给你拍的照片也不会登出去。”
“好的,我信你。”
“来,把啤酒都喝了吧!喝啤酒就是要喝个鲜美,端上来几分钟内就得喝完,不然就馊了。像你这种喝法,哪里是喝啤酒呢,简直就是喝咖啡嘛!”哈马丹爽朗地笑着,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
“得,不就是大口喝吗?说得谁还不会似的。”唤河端起酒杯,一仰脖都喝了下去。他伸手抹了一下嘴唇,心说真爽,老哈说得对啊,这啤酒好喝就好喝在鲜美上,要是像河神罗先生那样放上好几年也不舍得喝,可不早就馊了嘛。
“怎么样?这么喝才带劲不是?”老哈笑着看了一眼唤河。突然,他把手中的啤酒杯重重地往酒桌上一蹾,发出一声长叹:“唉!”
“咋了?这啤酒杯得罪你了?”
“咋了?你不知道吧,日本子把哈尔滨啤酒厂给没收了,以后咱们再也喝不到正经的哈啤了!啤酒最讲究新鲜度,咱们刚才喝的是大老远从苏联运来的,那怎么能跟本地产的哈啤比呢?”
“哈尔滨啤酒厂?我去捡煤砟时路过过,那厂区老气派了,一排排的洋草顶大房子。日本子也太可恨了!中国的啥好东西都被他们抢走了,就连我妈从老鼠洞里挖出的大米都抢……”唤河提到妈妈,红了眼圈,说不下去了。他咬咬牙摇了摇头,一把抓起帽子,起身就要走。
“来,握握手!”老哈站起来,伸出了满是黄毛的右手,“我看你这小伙子不错,等长大了,肯定能成为我的同志。”
同志?这是啥意思呢?唤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儿。而和别人握手,在他也是生命中的第一次。这一刻,他分明感受到了老哈那毛茸茸的手掌传递过来的温热与力量,心里莫名地涌过一阵激动。
7
转眼就是6月了。
啸河兄弟俩的处境已有了很大的改观。虽然平日里还是以吃黑面窝头为主,但不用再只是干就着咸菜艰难吞咽了。每晚啸河都会炒上一个菜,有时还能放几点子肉星儿进去,这日子开始过得有滋有味了。
排字工几乎天天都是大夜班,只要第二天出报,那头天晚上就得干到次日凌晨两三点。直到把排好的版面交到印刷厂来取版的人手中,啸河才能回家。等他睡醒起床,唤河早就去广告社上班去了。因此,兄弟俩每天见面都得是在吃晚饭的时候。
一天下午,唤河就要下班时,萧军又跑来接萧红了。唤河照例问候了一声:“萧先生好!”就低下头去继续忙活了。他知道萧军不太喜欢逗弄小屁孩,可没想到萧军今天不知怎的来了兴致,竟停下脚,一把摘掉了他的水手帽。
“萧先生……”唤河抬起头来,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把帽子要回来,却见萧军从怀里变魔术似的掏出了一封信:“喏,你哥的,都在收发室躺了好几天了。他天天上夜班,是不没看见?我给捎过来了。”
唤河连忙接了过来,边说谢谢边扫了一眼信封,只见寄信地址写的是呼兰朝阳堡。
当晚吃饭时,唤河把那封信像献宝一样交给了啸河。会是谁写来的呢?肯定不是大娄子,他那手字就跟老鳖爬的似的,唤河认识。那还能是谁?唤河端详了一番那清秀的字迹,心里立马想到了胡小梅。
果然,啸河打开信,刚看了一眼脸就红了。
“嘿嘿嘿,是小梅姐写来的吧?我一猜就猜到了,看来她想你了啊!”唤河故意做出一副了然的样子,乜斜着啸河。
“不是她!你胡咧咧个啥?”啸河被撞破了心事,有点儿恼羞成怒了,话也就说得狠了些,“瞧你那个样儿吧!成天整得皮儿片儿的,屁也不懂!”
唤河感到自尊心遭到了暴击,立即反唇相讥:“谁说我屁也不懂的?我要真是屁也不懂,人家老哈会请我喝啤酒?老哈你认识吧?就是那个苏联记者,他对我老尊重了,叫我那啥—啥来着,哦对了,叫我同志!”
“就你?还同志呢!我才是他的同志好吗?我跟老哈认识多少年了?这么跟你说吧,我帮他跑过的腿,比你走过的路都多!”
唤河没想到啸河和老哈这么熟,一时觉得有点儿没脸,就把老哈的秘密抖了出来:“那老哈有没有跟你说,下个星期六他要带朋友们去太阳岛野餐?”
“快别美了!星期六你得上班,老哈叫你去你也去不了!”啸河虽然嘴硬,心里却有点儿吃味了—他前两天还碰见过老哈,这家伙什么都没跟他说。
“哟哟哟,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告诉你吧,金先生说了,下周六全社放假!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天是端午节,红姐过生日。”唤河得意起来了,挥舞着筷子,满嘴的吐沫星子乱飞。
啸河伸出筷子,猛地打了一下唤河的筷子:“嘚瑟啥?嘚瑟啥?红姐过生日,我能不知道?萧先生早就告诉我了,要我那天去给他帮忙呢!他还说,要给红姐一个大大的惊喜。”
“什么惊喜?透露一下吧。”唤河放下碗,眼巴巴地望着啸河。
“秘密!”啸河端起碗,故作深沉。
“嘿,你这人咋这样呢?老哈跟我说的去野餐也是秘密,他让我连工友都不准告诉呢。”
“行,唤河,你可听好了!”啸河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了,“老哈也好,金先生、萧先生、红姐也好,他们跟你说的事,你可千万别稀里马虎的!只要他们说是秘密,那你就得叫它烂在肚子里。别说工友了,就连我这个你亲哥都不能说!这是纪律,懂吗?”
唤河见啸河突然这么郑重其事,心里有点儿害怕了,半天没敢说话,只拿眼珠子怯生生地看着啸河,那意思是你别光训人,倒是也给解释解释其中的道道啊。
啸河吃了几口玉米饼子,意识到唤河还是个毛孩子,再开口时口气就缓和多了:“唤河,你知道哈尔滨有多大吧?这里可不是呼兰,那真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上次咱俩去街上买包子,在通江路路口看见的那个钉鞋掌的家伙,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你跟我说的每句话我都记着哩!还有霞曼街上的那个整天蹲在墙角拉二胡的小老头儿—有一天你给我悄悄地指过的。他们都是日本子的密探,臭不要脸。”
“对,算你机灵!你记住,报社、广告社的事,都不能露出去,不然可不是闹着玩儿,会出人命的!”啸河紧紧地盯着唤河,恨不能用目光把这些话都给刻到他的脑仁里。
“放心吧哥,我又不傻!”唤河直直地迎着啸河的目光,说。
兄弟俩早已有了默契,刹那间便达成了信任。
“这封信,的确是胡小梅写来的。—但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写些什么情啊爱的,她只是告诉了我一些呼兰的事。”啸河从怀中摸出信来晃了晃,“哎,我可告诉你,你跟我怎么闹着玩都行,因为这封信其实算不上秘密。但如果说它是秘密,那咱们就不能闹了,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坚决保密。”
“明白了,哥!那以后他们再告诉我啥秘密,我就不跟你说了。”
“对了!只有这样,你才能称得上是个同志。”啸河满意地冲唤河挤了一下眼。
“哥,那你啥时候成的同志?”
“秘密!懂吗?”啸河迎着唤河热切的目光,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就起身出门上班去了。
江风习习,晚星已升上天空。这夜幕下的哈尔滨,明面上肥马轻裘,霓虹闪烁,暗地里却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刀光剑影。啸河快步走着,心想是时候给唤河讲讲什么是同志了,也该给他讲讲日本子在这座城市埋下的凶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