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张隆溪先生以其丰厚的中英文比较文学研究成就享誉海内外,他以跨文化的视角、对待中西方文化的平等态度和对文本的重视进行比较文学的研究,以阐释学理论为桥梁打通中西方文化的相似之处,在具体的研究中以术语为点、文本为线串联起中西方文化,在比较文学领域做出了创见性的成果。
【关键词】张隆溪;平等意识;跨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6-0034-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6.010
张隆溪先生20世纪在北大就读研究生期间,在《读书》上发表了十一篇文章为国内读者介绍了20世纪西方文论,后来这几篇文章被编辑成《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出版,也由此开启了张隆溪先生的比较文学研究之路。2016年7月,张隆溪先生当选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主席。迄今为止,张隆溪先生在中西方比较文学方面发表中英文论文专著多部,享誉海内外学界,其学术研究方法值得我们分析学习,本文将从人生经历和跨文化视角,浅析张隆溪先生的学术研究方法。
一、张隆溪人生经历对其学术道路影响
(一)学习经历的影响
张隆溪先生自述从小就对中华传统文化很感兴趣,读了很多历史、文学等方面的著作,而且还背诵了很多古诗词,与此同时他对西方文化也非常感兴趣。他在偶然间打下良好的英文基础,“我当知青的时候手里只有两本英文书,一本是希腊罗马神话,一本是英国文学选读,从莎士比亚到赫胥黎的十个作家的作品选段。当时我就看这些,你想想,三年的时间只看两本书,每个字都看得很仔细。”[1]他在《锦里读书记》中自述“文革”时期的读书经历:“山村里没有电,我只有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每天晚上就着那如豆的微光,一直读到深夜。”[2]后来张隆溪先生在成都当工人时,偶然有幸结识了欧阳子郡先生,从他那里第一次读到了莎士比亚全集,还有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弥尔顿的《失乐园》,不仅如此,张隆溪先生还读了很多19世纪浪漫派诗人、小说家和散文家的主要作品,依靠这些积累,张隆溪先生考上了北京大学英美文学的硕士研究生。无论是对古典文化的亲近还是对西方文学的喜爱都为其日后的比较文学研究打下了深厚基础,也可以说正是这一点让他得到了学贯中西的钱锺书先生的赏识。
在北大读研期间,张隆溪先生师从杨周翰教授,同时结识了对其学术生涯影响最大的学者钱锺书先生。张隆溪先生第一本学术著作《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就是在钱锺书先生的引荐下完成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这是钱锺书先生的治学理念,可以说张隆溪先生很好地继承了这一点。“在我看来,这正是他本人最根本的学术立场,这种立场也是我所深深认同的。这就是我后来之所以长期从事中西文学、文化比较研究的一个重要原因。”[3]钱锺书先生学贯中西,不仅对古典文化知之甚深,对外文文献典籍也是信手拈来,这一点也影响了张隆溪先生,在其论文专著中都有所体现,如在《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的第一篇“管窥蠡测——现代西方文论略览”中就引用了爱尔兰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的《咏诗》英文原文,在“诸神的复活——神话与原型批评中”引用席勒《希腊诸神》的德文原文。[4]
1983年,张隆溪先生赴哈佛留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在哈佛学习的六年,张隆溪先生读了很多国内读不到的著作,同很多知名学者进行了学术交流。他曾在耶鲁与德里达交流了几个小时,讨论了有关“道与逻各斯”的问题,还曾与伽达默讨论阐释学的问题。在哈佛学习的几年对他的学术研究有很大影响,他曾在访谈中提到几位哈佛的老师,比如丹尼尔·艾伦(Daniel Aron)、芭芭娜·鲁瓦尔斯基(Barbara Lewalski)和詹姆斯·库格尔教授(James Kugel),这三位老师的英文文学课程对张隆溪先生的学术研究有很大帮助。
张隆溪先生所取得的学术成就与他的学习经历是分不开的,可以看出无论是在“文革”期间还是在北大以及哈佛的学习,张隆溪先生始终对中西方文学抱有极大的兴趣、平等的态度以及对文学作品的关注,他阅读了大量的理论著作和文学作品,始终坚信中西之间同大于异,以跨文化的开阔视野和阐释学的理论论述中西方文学相通之处,从中可以看出钱锺书先生对其影响之深远。
(二)钱锺书先生对张隆溪治学的影响
钱锺书在《管锥编》这本书中论述道:“‘道可道,非常道’;第一、三两‘道’字为道理之‘道’,第二‘道’字为道白之‘道’,如《诗·墙有茨》‘不可道也’之‘道’,即文字语言。古希腊文‘道’(logos)兼‘理’与‘言’两义,可以相参。”[5]这段论述对张隆溪先生启发很大,他还以此为灵感,用英文写下《道与逻各斯》这本专著,希望能够让外国学者更加关注中西比较研究,增加中西方比较的可能性。在此书中,他围绕文学阐释学展开,深刻地论述了“语言”和“阐释”之间的关系是如何体现在西方的文学批评传统和中国古典诗学当中的,这一点也深受钱锺书先生《管锥编》的影响。《管锥编》是比较早论述有关阐释学问题的中国典籍,书中对于阐释学的解释与应用大大启发了张隆溪先生。在一篇回忆钱锺书先生治学方法的文章中,张隆溪先生介绍了钱锺书先生对阐释学的真知灼见。钱锺书先生对中西方异同的比较研究,注重具体事例的运用,认为空泛的理论论证力度不够。此外,钱锺书先生还认为文学鉴赏与批评不仅要注重简洁明了的阐释,更要注重具体的审美体验。张隆溪先生认为在这一点上,钱锺书先生与德国阐释学名家伽达默达成一致,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伽达默认为文学批评不必也不能以作者的主观意愿为准则,解释者完全可以加入自己的“成见”,也就是说以解释者所独有的认识水平进行批评。张隆溪先生认为在阐述并论证中西方文化与文学的可比较性时,应该以具体的文学内容举例。在这方面,张隆溪先生从钱锺书先生的研究著作中受到很大启发,比如在《七缀集》中,钱锺书先生发现《诗可以怨》里“蚌病成珠”这个意象不仅出现在中国古代的诗歌中,在西方诗歌里也有所运用。张隆溪先生的这一发现为钱锺书先生大量有关阐释学的论证提供了有力证据,说明在中西方比较研究中,钱锺书先生的这种在论证时以具体文学实例为支撑的方式可以使得文学内容的理论阐述更具有普遍意义。
总之,钱锺书先生的治学理念深深影响了张隆溪先生的学术研究方法,无论是对中西文化的平等态度和“求同”思想还是对文学文本的重视,都可见钱锺书先生对他的启发。
二、以术语阐释为基础的跨文化研究
(一)术语为点、文本为线的串联
张隆溪先生继承了钱锺书先生对中西方文化学术的态度,他始终坚信中西方文化中存在许多相通之处,中国文化文学传统并非是一个符号化的、西方的对立面和“他者”。他认为西方学者过于夸大了中西方文化的差异,这将间接消除跨文化比较的可能。这一点在其早期著作当中已初见端倪,在《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中介绍结构主义诗学时,为了更好地说明雅各布森的“选择和组合两轴”,张隆溪先生舍弃了雅各布森选用的实例,而将目光转向中国的律诗,用律诗中的“当句对”来解释雅各布森所说的“对等词语”,并用杜甫《曲江对酒》中“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一句说明“把类似性添加到邻接性之上”。这样一来,对当时读者来说陌生的西方文论就变得亲切明白许多。
在近年来的学术研究中,张隆溪先生常常找出中西方文化类似的地方或相同的术语,并以术语为点串联中西方文化,以《略论“讽寓”和“比兴”》为例,张隆溪先生选取“讽寓(allegory)”和“比兴”两个中西方独有的术语,并以《圣经》中的《雅歌》和诗经中的作品为支撑,论述阐释过程中的过度阐释问题。他发现无论中方还是西方都曾为经典作品做出超出字面意义的解释,西方存在为维护经典作品的正当性和权威性而做的用讽寓解释,也就是“用完全不同于经文字面的精神意义来替换和取代引起争议的字面意义”[6]。而在中国,对《诗经》十五国风的注释中“也是通过‘言在此而意在彼’的阐释方法,断定这些作品都另有寄托,可以起到符合儒家观念之美刺讽谏的作用”[5]。张隆溪先生并不是想通过对“讽寓”和“比兴”的论证来证明中西方文化传统中存在意义相同的术语可供文化交流使用,他肯定讽寓解释和美刺讽谏对保护继承经典作品的意义,但他认为一切阐释都应该建立在原文原意的基础上,他反对“这种为了某种宗教、伦理、政治之目的而歪曲、误读、误解作品文意的阐释”[5],并举苏轼“乌台诗案”为例说明这种过度政治化的阐释对文人和整个文坛的危害。
张隆溪先生在《“沧海月明珠有泪”:跨文化阅读的启示》一文中,举了一个在宗教中比较常见的比喻,就是把“语言”喻为手指并把“实在”喻为手所指的月亮,二者的联系比较牵强,但是“以手指月”的比喻主要在于强调宗教的终极目的是“内在精神”而非“外在事物”,佛教和基督教都是如此,这也说明了东西方宗教具有共通之处。针对这一现象,张隆溪先生阐释为:“纯粹从东方典籍的传统中来理解这一意象,就会认为以手指月是具有佛教禅宗特色的比喻,而在西方传统中来理解圣·奥古斯丁使用这一个意象,又会以为那是基督教的独特比喻。但是,从跨文化阅读更为广阔的视野来看,这两种看法都显得太局限而缺乏识力,两者都好像只看到了手指,而不知道那根手指只是局部而又限度的理解,而辉映在那两根手指和世间所有手指之上的明月,其映照的范围都要广阔得多,会使我们举头望远,看清人类的心智想象可以自由驰骋,认识到人类的创造力无限广阔。”[7]
(二)平等意识下的跨文化视角
张隆溪先生在美国求学时发现西方的学者将中国文化传统当作完全相反的他者,认为中国的思想文化和语言没有精神性和抽象性,与西方文化存在根本性的差异,这种观念持续到20世纪,德里达在批评西方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和语音主义时仍然将中国的语言作为图像式而非语音式与西方对立起来,这种偏见体现出欧洲中心主义甚至种族主义。张隆溪先生在美国学术环境里对这种偏见带来的研究中西方比较文学的障碍有深刻体会,因此发表了很多论著,如《道与逻各斯》就从文学阐释学的角度开始了对这种偏见的批判。张隆溪先生认为西方对希腊罗马经典和圣经解释是阐释学产生的基础,而中国对经典具体内容和理论的讨论也为阐释学提供了丰富的材料,二者之间存在沟通的可能,从阐释学的角度来看,中西方对经典的解释无疑是跨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从中可以看出张隆溪先生对待中西方文化都持平等的态度,西方学者的偏见体现了欧洲中心主义和民族主义,民族主义确实为欧洲的发展提供有力的支撑,然而膨胀的民族主义给世界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因此二战后欧洲对民族主义进行了反思,但西方的学者对中国的态度仍然受其影响,张隆溪先生在《文化封闭圈》中批评美国汉学界十分封闭,跟外界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张隆溪先生认为要有全球的眼光和视野来研究世界文学,在平等和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多进行学术交流,主动地向西方介绍中国文学和文化。交流的前提就是语言,张隆溪先生很好地继承了钱锺书先生学贯中西的特点,在论著中旁征博引,无论是中国文学还是外国文学都能侃侃而谈,掌握多种语言。在掌握语言的基础上更加广泛的阅读,开阔自己的视野,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就很可能认为某一个问题是自己的文化传统所独有的,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张隆溪先生出版了很多英文专著和论文,他认为想要在国际学界发出中国学者的声音,至少现在用中文是不行的,用英文的优点就是可以在西方学术平台发出自己的声音。在研究跨文化问题时,既要有对自己的文化传统的问题意识和独立见解以及文化平等的心态,又要了解他国的文化传统和语言从而能够进行交流和对话。
在张隆溪先生的跨文化研究中,以文学为研究对象,结合了理论和文学的力量,在阐释学的背景下搭建起中西方学术交流的桥梁。有学者批评张隆溪先生的英文写作主要面对的是英语读者,写作重点在于讨论西方学术中存在的问题,为此在写作中多为讨论中西方比较中的相同之处,希望能够达到跨文化的理解。但中国学者在研究中侧重凸显中国文学独特的民族特点,在论述中大多探讨中西方的不同点,“张隆溪在一系列的研究中对这种文化对立的批判,源于他对这种夸大了的差异带来中西不可理解的焦虑以及跨文化理解的渴望,而不在于对某些结论的探讨上面。”[8]
不能否认的是海外汉学研究和国内学者的研究始终存在很大的差异,在海外做中西比较文学的研究不可能不受当地学术环境的影响,但二者之间的差异正是值得相互交流学习借鉴的地方。在全球化的今天,中国越来越强盛,有越来越多的国外学者对中国感兴趣,正如在海外汉学研究的历史上有很多因政治原因开始中国研究的学者对中国产生兴趣和好感一样,越是了解某种文化就越明白这种文化的优劣所在,吸收海外汉学的优势的同时坚守自己文化传统的视角,正如蔡元培先生做北大校长时的办学理念“兼容并包,思想自由”,持有平等开放自信的态度才能真正地做到兼收并蓄。
三、张隆溪治学方法及启示
张隆溪先生在自己治学的过程中读了很多书,包括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具有良好的外语水平。他认为做学问读书就是要多读、多记。学问只有积累到一定的阅读量之后才能达到融会贯通。一开始读书是读一本一本孤立的书,它们相互之间未必见得有很好的联系。随后一个阶段读某一方面的书,这样能够集中成一个主题,在进行广泛的阅读后,读过的书就能汇集成知识网络,进而进行深入的研究。另外可以在研究之外再多看一些东西,也能够受到很多启发,不管是什么读法一定要做笔记。通过广泛而深入的阅读,把研究的问题联系起来,将学问打通。钱锺书先生曾开玩笑说自己不是学者,是通人。通人首先就是要有历史的眼光,不仅看到自己的传统,也要了解其他国家的传统,这就是打通中西,张隆溪先生在美国教授研究生课程时对学生强调要有历史的眼光和作品的积累,历史的眼光能够帮助了解学术的根源,作品的积累能够成为理论的支撑,还有就是人文学科的打通,多阅读艺术、历史、宗教、哲学等与文学密切联系的书籍。
张隆溪先生认为对年轻的研究者来讲,最重要的是对学术的热爱与追求。学术研究枯燥而缓慢,需要成年累月的阅读、做笔记,慢慢去思考。此外,做学术要真诚,对学术传统的尊重,遵从学术规范和道德,了解前人的成果才能提出自己的新见解,这些都需要长期的坚持和努力。他认为东西方的比较研究的历史没有很悠久,总体上呈现出一点稚嫩和肤浅,但如果有后辈学者愿意不断努力,刻苦用功,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刻,无论是对东西方的比较还是国内的研究,张隆溪先生始终保持乐观的态度。
书写和叙述,传递着一种信念。张隆溪先生在比较文学的领域里辛勤耕耘了三十年,从少到多,从无到有,“综学在博,取事贵约”,以其学术实践为后辈研究者指明了广阔的研究方向,其治学的态度和方法值得人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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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鹤,女,汉族,辽宁阜新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唐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