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寂之间怀念东荡子

2024-09-20 00:00:00老骞
诗选刊 2024年9期

东荡子离开我们十多年了,仿佛又从未离去,我们时常以他的名义聚会,他好像还在我们中间,只是不再言语;又或者我们到万安园去,在他墓地雕像前点上一根烟,跟他处上几根烟的工夫,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作为朋友,我们永远怀念他;作为诗人,他永远值得致敬。东荡子是他的笔名,他原名吴波,是湖南沅江东荡村人。1964年10月15日,他出生在一个农村木匠家庭,出生时“山水无痕”“听不到异样的声音”,家族里的人都没有预料到这个家伙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他在兄弟姐妹五人中排行老二,一兄一弟两妹,但他不甘做老二,喜欢在村里一群野孩子中充当老大,这也在他日后的诗中埋下了一颗侠骨仗义的种子。

二十三岁以前,东荡子的人生过得似乎跟村里镇上的同龄人并无二致,按部就班,读小学,念初中,还未上完高中一年级就去当兵了,退役后在家乡当了一年小学代课老师,然后,在镇上做点儿小生意,照相馆亏本,小饭馆亏本,苎麻生意还是亏本。1987年,这个心在写诗上不在挣钱上的农村青年,引起父亲的强烈不满,父亲责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脱口而出“想做诗人”,结果彻底惹怒了父亲,遭到劈头盖脸的一句:

“杜甫死了埋蓑土。”这话让他瞬间变得平静,因为有两样东西让他猝不及防,一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父亲居然知道作为大诗人的杜甫有个穷困潦倒的悲惨结局,一是父亲居然说出“埋蓑土”这么高深的话,他自己从未听过,甚至无法准确理解其意,只能知其大意。十多年后,回首此事,他还会感到莫名其妙的愉悦。

东荡子决定去做一个诗人,一个纯粹的诗人,一个以流浪为使命的诗人。他的流浪生活只与诗歌有关,他的命运以美为中心,完全偏离了主流价值观。诗人的羁旅生活历来都是萧瑟凄苦,都是“断肠人在天涯”的面孔,而东荡子没有选择这条传统中的传统路径,而是另辟蹊径,走出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不再是愁大苦深,而是给人带来愉悦,他的流浪开掘了新的美学境界。

东荡子无比眷恋自己的故乡,深深地爱着父老乡亲。他用村名作笔名,把默默无闻的村庄以诗歌的名义带到世人面前,让它成为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他的家乡有个洲子,叫东荡洲,有条河,叫赤磊河,水边有无尽的芦苇,稻田里长着稗子,家乡的风物反复出现在他的诗中。他敞开心扉,坦诚率性,触及痛处的不是恨而是爱,藏于深处的不是虞诈而是温情。他流浪于市井之中而不是江湖间,所以他没有传统的江湖浪子气,只有人间至情至性的真切。写得简约,写得直率,但不简单也不直白,他藏技于情,语言止而情不止。

爱情是诗人永恒的主题,古今中外无不如此,谈论东荡子其人其诗也不能例外。他的青葱岁月几乎都在流浪中度过,途中遇见爱情,爱情又让他走得更远。东荡子虽不是“高富帅”,但有才华,有激情,又敢于追求,所以一生不缺爱。曾有记者打趣地问过他谈过几次恋爱。他很识趣地回答:“我有过几次恋爱,比失恋多一次。”东荡子每次恋爱都很真诚很投入很享受,但只有最后一段恋情修成正果,其他都选择了理性分手,有些很快烟消云散,有些一生刻骨铭心。

尽管东荡子宣称,他写诗绝不是为了爱情,爱情无法成为他写诗的动力,但事实上,他不停地恋爱,爱情让他成为爱情诗人,留下一笔浪漫的财富。1989年9月,他参加复旦大学作家班时,与同校进修的小开老师谈起了恋爱,并于次年10月为她北上包头。热恋中,他写下《十一月十四日:小开日记》《十一月十五日:小开日记》两首情诗,情真意切,但并不动人,包括分手半年后的《写给七月十二日或:怀念爱情》,那时他还没有找到打开诗歌殿堂的钥匙。但是,北国风光——皑皑大雪,凋零的大树,褐色的大鸟巢,以及在大雪纷飞中飞翔的黑色大鸟,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从此他的诗中多了一份辽阔与豪迈。

1995年3MTSjp2sLhho9uhozYzpqw==春节期间,东荡子认识了尼娜,很快就双双坠入爱河,但到了1997年9月初却突然宣告分手。这段持续了两年半的恋情,从爱得死去活来开始,到恨得死去活来结束,让东荡子充分体验了爱情的美好与痛苦。两情相悦,会擦出爱情火花,两人相处,却是困难重重,爱有多深,痛苦就有多深。爱情把东荡子打磨成深刻动人的诗人,他的诗才喷薄而出,他写下《阻止我的心奔入大海》《朋友》等重要作品。他本想以此为契机,专事写作,却无法继续,因为他深陷爱情的煎熬,无法把痛苦从现实中抽离到诗歌中再出来。后来,他这样回忆:“4月以后,我的精神开始了最艰难的痛苦蜗行。苦酒和苦果,使我极度内疚,使我发酵,使我发疯。我写诗。我沉默。我心灰意冷。我逃脱不了爱情对我的应有的煎熬。”这逼使他重新对金钱、生命、感情进行反思,同时,他也从向外反思转而向内反思。这次反思尤为深刻,让他从“见山是山”跨越到“见山不是山”的境界。进入7月后,他迎来第二次丰收期,密集写下《他相信了心灵》《暮年》《大海终将变得沮丧》等闪亮的作品。

2005年,在巫国明等人的帮助下,东荡子以“十位诗人作家”身份落户增城,并入职《增城日报》任副刊编辑。那年9月,缘分让他结识聂小雨,“在波浪里回过头来”相亲相爱。这次恋爱终于修成正果,二人于次年12月步入婚姻殿堂,一颗漂泊的心终于结束了流浪生涯,安居于“九雨楼”。这是他人生的又一次重大转折,流浪难,结束流浪更难,安居不易,以成家立业方式安居更不易。他曾在《九地集》的序言中感慨道:“这是我流浪第十五年。现在仍然感到以后的岁月还是不断流浪。似乎没法结束我的流浪,我只能以诗来记录我的生活和心灵的一切。”无尽的流浪一程接一程,在漂泊的途中,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人,一个可以结束他的流浪的人。当聂小雨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知道这个人就是他寻寻觅觅中要找的人,这一次,他一改以往的做派,从容淡定,恋爱结婚,购房安家。聂小雨用爱情之绳系住了他的流浪之舟,让他在避风港里停泊上岸,让他那颗驿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这段爱情,彼此让对方展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传为文坛佳话。他在“九雨楼”为诗坛创造了一个“阿斯加”,正如陶渊明创造了“桃花源”,佩索阿创造了“异名者”。“阿斯加”是不可言的隐喻,也是可描述的乌托邦。陈之藩说,每次读胡适给自己的来信,并不落泪,而是想洗个澡,只觉得自己污浊,因为从来没见过这样澄明的见解与这样广阔的心胸。我每次读到东荡子的“阿斯加”,也常有这种感觉。

东荡子曾说,在他的写作生涯中,莎士比亚和叶赛宁对他影响比较大,前者教会他严肃,让他获得秩序和力量,后者教会他诚恳,让他透明而宁静。他还写过一首诗《来自莫斯科的传言》向叶赛宁致敬。他们的影响幻化于无形,却又无所不在,在他诗歌中得到充分的体现,这与他获取诗学养分的路径有关,不是通过广泛阅读,而是通过深入思考。

朋友,对东荡子来说,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删掉的词,不管是生前,还是身后。俗话说,人生难得一知己,有一知己足矣。从这个角度来看,东荡子不俗,也不知足,因为他有一拨相知相重、生死不舍的知心朋友,生前亲密无间,身后为他的诗歌续命。在漫长的流浪岁月中,他可以没有恋人,但不能没有朋友。在流浪的途中,友情让他坦荡地活着,因为坦荡,所以文行合一,“写在纸上的,必从心里流出”,这也让他活成了自己。

东荡子一直保留访友习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外出探访朋友,一般小住三几天,偶尔也会住上两三个月。因为访友,他走遍了大江南北。他访友无非是喝喝酒,谈谈诗,聊聊天,叙叙旧,打打牌,放飞一下自己。他好喝酒,但不在乎酒,在乎于情,若遇上诗友雅聚,三杯入豪肠,就开始激情朗诵自己的诗歌,完全用不着看稿,慷慨激昂,感染力很强,有时也会背诵朋友们的诗,也不用看稿,我常常惊讶于他的记忆力。他没有李白的狂放,但有苏东坡的痛快,经常微醺,保持醉复醒的状态。东荡子不善营生,做生意就是瞎折腾,每次都以血本无归告终。但是,生意失败归失败,君子明账目,从不耍赖。尽管东荡子一路两袖清风,口袋里从来就没有多少钱,但他把钱看得很轻,把情义看得很重。记得有一次,大约在1997年冬,俞心樵来访广州,我们一起住在陈小虎银锭塘的出租屋,住了一段时间,送别时,东荡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钱来,数了数说:“心樵,我只有三百块钱,全部身家就这么多了,分你一半。”说完就把钱塞进他的披风口袋。每每读到他那首《把剩下的一半分给他》时,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那次送别的情景。东荡子交朋友用真心换真情,坦诚相见,不计前嫌:“我爱过的人和我恨过的人,他们离开我/现在又回到我身边。”东荡子朋友多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宽容,明知对方有致命缺点也不会拒交朋友,但会帮其改掉缺点或者扬长避短:“毒蛇虽然厉害,不妨把它们看作座上的宾客/它们的毒腺,就藏在眼睛后下方的体内/有一根导管会把毒液输送到它们牙齿的基部/要让毒蛇成为你的朋友,就将它们的毒液取走。”没有宽广的胸怀,没有一颗包容的心,是无法做到的。

在流浪途中,他常常为志趣相投的朋友而选择驻留,黑屋子、首阳山、圣地居、牛塘,这些都是他命名的流居地,像珍珠一样镶嵌在他的生命里,闪耀着诗歌之光。“黑屋子”是他流浪的第一站,是他在沅江县城三巷口租住的蜗居点,他在这里与朋友们一起写诗,一起创办油印刊物《青年诗报》。那时,这个文艺青年还没有搞出名堂来,只能苦中作乐,“咖啡很苦/不加糖的下午/我喝到最浅处就不想再喝/虽然最浅/老觉得也是最甜和最美的”(《延长的日子》)。1992年至1993年间,东荡子两度流落益阳,与崔剑峰等人租住在“首阳山”。在那里写诗,聊天,晒太阳,办诗歌民刊《圣坛》,到周边学校去开诗歌讲座,还与谭绍军联创“作家书屋”。1993年是东荡子的人生中尤其重要的一年,他从一句老鼠药的广告词“药在哪里,老鼠就死在哪里”得到启示,悟出写诗的奥秘。那年,他写下一首《水又怎样》,此诗一出横扫诗坛戾气,他也因此独步诗坛。东荡子用“水又怎样/我就这样蹚过河去”(《水又怎样》)的豪情与自信打开现代诗的大门。当时,诗歌的热潮仍未退去,朦胧诗的余威犹在,“第三代诗歌”正如日中天,东荡子早年也深受影响。《水又怎样》充满朝气,充满自信,摆脱了朦胧一代和“第三代诗人”的影响,结束了伤痕时代,徐徐打开光明之门,重返充满温情的人间。

1995年下半年至1997年底,东荡子主要生活在广州郊区的“圣地居”,热恋中迎来了友情与写作的双丰收,不但结识了世宾、陈小虎、黄礼孩、温志峰、江城、温远辉等新朋友,而且跟浪子、巫国明、刘子乐等老朋友也交往密切,这些人都成为他一辈子的朋友,留下无尽的友谊。生活照应,写作相长,理念相臻,都为人津津乐道。东荡子在“圣地居”写下了《九地集》的大部分作品,被视为他人生中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黄金期。

因为建纯、剑萍、远人、起伦、朝晖、韦白、唐兴玲等诗友常居长沙的缘故,2002年春节刚过,东荡子便去了长沙,在郊区租住在“牛塘”。他们常常聚在一起,觥筹交错,好不快活。直到5月中旬,他才找到创作的灵感,竟然一发不可收,五十多首诗仅用一个月时间,速度之快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这个时期的作品基本上都收入在诗集《王冠》中,他本人很看重这些作品,朋友们也评价很高,但我却持不同观点,我认为这些诗总体水平不低,但真正够得上佳作的却寥寥无几。这些作品有个通病——先入为主,刻意打造,为事强说理,所以,读起来不那么“自然”,这种集中精力进行批量创作的方式好像不太适合东荡子。

他离开“牛塘”之后,大约有五年时间停止了诗歌写作,但少有地写下了一些散文和评论。2007年3月,东荡子重新提笔写诗,写下了“不落下一粒尘埃”系列作品,清新脱俗,境界全开。2008年6月30日,当他写下《倘若它一心发光》后,突然如有神助,再次迎来黄金创作期,仅一个多月就写出了数十首令人惊叹的“阿斯加”。

怎奈人间留不住,2013年10月11日(农历九月初七)下午,东荡子因心脏病突发在增城离世。一代诗人来不及告别就走了,那年他四十九岁,带走冬夏,留下春秋。纵观东荡子的一生,他的现实生活世界,并非如他的诗歌世界那样浪漫美好,似不知世事艰难,但其实过得艰难。只有经过惊涛骇浪的人,才会懂得风轻云淡。多年以后,聂小雨在选编他的诗集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若是此刻东荡子尚在人间,搭上他的余生,恐怕也难以走完。”

2014年,朋友们在广州增城成立了东荡子诗歌促进会,每年都会以友情的名义进行聚会,开展诗歌推广活动,主办“东荡子诗歌奖”,得到广泛赞誉。截至2024年上半年,共评出七届“东荡子诗歌奖”、八届“东荡子诗歌奖·高校奖”,出版了《待你辽阔》、《东荡子诗歌奖获奖者专号》、《完整性写作》(专刊)等一批与奖项有关的诗文集资料,丰富了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的实践,正如首届东荡子诗歌奖获奖诗人宋琳所说:“诗有见证历史的功能,诗性正义要求诗人成为见证者。”

东荡子用崇高的精神去重构美好的人间,赞美但绝不谄媚,世俗但干净圣洁,他眷恋人间而不羡慕天堂。时代在欢呼喧腾,只有独来独往的人,才能在万寂之中获得宁静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