澉水长山(组诗)

2024-09-20 00:00:00津渡
诗选刊 2024年9期

黎明,一个蛋壳在山脊上磕破

清翳贴着云层上升,黄汁溢满山坡

我伸开双臂,群山,一卷卷

落入怀中。时间己然静止,一条河

闪着粼粼光辉,在我眼睛里泛游

在这更古老、更新奇也更繁荣的时刻

还有什么隐秘可言?

我的额头撞响在山石之上,溅起一群乌鸫

与椋鸟

比我的唇舌更加善辩,只能是风

是漫山遍野、樟树葳蕤的叶片。我搓脱的

指甲与皮肉

就像衣襟上掉下去的灰尘与泥淖

我以此山为书卷、为明镜,以天地为师

中年后从一条小路上折返回来,纵心漫游

还有什么惶然可惑?

土地如此宽容,看着山峰隆起,又从山罅

处裂开

地平线往后推移几尺,天地又长宽几尺

怀抱不朽,溪流中的卵石知晓

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爱水的诗人

舟子的眼泪,顺着青竹篙缓缓流下

他的歌声苍白、嘶哑,如同网钩上撕下鱼皮

我深谙水的灵魂,悲怆

如激起浪花,将群山的容颜打碎

我曾在水底摸到前朝的铜币,串钱的绳子

送予了一代代渡河的旅人。一个女孩子挽

着花篮

沿着河堤叫卖,花与鱼,容貌与爱

一齐坠入时光的水瓶

我的腰身这样长,像一条湍急的河流

智慧又是这样平缓,它的头不能垂下

不能回顾

不能亲吻脚趾

那走失的日头与月华,从它的口袋里不停

地掏出

赠予有缘的相遇。我跪拜下来,洗了头

洗了足,开始清洗掏出来的肠子和心

仙茅

她的学名是件漂亮的外衣

叶片边缘的锯齿说明她患有严重的口吃

一场细雨之后,露珠闪耀,如同街衢上的

阑珊灯火,一首不可更改的小诗

你就是栖居山野的小民

对卑微与平庸而言,无须辩白

那污浊的根须裸裎,就像穷孩子的破布鞋里

伸出了泥脚趾。还有那么长的山径要走

那么远的水流要去跟随,寂寞将要耗尽余生

我咀嚼你的根茎,有幸品尝到苦涩

我的衣服可以给你们穿上,骨肉与精血

可以喂养你们的胃与喉舌

一秒钟之前,你们划伤了我的手臂

一秒钟之后,我痛彻心扉

你们的毒,是贴着泥土的草叶上、烂黄的

斑点

死去,才明白什么是忍受与顺从

长山

长山如墙,我的心比来临的钱塘江潮

更急。我尝试像一只矶鸫

从海坳里飞起,在山与水之间翱翔

九月,何其高远的天空,有多少力量冲击

就有多少力量抵挡,一根羼弱的仙茅

也伸出手来,抓紧一块山石

时光留下所谓的财产,最后也只是一种象征

当狂风卷过山冈,阳光洒布松盖

刺猬卷起长刺,平静地偃卧于树根与草窠

之中

而在山上,一代代先人埋葬在高处

俯视山下炊烟袅袅的村庄

十里之外的鼓噪一时平静下去,即如中年

到来的心境

我曾经见到落日与露珠,关外来的流浪汉

在明月之下解开褡裢,一个破碗,一根笛子

我见到大虫蹲踞,嘶吼如风

斑纹挣脱,是脚底涌动的波浪

大潮

我面对最简单,也最高明的技巧

这粗鲁与勇悍、刚毅与果断,推动的是生机

也是杀机。每当潮水的意志高涨出一寸

山就向前跨出一步,一种宏大

与另一种宏大对抗,在我胸口撞响

当海鼠从岩洞中伸出须髭,大鵟的翅膀

就在海浪前面展开,渺小

角逐渺小。无畏像一个独子,在生与死

一对命里纠缠的夫妻膝下

我端坐于礁屿,额上皱纹的沟壑

因海水的冲刷而异常洁净

汇聚在溪涧中的阵雨执着奔来,等着一跃

而下

渺小的献身,历经轮劫,倾心于浩大

腹中的块垒,此时己淘洗成

掌纹间的一粒沙。鹿角麟面,一袭灰袍

一棵老松立于山巅,把风的寓言朗诵

鸫鸟就是风的信使,在礁石上逗留的

一个小气泡。它姿容优美,仪态大方

与我在空气中谦和地交谈

我们交换了大脑中的货架,包括一粒种子

火、一锄头刨开的云垄

它张开小嘴发言,舌尖,像精准的仪表指

针一样弹拨

身上的条纹羽毛,过渡了时光全部的明亮

与晦暗。整个天穹就像热气球的帐篷

膨胀,吊起竹篮里的大海

我就是这样在虚无里磨蚀了青春,却不知

翻过山去,采摘橘树上的果实

出于对细微与具体的懈怠,我挥霍了我的

热情、怜悯

与珍惜。秋天,诅咒我加速腐烂吧

一只鸫鸟轻捷地飞去,一管羽毛淹死在水里

如果现在还来得及,我会放下笔

凝视你金色的瞳仁

(选自《诗歌月刊》202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