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这是元杂剧《西厢记》“长亭送别”中的4句词。总共13个字,把一幅晚秋的景象描绘得淋漓尽致,恰到好处地衬托了一对恋人依依惜别的凄凉心境。据说剧作者王实甫写出这4句词后,“思力枯竭,扑地而死。”从下面的“晓来谁染霜林醉,尽是离人泪”开始,由关汉卿续写。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杜甫的诗句,意思很明了,如果写不出惊人之语,至死也不肯罢休。无论关于王实甫的传说是真是假,古人写作时确实都在践行这个理念:语不惊人死不休。
唐代诗人贾岛30岁之前曾数次应举,但次次落第。迫于生计,他只好栖身佛门。枯寂的禅房,贫困的生活,养成他孤僻内向、淡泊名利的性格,但仍然酷爱吟诗,常常为构思佳句而忘乎所在,旁若无物。有一次,贾岛骑着一匹跛足的小毛驴,前去朋友李凝的隐居之处拜访,于驴背上吟得诗句:“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但又觉得“僧敲月下门”似乎比“僧推月下门”更能衬托环境的幽静。贾岛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在驴背上边吟诗边举手,作推门敲门之状,反复比较。结果一不留神冲撞了京兆尹韩愈的仪仗队,贾岛当即被拿下,送到韩愈跟前。说明事情原委后,韩愈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建议贾岛就把“僧推月下门”改为“僧敲月下门”。这便是汉语“推敲”一词的来历。古人描绘美好意境,为精准使用语言而反复推敲的精神,真的让人叹为观止。
然而,最说明贾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还是《送无可上人》。在其“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下面,有4句注诗:“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意思是说, 为这两句诗我苦苦思索了3年,成诗之后一边吟诵一边情不自禁双泪长流。如果得不到朋友的认可,我将归隐而去,再也不写诗了。为两句诗吟诵3年,这是一种怎样的苦心造诣,一种怎样的踏实和定力,至今读来心悦诚服。
其实,不仅古人在写作中遣词造句、精雕细琢,当代好的作品同样是反复修改,精益求精。1963年,毛主席在会见外宾时谈道:“写文章和写诗不经过修改是很少的。为什么要修改?甚至还要从头写?就是因为文字不正确,或者思想好,但文字表达不好,要经过修改。”据诗人臧克家先生回忆,他曾经当面对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雪》提出意见,认为“原驰腊象”的“腊”字令人费解,建议“能不能把《沁园春·雪》中的‘腊’改成‘蜡’?‘蜡象’就是白象,不但能和前面的‘银蛇’形成很好的对比,还通俗易懂,形象鲜明。”毛主席略想了一下,很高兴地说:“那你就替我改过来吧。”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的讲话中指出:“文艺创作是艰苦的创造性劳动,来不得半点虚假。那些叫得响、传得开、留得住的文艺精品,都是远离浮躁、不求功利得来的,都是呕心沥血铸就的。我国古人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路遥的墓碑上刻着:‘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托尔斯泰也说过:‘如果有人告诉我,我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用它来毫无问题地断定一种我认为是正确的对一切社会问题的看法,那么,这样的小说我还用不了两个小时的劳动。但如果告诉我,现在的孩子们二十年后还要读我所写的东西,他们还要为它哭,为它笑,而且热爱生活,那么,我就要为这样的小说献出我整个一生和全部力量。’广大文艺工作者要有‘板凳坐得十年冷’的艺术定力,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着追求,才能拿出扛鼎之作、传世之作、不朽之作。”
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概括了古今中外优秀文学家的创作精神。其实,这种精神应当体现在所有的文字工作中。凡是优秀的文字,必是反复推敲的文字。写成一篇文章并不难,但把文章写好不容易。批判的文章让人觉得痛快,说理的文章让人觉得解渴,解疑释惑的文章让人眼前一亮,指点迷津的文章让人恍然大悟,非常不容易。骆宾王的《讨武曌檄》,把武则天骂得狗血喷头,武则天反倒责怪宰相:这样的人才为什么没有发现呢!更是千古难得。自清初问世以来就受到高度重视,鲁迅先生给予充分肯定的《古文观止》一书,上至先秦,下迄明末,不过选了222篇文章。所以,在把文章写好这件事上,谁也不要过于自我感觉良好。
这些年大家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至少不再为温饱发愁。于是,许多人拿起笔来写文章,甚至作诗填词。这是一种非常好的现象,它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国泰民安,文化昌盛。写作本来就不应该有门槛,但是,如果不仅仅是自娱自乐,愉悦身心,还要拿出来发表,就要坚持字斟句酌,争取越写越好。有的朋友常常把自己的诗作,自谦地称为“打油诗”。打油诗来源于唐朝诗人张打油,因为他的诗通俗易懂,妇孺可诵,自成一家。现在公认张打油的作品的有《咏雪》:“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能通俗到这个程度,并不容易。诗人袁水拍当年在国民党统治区,用马凡陀笔名创作的《马凡陀的山歌》,应该也算是打油诗,比如“忽听门外人咬狗,拿起门来开开手。举起狗来打砖头,反被砖头咬一口”。讽刺国统区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现象,真是入木三分。能写出这样的打油诗,也是需要一定功力的!
苏轼在其书信体文论《答谢民师书》中说:您给我看的书启、诗赋、杂文,我已反复拜读。总的感觉如行云流水,全无一定的形式,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文理毫不做作,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孔子认为说话不讲究文采,流传就不会广泛。又说言辞只求能表达意思就行,似乎不需要讲究文采了,完全不是这样。既然文辞能将自己的意思清楚地加以表达,那也一定是将文采运用到了极致。
总之,写文章一定要讲究文采,否则难以流传。这真的是孔夫子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