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拳的快与慢

一、先贤谈慢

李亦畲（1832年-1892年）是最早明确提出太极拳运动“慢”理论第一人。他在《走架打手行功要言》揭明了“走架所以要慢，不要快”的原理和阶次：

“俾有志斯技者，得所从人，庶日进有功矣！欲要引进落空，四两拨千斤，先要知己知彼；欲要知己知彼，先要舍己从人；欲要舍己从人，先要得机得势；欲要得机得势，先要周身一家；欲要周身一家，先要周身无有缺陷；欲要周身无有缺陷，先要神气鼓荡；欲要神气鼓荡，先要提起精神，神不外散；欲要神不外散，先要神气收敛入骨；欲要神气收敛入骨，先要两股前节有力，两肩松开，气向下沉。劲起于脚根，变换在腿，含蓄在胸。运动在两肩，主宰在腰。上于两膊相系，下于两胯、两腿相随。劲由内换，收便是合，放即是开。静则俱静，静是合，合中寓开；动则俱动，动是开，开中寓合。触之则旋转自如，无不得力，才能引进落空，四两拨千斤。

平日走架，是知己功夫。一动势，先问自己；周身合上数项不合？少有不合，即速改换。走架所以要慢，不要快。打手，是知人功夫。动静固是知人，仍是问己。自己要安排得好，人一挨我，我不动彼丝毫，趁势而入，接定彼动，彼自跌出。如自己有不得力处，便是双重未化，要于阴阳开合中求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也！”

这篇文章层层推导，最后得出非常肯定的结论：“走架所以要慢，不要快。”因为只有缓慢才能“表里精粗无不到”“臻于慎密”而无懈可击。换句话说，为了使全身肢体符合上述各层次的要求，需要经过长时间缓慢地练习拳架，让身势肢体逐渐实现了结构记忆与动力定型，形成不假思索的自动反应，即使速度再快，“自己要安排得好”就不会变形散架，立于不败之地。

徐致一先生在阐释经典《太极拳论》开宗明义的第一句“一举动周身俱要轻灵”时，指明最重要的也是一个“慢”字，他说：“求轻灵之法，最重要者是为一慢字。从快处着想，每易流于浮滑，不可不慎。如举手，由低处举至高处，切忌一举即起，则意识之功用仅及于动静两点，而动静两点之间，便不能时时皆有意识，导动作以俱进矣。易言之，意识忽有变动，则原有之动作，亦不能随意识以俱变也。故心想举手，必须手仅微微一动，便算一举。若无意识续示，即不再进，方可谓之真轻。由低处举至高处，须处处作无数一举想，而时时有随意变化之妙。方可谓之真灵。《行功心解》‘迈步如猫行，运劲如抽丝’句，即指此而言也。”（徐致一《太极拳浅说》）“最重要的是一个慢字”。

杨澄甫祖师早就有“越慢越好”的提法：“太极拳以静御动，虽动犹静，故练架子愈慢愈好。慢则呼吸深长，气沉丹田，自无血脉贲张之弊。学者细心体会，庶可得其意焉。”（杨澄甫《太极拳十要》）

可见，太极拳要慢，真是太极拳祖师们传授的公开秘法。

二、慢的演变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古典太极拳的确很快，太极拳原本就是从外家快拳演变而来。杨禄禅当年在王府表演太极拳，应该有相当快的速度，两朝帝师翁同龢才有“身似猿猴”般迅捷的评价。杨氏祖孙三代朝着“愈慢愈好”方向的努力，显然是与迅捷的外功拳相比较而言的。慢的意义和价值可以与杨禄禅离开陈家沟后在北京“专气至柔”的改拳相提并论，都是对太极拳革命性的发展和贡献。杨氏一、二代大家，杨禄禅、杨健侯乃至杨班侯，练拳的速度今天无从想象，但在速度上，肯定快于杨氏第三代杨澄甫定型的大架。可杨澄甫定型的大架85式，其原始期间的速度也没超过十分钟，还是相当快的了。杨澄甫曾要求：“练习时间：每日起床后两遍。若晨起无暇，则睡前两遍，一日之中，应练七八次，至少晨昏各一遍。”如果没有这样快的速度，每天练七八次几无可能。（杨式太极拳另有快拳一说，1982年国家体委发掘武术的功法时，马岳梁就献出了快拳套路。还听说董英杰也传有快拳，其中步法有碾步，蹬脚出腿也快，都是以技击为主，但不知道具体速度有多快。）

杨澄甫定型架与现在普遍的练拳速度相比，不是比较快而应该算是相当快的了。具体多快，虽然没有明确的文字记载，但杨澄甫大儿子杨守中在香港练拳的两段录影可窥其秘。第一段录影在室内，总计时间八分多钟，杨式太极拳全套85式拳架一式不落的都表现出来，可以说接近外功拳的速度了。第二段影片是杨守中更晚时期的在室外练拳的录影，速度比室内又略慢一点，刚猛之劲有所收敛，但时间也没超过十分钟。不难看出，杨守中练拳还能窥见浓厚的武术意味，大概与较快的速度有关。通过杨守中录影，反证杨澄甫本人的速度绝不会低于其子杨守中的速度，也许还要稍稍快一点。可以想象杨澄甫、杨班侯乃至杨禄禅诸辈，因速度较快体现的武术风采绝非虚言。

20世纪70年代初，我刚刚接触太极拳的时候，在重庆市人民公园曾听重庆京剧团一老先生说，他在上海看杨家练拳就是7—8分钟左右，相对当时已经慢到20余分钟的太极拳，他常常愤懑不已。老先生的天真直言与对时下太极拳不屑的神情，至今音容难忘。我那时听其所言，确实无法想象七八分钟如何能够完成全套动作。今天看到杨守中先生录影，老先生的说法应当是可信的。杨氏第四代弟子如郑曼青、董英杰、刘春明、傅钟文等留下的录影，其练拳速度都大大超过十分钟的速度。

可见，杨式太极拳速度缓慢，直到第四代才得以完成。第四代传人中牛春明的舒展大方、傅钟文的中正圆满、郑曼青的轻柔和缓，李雅轩的稳静安舒，以及其他诸多弟子的不懈探索，才真正奠定了杨式太极拳架势舒展、气势磅礴、以慢见长、积柔成刚的现代风貌。

三、慢是为快

世人对快与慢的理解有所不同。外功拳的“快”指的是速度，其快可以“迅雷不及掩耳”。而太极拳的“快”指的是灵敏度，即太极拳拳经“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反应的灵敏度。太极拳的“化劲”，也并非外功拳快速躲闪的物理形变的“变化”，而是恰如糖盐入水，瞬间不见的“融化”。即在与对方交流中，不给对方反作用力，将对方的力学结构化解，使之捕风捉影。因此，太极拳的慢不是讲求速度，而是讲究反应的灵敏度。灵敏度的训练就是找“拳意”，只能从慢中修炼出来。

太极拳的修炼过程还是一个不断纠错的过程，比如僵硬松散、晃动歪斜、耸肩架肘、挺胸绷胯、弯腰突臀等等，觉察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都需要在稳静缓慢的练习中进行纠正。行拳走架需要揣摩动作的起止、承接、开合、转换、方位、角度等，也要求在稳静、缓慢的动作中去细细体会。若快则容易产生一晃而过的惯性，流于油滑而变形走样，破坏了整体结构。太极拳对抗性的推手训练中，为了精准的“听劲”，察觉对方的劲点、力度或中心、重心，仍然需要慢慢地去熟悉和把控。所以李雅轩要求：“练太极拳主要是找拳意，如找着拳意就算入了门了，拳意如何找？在松软稳静上去找，放清醒，放灵感，放舒适去找，稳稳地，静静的，日子久了，拳意自会到了手上，如满身带劲地去硬找，必致愈找离拳意愈远，这句话很要紧，要好好相信，如不相信这句话，那就练不好拳了。”找“拳意”应该就是要求“慢”了。

太极拳拳架练习和推手练习时要求慢，而格斗搏击却讲究速战速决。其“发劲”“起手如闪电”，“一哼一哈，胜负立判。”（杨班侯）所以，真正搏击，是不可能慢吞吞的。李雅轩特别提醒：“盖轻如百无所有，重如山岳立崩。迅雷不及掩耳，其急如电，如炸弹之爆发然，令人不可防，能打人于不知不觉之中，如摧枯拉朽，这才是太极拳。记着吧，岂能摸摸索索地糊鬼，等于儿戏也。”“迅雷不及掩耳，其急如电，如炸弹之爆发”，这就是太极拳快与慢的辩证关系。可见，“慢”并不是为了慢而慢，目的还是要“快”。但那些所谓杨氏还有一套秘不外传的“快拳”之说，真“不知是哪位祖师所传秘法”？

需要提醒的是，慢练并不是太极拳一家独有，几乎所有的运动或武术在入门初期，都需要一段时间的慢练，再从慢中逐渐求快。但太极拳却不是“慢中求快”，而要求从入门到精通，自始至终都需要“慢”，最后是“愈慢愈好”。这也是太极拳与其它武术派别的重要区分，因为太极拳追求的不是速度的“快”，而是“阶及神明”的灵敏反映。

四、慢的极致

从理论上讲，慢到极致，就是站桩功了。王芗斋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就提出了返璞归真的拳学思想，反对繁杂的套路表演和固定招式，对武术进行了颠覆性的变革，使意拳成了中华武苑中别具一格的璀璨明珠，后更名为“大成拳”，有“集武术之大成”的意思。大成拳区别于其他武术的最大的特点在于无固定招法和套路，而是以站桩为主要功法，强调以意念引导动作，统帅肢体，意动一致，通过短短几十年的发展，已经形成独特而且影响较大的武术派别。我听张义尚先生讲，杨家太极拳并无桩功练习一说，李雅轩遗留的太极拳随笔，也未见有站桩功的文字记载。喻铭心认为站桩容易形成死桩，他只练静功，不习站桩。但是到了晚年，喻铭心先生每次练完一趟拳收势时，要双目下垂，坐掌收臀，直立默站十分钟左右，不知道他是否有新的体会。但北京李光昭先生，承传家学，认为“太极桩法，byzlqwMG8BrbQnCXdtjWog==是以拳证道的最为有效的方式”，著有专著《以武证道》和《静出动势》，有兴趣者可另研。

我认为“桩功”应该是太极拳的入门功法，本人也从中获得一定的感受。初学者先站桩，有事半功倍之效。太极拳本质上就是“行动中的桩功”，即要求在太极拳运行中的每一个轨迹点都要始终保持桩功的状态。就像把电影胶片停止，每帧胶片都是固定在某一位置上，一旦播放流畅，电影的画面就活起来了一样。只是单纯的站桩单调枯燥，一般人很难坚持下来。我偶尔体验站桩时，其实是用这种单一的办法，容易入静、放松和劲整，再去体验太极拳的运动方式和方法，效果事半功倍。

所以，我创编了一套以静桩为主，兼习动静一体的“太极三桩”，把太极拳的理念和基本要求融入进去，以区别于传统的站桩和意拳。它不是一个需要长时间苦练的武术功法，也不是针对某部位或某方面增强性的特殊训练，更不须对自己的身体铸铁浇铜般地“千锤百炼”。“太极三桩”是轻松愉悦的自我觉察，通过动作分解体味“静态运动”的特殊性和身体感觉。每次习验时间三五分钟即可，可重复循环习练，逐渐延长时间和降低桩高。它是学习太极拳的基本功和指示门径，把“太极三桩”修习中体验到的意识感觉、检验到的体位正误，觉察到的体能变化，运用在太极拳的走架行功上以及日常生活之中，日积月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得来不觉费功夫”。

最后告诫现代年轻人，奥林匹克精神“更快、更高、更强”的“快主义”，已经成为许多中国人的人生格言，当今中国人的生活特征是“快”，因此错过了不少的人生风景。美国密西西比大学社会学家卡尔·里夫金深有感触地说：“中国人活得太累了，他们的人生目标只有两个词，成功和拼搏……我很奇怪，他们连快乐都感受不到，却想追求幸福。”确实，一个“快”字，使多少中国人喘不过气来。但传统中国似乎是“慢主义”，太极拳的明显特征是“慢”，显然符合中国文化精神的要义，也许正是治疗当今“时代病”的一剂良药。在浮躁喧嚣急功近利的当代社会，建议人们尽早学习太极拳，尤其是青年人，通过缓慢太极拳的习练，既有利于加深对传统国学的理解，还能帮助你区别积极的“慢”与消极的“躺平”两种生活方式，恢复中华民族“慢”的能力，享受人生幸福。

（作者为重庆太极拳知名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