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政治的旋律

2024-09-18 00:00
世界知识 2024年17期

为纪念创刊90周年,本刊特推出“重读经典”栏目,重温《世界知识》登载过的那些纵论国际风云、研判世界大势的经典篇章。本期刊载余孟如撰写的《世界政治的旋律》(原文载于1946年第十四卷第十五期)。

——编者按

一 冬天之后有春天

“如果东来时,春天也不远了”。百余年前英国诗人雪莱的名言,在今天晦暗的世界局面中,依然保有其不变的真理。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一年多中间,国际局势一步步走向恶化的道路。资本主义集团中反动势力所策动的反苏逆流,一直汹涌起伏,没有停息过。战争期间三强团结所造成的胜利局面,在战后这样短短的期间,差不多被破坏了大半。从联合国会议到巴黎和会,可以说在每一个问题上,美英和苏联都形成了对立。战前两个集团对峙的暗影,重复笼罩着世界;许多没有政治外交真正自主性的中小国家,很快投奔在美英反动势力的旗帜下,成为强权政治的尾巴;法西斯的细菌开始死灰复活,不仅在西班牙、阿根廷、菲律宾等国的独裁政治下,借尸还魂,而且在德日意这些战败国家的废墟上,也改头换面,重趋活跃。这样,战后世界政治的逆流泛起了一个个险恶的漩涡。许多人奔走相告:第三次世界战争的危机又在目前了。

在今年夏秋之交,战争的传说最为流行。悲观的空气啮蚀着每一个爱好和平者的心。这不完全是神经过敏。事情是确确实实的,国际反动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在一个猛烈冲击的中间,造成一个对苏挑战的国际危机。

这一反动的逆流,在美国,表现于海陆军人的挟持着国务院,企图在很短时间内,布置下全世界的军事基地网,完成对于苏联的武装包围。在欧洲,表现于美英集团对苏联近邻的东欧新生国家,采取政治与经济上最猛烈的攻势,其标榜的口号,是刺穿苏联在东欧的“铁幕”。在英国,表现于好战分子丘吉尔对于工党政府的不断鞭策,认为艾德礼与贝文的对苏强硬外交,虽然路线对了,但是强硬的程度还嫌不够。在法国,同丘吉尔一样靠战争起家的戴高乐,也站在美英的背后,大事反苏的鼓动,希望在第三次世界大战酝酿的中间,给他以东山再起的机会。也就是这样反动势力的策动,把战前和纳粹侵略者声气相通的希腊国王乔治,重复送回雅典。在德国和日本,“法西斯的温床”正在盟国宽容的管制政策下,经过再整理:巴本与沙赫特成了纽伦堡审判中漏网的人物,现在东京方面也传来重光葵将不被控为战犯的消息了;还有许多曾经支撑纳粹与日阀侵略的大小工业家,也正在特别“开恩”之中,不作为战犯来起诉了。

这样的逆流,泛滥在世界各方面,形成了今天国际局势中一片晦暗的景象。巴黎和会与纽约联合国大会会席上的争吵,不过是这一逆流的尖端表现而已。

然而,在肃杀的秋季与严酷的冬季之后,将会有温暖的复苏的春天的。在当前阴冷的国际空气中,我们将怎样看出春光的消息呢?

二 美国政治上的“真空”

我们试把最近国际间几件重要的事情与发展,来加以剖析:

第一是美国的选举。十一月六日美国众议员与一部分参议员和州长的改选,共和党获得了压倒的胜利。十六年来民主党一直保持着优势的国会,现在再让共和党占据优势;杜威在纽约州重被当选为州长,预示着这位罗斯福总统手下的败将,在一九四八年的大选中,可能卷土重来,进据白宫,让独占金融资本控制下的共和党,支配今后美国人民若干年的生活。这可以说是当前晦暗的国际局势中一个最不利的消息。就美国对于世界政治的影响来说,其结果当然是非常不幸的。

然而,这次美国选举中共和党的胜利,并没有出于一般人意料之外的。罗斯福总统逝世后的民主党,早已开始在一种危险的状态中。我们必须记得,一九四〇年与四四年两次大选中罗斯福的压倒胜利,不是选民投票赞成民主党,而是他们投票拥护罗斯福,拥护这位“新政”与四大自由的倡导人。民主党在罗氏逝世之后,由孱弱无能的杜鲁门继任总统,在一年多中间,罗斯福时代的“新政”人物一个个退出了政府;战后美国卷入了一片罢工、屋荒、通货膨胀与物价高涨的狂涛之中,共和党利用在外交上掀起的“反苏大阴谋”,迫使杜鲁门一步步向后退。其结果,民主党的威信陷于一蹶不振之中。到了华莱士最后的一次抗议无效,被迫退出内阁,罗斯福的传统在美国政府中已没有一点形迹存留了。

这显示着,战后美国将有一个政治上“真空”的时期。“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曾经以共和党孤立主义派首领著名的范登堡,一跃成为美国外交政策事实上的发言人。所谓两党一致的外交路线,事实上是共和党牵着民主党跟它走的外交路线。这样,共和党在这次选举中的占据优势,是不足为奇的。观察者把这次选民的投票给共和党,称之为投“抗议票”(protest vote),是说明着一部分心理的。抗议民主党的失却路向,抗议杜鲁门的孱弱无能,其结果却便宜了共和党。

然而,共和党在选举中的胜利,并不能解决今天美国选民心目中的问题。今后两年中间,美国一方面将有国会与白宫(一个是共和党的,一个是民主党的)的矛盾;另方面资本主义世界周期性的经济恐慌,可能在美国扮演最可怕的一幕。共和党的执政将把美国带上第三次大战的道路,因为战争是资本帝国主义企图用以解救其本身命运的唯一方法。然而美国人民是否会跟着反动势力走上这条自杀的道路呢?这要看美国人民在什么时候完全醒觉,和怎样展开他们的斗争了。

就现状看,美国政治上的“真空”可能继续一个时期。一年来的反苏逆流,显示着美国自由主义者的彷徨不定;这次选举中共和党的胜利,显示着美国进步力量的不够团结。所以,杜鲁门—贝尔纳斯—范登堡—杜威的政策可能把美国的内政外交推上更险恶的道路。正如第一次大战后一样,威尔逊以后,有庸懦的哈定,有无能的柯立芝,有反动的胡佛,然后再经过最险恶的经济恐慌而转回到罗斯福的新政与反法西斯大联合;这期间,从一九一八到一九三二,美苏不通邦交有十四年之久。直到一切反苏的企图都归于失败,直到资本主义世界发生内部的经济大危机与法西斯的挑战,局势才全面改变过来。这就是历史的旋律。这旋律告诉我们:要经得起严冬的风霜,然后能够迎接煦和的春光!

三 欧洲成为“新大陆”了

世界政治的旋律有时会走着迟缓的步子,有时却也会改取高速度的变调。当历史的时机成熟时,会呈现一个大翻身。在过去,美国是新大陆,欧洲是旧大陆;这次大战后的情况,快要造成一个空前的大变化,作为资本主义最后堡垒的美国,快成为旧大陆,而转向新民主的欧洲,却是新大陆了。

目前欧洲所有的政治动向,指示着这样的趋势。东欧苏联影响下许多国家的政治发展,不用说了;最近法国选举的结果,显示着欧洲政治的更新,已有着飞跃的进步。

在十一月六日美国选举中反动的共和党获得大胜利之后,十一月十日,法国议会选举的结果,呈现了一片完全不同的景象。中间偏右的人民共和党由原来的第一位退到第二位,获得百分之二十六的议席:共产党跃居第一,获得了百分之二十九的议席;社会党依然是第三位,但是所占议席更减少了。一年来被认为美英“西欧集团”争取目标的法国,在政治上出现着这样的新景象,其影响的远大是非常值得重视的。

这一次法国选举结果所显示的意义,不单单在于法国共产党在议会中获占优势所代表左翼势力的增长,而更在于它指出了法国人民在目前世界政治中的选择。他们选择了民主,选择了进步,而不选择倒退,不选择战争。英美可以指摘东欧国家的选举是受着苏联的影响,但是他们决不能指摘法国的选举是受了苏联的影响。

事实上,战后一年多来法国所受英美政治经济上的压力,是很大的。为了影响法国的选民,英美动员了西欧反动势力的中心——罗马教皇;美国曾经在法国选举前夜,宣布对于法国的巨额贷款;再加上戴高乐的亲自出马,希望以超然“爱国者”的姿态,把一些盲目的选民争取到右倾的集团方面去。这样的政治经济攻势,曾经在今春法国人民的复决宪法投票中,得到过一次胜利。然而,在最近的两次投票中——一次是不久以前的宪法复决,又一次是现在的议会选举——英美与法国保守势力的联合进攻,都没有成功;大多数人民知道了自己应作的选择,他们拒绝了国际与国内反动势力的引诱。

法国人民的选择是有他们的理由的。他们不需要战争,他们震怒于英美的支撑法西斯西班牙、支撑保皇的希腊,甚至开始了对于德国的新绥靖政策。他们需要和平与进步,因而需要与苏联合作,需要把法国作为英美与苏联两大集团间的桥梁。这是一种从基本上开始的醒觉,这一政治上的新发展,对于欧洲以后整个世界政治上的影响,是极大的。

整个欧洲是在沉着地坚定地向前进。在晦暗的世界政治局势中,这是一个明朗的飞跃的旋律。世界政治终决定在欧洲;从法国选举的例子看,我们确信局处在伊比利亚半岛与希腊半岛上的反动势力,是支撑不长久的。

四 英国何去何从?

另有一个指示着政治旋律向前跃进的例子,是最近英国工党内部对于外交政策上的“叛变”。

战后一年多来世界政治上晦暗局势的主要成因,一方面是美国民主党与共和党的沆瀣一气,忘记了罗斯福总统遗下的传统,另一方面是英国工党的迷失路向,完全成了保守党的尾巴。

一年半以前,英国的选民扬弃了丘吉尔和他的保守党,把最多的投票给与了工党。然而,一年来在内政与外交上,艾德礼首相可说与杜鲁门总统一样庸弱无能,而贝文外相的执着于反苏的外交路线,也正和贝尔纳斯国务卿的跟着范登堡走,坚持着对苏强硬政策一样。事实上,当前世界政治上的僵局,这两“贝”的外交是要负最大责任的。

在这里,我们同样可以看出一个历史的循环。第一次大战后,英国工党一度执政,到一九二七年的齐维诺夫事件而被阴谋倒台,后来经过了一九二九到三一的经济大恐慌以后,工党重行执政;英国人民对于较保守党更为进步的工党,他们的期望是很大的,却不料工党领袖麦唐纳和保守党妥协,终至成了保守党的尾巴,把英国选民对于工党的热望,完全出卖了。在第二次大战前几年间,工党参与了以保守党为主体的国民内阁,对纳粹的扩展不肯加以阻止,对法西斯西班牙的内战不愿加以干涉,对于意大利侵略的制裁,完全虎头蛇尾,使战争的危机不断增大。就在这时,克里普斯爵士所领导的工党左翼,曾经“叛变”过,另组社会主义派。当时克氏的“叛变”,在英法坚持绥靖政策的情势下,形单势孤,不能起重大的作用,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爆发了。就今天的情势来和当时的相比,工党与保守党绥靖政策的路线,是大同小异的;但是,这次工党内部“叛变”的声势,比之当时克里普斯的单枪匹马,却要有力得多了。

今天,在晦暗的世界局势中,英国工党政府所担当的地位是这样的:工党成了保守党政策的执行者,因为失去了保守党对于它外交政策的支撑,它就立足不稳;工党政府的英国又成了美国对苏强硬政策的前哨,英国为了对抗苏联,曾经拖着美国给它支援,现在却是美国贝尔纳斯与范登堡的反苏政策向着又一次世界战争的险道上狂奔,英国被拖在后面做它尾巴了。从巴黎和会到纽约的联合国大会,英美与苏联两集团对峙的形势,日趋显明化,美国的自由主义者如华莱斯还要抨击英国,说是英帝国主义的政策拖着美国向原子战争的路上跑。而在英国,头脑清醒的人——包括工党的一部分“叛徒”——却警觉起来了,他们知道现在是美国骑在英国的背上跑了。

这一危险政策的代价是很大了。一个新民主的欧洲出现在英国面前,指斥它支撑西班牙法西斯,支撑希腊保皇党的倒退政策。一个强大的美国压在它背后,把它在中东、在远东的市场一步步吸收了去。在埃及,在巴勒斯坦,英国无处不招惹着纠纷,而美国却坐待收获。为了布置世界的战略基地网,为了减轻它经济危机的严重性,美国不能不在世界范围内向英帝国预支一笔代价。这样,英国工党的一部分人警觉起来了。英国政治开始着旋动,至少有一部分人,希望脱去了背上的圈套向前跑。

早在十月中,英国职工组合大会中就有人动议指责工党政府的外交政策;当时的动议虽然被否决,但是反对工党外交者的投票,已经比以前增加了许多。在这次工党议员反对贝文外交政策的中间,有不少是工党在议会和政府各部的重要干部,“叛徒”的人数由四十多人增加到七十多人,使艾德礼完全无法镇压;最后在议会投票表决的中间,虽然艾德礼借用了保守党的力量,把自己的工党“叛徒”镇压下去,然而议会中有一百六十多人放弃投票,这一沉默的抗议,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为了不让工党政府完全成为保守党的俘虏,这些议员没有在议会中采取完全对抗的立场。然而,工党政府应该知道这一次“叛变”的严重性的。望到英伦海峡的对面,法国人民开始采取更有力的选择,不愿跟着英美的倒退政策走,而迈步走向新生的道路了。没有法国作它的前哨,英国在外交上将更见孤立。英国单靠拖住西班牙与希腊两条法西斯小尾巴,能把欧洲从新生的轨道上拉回来吗?

不能够!欧洲开始成为新世界,美洲将落后成为旧世界了。在这一历史的伟大旋律的中间,英国将何去何从呢?

世界在晦暗的局面中,出现着这样一个光明的远景。在第二次大战后的一年多中间,尽管世界各方面的动乱是那么厉害,尽管反动势力对于进步潮流的反击是那么凶猛,然而历史决不会回头,它在静静地向前走。

过完了肃杀的秋季,顶过了严酷的冬季,煦和的春光会在前面向你招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