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巴士去哪儿

2024-09-16 00:00:00胡永红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4年9期

六岁的自闭男孩末末跟爸爸有着默契而丰富的想象世界,末末描绘的全家福是战马、司令和孔雀。末末与世界交流方式是乘坐最爱的ZZ城巴士环游。但是一觉醒来的末末却经历了他未知的家庭变故,他被妈妈带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看不见爸爸,也看不见他亲爱的巴士。末末期待着国庆节回到老家ZZ城。然而末末回到ZZ城前两日,爸爸却突发车祸,事故原因不详。回到ZZ城,末末没有见到爸爸,他无法理解“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遂攀上巴士孤独地环城游行,由此结识了几个经历特别的巴士小孩,他们共同帮助末末寻找爸爸。童真的美好愿望却不意想搅动了复杂的成人世界的轩然大波……

《少男少女》自2024年第9期起,开始连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胡永红的新作《童年巴士》,让我们一起“搭乘”这趟文学巴士,和巴士小孩们开启一场心灵环游吧!

1

那年我六岁。我叫末末。

我没有去学校上学,从1数到10可以吗?我不可以。我被称为意外,严重的智力缺陷。

应该称为意外的不是我,从1数到10与智力无关,从1到10不存在逻辑,其实你只要硬生生记住就好。我只是没有记住。

我深信我比他们——周围那些小孩更能了解世界的真相,但是他们并不知道。

他们在我背后、我看不见的角落里称我是“笨小孩”,除了茶奈。茶奈是我六岁那年认识的,她好像也没有办法给我证明。她个子很小,六岁的她看上去只有五岁,甚至更小,他们叫她“小不点儿”。

我妈、我爸爸,还有我姑姑一直反复对我说差不多意思的话。

“你要跟大家、所有人一起,要合群。”

“要跟所有人一起玩,不要做另类,懂吗?”

“不要把自己和大家隔开,好像有一堵墙。”

我不懂。

不是同一种类的就不会在一起,我早发现是这样。好像鱼跟鸟、兔子跟鸭子、猫头鹰跟田螺……每一个种群是另一个种群的异类,即使曾经误会在一起也会分离出来,譬如冥王星从太阳系九大行星中被剔除。这一点不奇怪。

我周围的那些小孩对我视若无睹,我对他们也是一样,那么为什么要一起玩。

我妈、我爸爸,还有我姑姑说我是譬如住在“墙”里的小孩。这让他们联想到孤独、黑暗、恐怖,我妈、我爸爸,还有我姑姑想到这个,感到害怕。

我不怕。

住在“墙”里的孤独、黑暗,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但是我怕意外。

突然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那就会是意外,非常意外。

那天,我妈妈背着我,跟我说:“末末,到家了。”我睁开了眼睛,她把我从背上放下来,我迷迷糊糊回到了“我的”房间。

但是我发现哪里不对劲儿。不对,是我发现没有哪里、一个地儿是我熟悉的——是哪里都不对劲儿。

这不是我的房间,这不是我的家。

不是的。 我很意外——

我惊醒过来,跑到每一个窗子去看。我没有看见183路公交巴士、75路巴士,23路巴士我也没找到,这让我抓狂。它们去哪里了,它们躲到哪里去了,它们迷路了吗?

绝大多数的意外都是糟糕的。意外的惊喜譬如中彩。这很糟糕。

我妈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拉拽我,她什么都不懂,她就会叨叨,像个蚊子在我耳朵边嗡嗡唧唧。

“末末,很晚了,你找什么?你要睡觉了,快点去睡觉,我求求你。”

她用力拉住我让我脱不开身的时候,我只能尖厉地叫起来,然后我用手去抓挠她,要是有蚊子一直这么叮你,你也会像我这样抓挠的。

我妈对付我很有办法,她伸开双臂像一根长绑带那样箍紧了我,然后她拿一个睡袋把我套了进去。我才一米多点点高,像只小羔子,我妈这样做很容易。

她把我扔到一张床上。

那不是我的床,我感觉出来了,于是我从不是我的床上滚下来。

我的脸上压上了湿漉漉的另一张脸,我妈她哭了。

“末末,求求你。”她哼哼叽叽地说,“你安静一下,我今天太累了,你要闹,我只能投降,我今天搞不动你。”

“爸爸——”我嗫嚅道。

我不喜欢说太多话,我说话的方式被幼儿班的老师说成是“嗫嚅”。但是我妈她一直是懂我的意思的。我的意思是: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

压在我脸上的湿漉漉的那张脸抬起来,这张脸已经揩干净了。灯光映照下我妈的脸真的很好看,难怪我爸跟我称呼她的时候叫她孔雀。我妈叫吴秀芬,云南人,那里听说有很多孔雀。

我爸叫应卫杰,他出生在湖南。但我在心里经常称呼他司令,我很喜欢跟他一起玩新式的军棋,我妈和我爸他们两个跟我游戏时叫我战马。

我是末末,也是战马。

我妈好像孔雀在风中颤抖那样,她的眼睫毛上挂着晶莹闪亮的露珠,她转头不看我,她说:“我们已经离开ZZ城了,走了好远好远。”

我在睡袋里滚动了一个圈,屁股朝上呈俯卧状,我不甘心而且满脑子问题。

“我们现在在广州。”我妈停顿了一刻,继续回应我说,“但是,你爸爸——他留在ZZ城了。”

那是什么意思?这是另外一个意外,特别特别糟糕的意外。

2

我只有六岁,但是我的脑袋里刻着地图,我晓得ZZ城和广州是不同的两个地方,它们相隔的距离不短。不对,六百五十多公里不能再说不短,湖南的ZZ城和广东的广州相隔很长的距离。

我记起来,我们乘坐了列车。在我那时的印象里,列车是许多节的“巴士”连起来,好像是巨型的蜈蚣,但是跑起来像猎豹,不,比猎豹还快,像闪电一样快。

183路巴士、75路巴士和23路巴士,它们也留在ZZ城没有一起来吗?我用脚使劲蹬了一下睡袋。

我妈的一双手抱着头,她的头耷拉下来,她垂头丧气地摇头、摇头。我不能接受我妈无法回应我。

我发出了嘶吼声,我想把房顶掀掉,我的声音就会穿透了云层,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听到。

那样的话——我爸可以听到,183路巴士、75路巴士和23路巴士也可以听到。可是我喊叫到声嘶力竭也不能把房顶掀掉。

然后我把整颗头缩进睡袋里,我用手抓紧睡袋蒙在自己的脸上,贴紧、贴得更紧,我大口喘气还是憋得头昏脑胀,我感觉就要窒息了——我要死了。

我妈过来鲁莽地把我翻转来,她拉开了睡袋的拉链,把我拽出来,搂紧我,把头埋在我的一侧脸旁,号啕大哭。

她哭了好一阵,然后她用手揩着眼泪鼻涕,说:“好吧,末末,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我们现在睡觉。”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道:“我真的太累了,快要死了。求求你了,饶过我吧,末末。”

我在所有的房间里转了一下,我发现这里竟然还有楼梯,分楼上和楼下,这是一幢别墅。但是,我从地下室上到最高的三楼,仍然没有找到我的床。

我转过头,我妈就在我身后,我滚到地上,开始练地——这怎么办——我的床应该也留在了ZZ城,我要回去。去找我爸,去找183路巴士、75路巴士和23路巴士,去找我的床。

我妈的眼眉低垂下来,她现在看上去很凶,她扔了个蒲团给我,然后她背转身,不看我。她说:“赶紧儿睡觉,等下月亮也去睡觉了,恶鬼就会偷跑出来,专捉不睡觉的小孩。”

我妈说这些话的神情,好像她认识那个恶鬼,做了他的传话人。据说现在的小孩都比从前的小孩聪明,他们都不相信这世上有恶鬼。

但我知道是有的。

现在的小孩以为那是大人诓骗的鬼话,说这个话的大人,从前是小孩的时候也被他们的大人这样诓骗过。

但是我能想到,大人的大人的大人……一直往上就可以到最初的第一个大人,那个最初的第一个大人不会骗人。

你如果WXPpyTJ5A50fb7ybSYKaBFGJ7xgbrjf3Rqbp2QWCE+Q=睡觉不稳,你可能会做噩梦,那就是恶鬼干的。恶鬼专捉夜里睡不稳觉的小孩,我相信会是这样。你要是睡觉睡得很稳,恶鬼不会来,那样的话你会睡得香甜而安谧。

我抱紧了蒲团,还好它跟着我从ZZ城来到了广州。

我蜷缩成一团,在露天的阳台上,我贴着雕花的黑漆铁栏杆,像一条叭儿狗一样匍匐在上面,想到这,我的眼皮子立刻像灌了铅一样沉得耷拉下来。

夜风清冷,我就这么沉沉地酣睡。

3

我听见了警铃声,这声音仿佛从我的梦里开始,我被惊醒过来。

这一刻是拂晓,银色的细丝光芒能够在黑色的幕布中被分辨出来的时间点。太阳仍在地平线下,阳光倏然醒来渗入天空,在这之前的天空仍是完全黑暗的,它也被称为黎明之前。

警铃声从我的梦里跳到了现实世界。所有的警铃声都是意外,但是不同的警铃声表示不同的意外。

我听到了“哎哟——救人救人——哎哟”长短交错的声音,那是救护车的鸣笛声,它与警车和消防车的警铃声不一样。警车的鸣笛声仔细听就是“完了——抓人——抓人抓人”,声音速率平均而紧促;而消防车的一直拉长音的“火——火——快来”的鸣笛声很容易辨认。

我是对的,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了红十字标志、红蓝色警灯的救护车开到近前来。如果是警车,警灯是蓝色的,闪烁频率很高;消防车的警灯是红色的。

我在三楼,但是我可以听得到一楼螺丝刀掉到地上的声音,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要认真专注地听就可以。我在救护车十里开外就听到了它,预感到它跟我们有关系。

然后,救护车真的在我们院子前停下了。

一个略胖的女人先跳下车,她用钥匙打开了门,两个白大褂子的人跟着她进入,别墅大门前的灯是声控的,亮起来,照亮了整个院子。我看清楚了两个白大褂子的人是一男一女,年长的瘦高个子的男人应该是医生,那个背着很大很重的医药箱的年轻女孩是护士。

我对这个很熟悉。

你如果每个月都会去一次这里那里划着红十字标志白色建筑的医院,你也会很熟悉。

我没有病。但是我妈总是很紧张我是得了这样那样可能的病,于是我被带去这里那里的医院检查,那些检查都很愚蠢。

以后我会告诉你们,对于我的检查,从来没有找到过病症。

“这是当然的。”我爸总是这样总结说,然后像个预言家一样把我当战利品一般架到脖子上。

我爸和我的关系应该是司令和战马的关系,但是从来、一直是我骑着他。

我爸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我又出去打赢了一次胜仗。但是又一次没有找到病症后徒劳而返,这让我妈更加焦躁不安。

我想我要藏起来,就是即时这一刻。

但是很快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看出来的状况是没有必要,他们不是来检查的,他们的脚步声仅仅上到了二楼就停了下来,他们打开了一扇门,很迅速地关上。那应该是我妈睡的房间,房间里的床很大。

然后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翻了一个身,抱紧了我的蒲团,打了个哈欠,再次进入了梦乡。不知这样半醒半睡地迷糊了多久,我闻到了烤肉串、香肠,还有刀切奶油馒头的香气,我的肚子很配合地发出“咕咕咕”的欢迎的声音。

我是战马,那不是一个比喻,我这样说你慢慢就懂得了。

你,还有我周围几乎所有人都是依靠眼睛了解80%的信息,我不是。我从不正面视人。

绝不。即使意外。

我妈、我爸爸,还有我姑姑都期待我可以正面视人,但那个意外,从我出生至此时间一次也没有发生。

我的嗅觉和听觉灵敏,我不靠看,但是靠听和嗅能迅速做出反应——做出我想要的反应,而不是医生检查时想要的那种。

医生想要我正视她的检查,她甚至去扳我的头,两只手掐住我的额让我动弹不了,可是我会垂下眼睑,我不会去正视她。

除了我爸爸,还有我妈。

4

这一会儿,我已经到了一楼,厨房好大,比一般人家的客厅还要大一倍。中间有一个小岛,后来我妈告诉我那是一个操作台。我在几个月以后的某天,跟我妈一起在那个小岛似的操作台包过一次白菜猪肉馅饺子。

拂晓开门进来的那个胖胖的女人在煎鸡蛋,她背对着我,认真地操作着。她听到有人过来了,她没有回头,但是她在跟以为在身后的人说话。

“别做傻事。”她说,“你不能一来就出意外。”

一来到这里本来就很意外,这里不是我家。我不理她,我开始吃烤肉。

“我哥哥去非洲了。”她继续说,“他交代了我去接你,但是我那时候正在做美容,你是突然过来的,我只能叫车去车站接你们,你不要误会我哥哥他不管你们。”

烤肉配奶油刀切馒头味道蛮好的。

“幸好你到最后还是清醒了,你打电话通知我们。”她说,“你不能这样做,应该,你其实也没有下决心一定要这样做,你不可能丢下末末的。你只是想要逼我们——”

她说了这么多话,终于转过脸来了。她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鼻子呼哧呼哧——这些我不是用眼睛看到的,我还在埋头吃肉。

她和我妈还有其他人说话都一样,叨叨的话太长,应该有很多废话,她的那些话好像不是说给我的。我囫囵听着,只接收到其中一句讯息,它在我的脑子里形成反应,我不懂她说“你不可能丢下末末”那是什么意思。

她转过脸来看见我,锅铲掉到了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然后我听见我身后——我妈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了。

我妈坐在我的对面,她夹了好多烤肉到盘子里,如果不是她的左手腕上缠着那么多白色的纱布,你不会再去想昨晚上的救护车警铃声,还有那个医生和护士。

“昨晚好险。”矮胖的女人说,“差一点儿——”

“你把它想成一个意外吧。”我妈敷衍地说。

“是——只是一个意外。”矮胖女人按住胸口,喘着接话。

这时候,我竟然意外闻到很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这是到处画着红十字标志的医院的味道。

我略抬了一下头。

我妈喝稀饭的“呼噜”声很响,好像开火车一样。

“谢谢你。”我妈说,“幸好有你在,小蔡。”

这个名字听上去跟小菜一个音,很容易记忆,但是眼前这个矮胖的人竟然是小菜,有些古怪,我以为。想到这个觉着滑稽,我“啪啪啪啪”拍桌子,桌上的那盘小菜被我拍得四处飞溅,地上一片狼藉。

小蔡过来收拾地上的小菜,这个情境更加搞笑了。我两只脚也开始鼓掌,手舞足蹈起来。

我妈捉住了我的手,像个恶巫伏在我的耳边说:“末末,你不要闹了。再这样闹,天很快会黑的,恶鬼会来捉不听话的小孩。”

我想了一下,我有过被我妈关黑屋子的经历,那很可怕,于是我不再争执了。

我想念我爸爸。他是我的司令,战马离开了司令真不自在。

“爸爸?”我问。我的意思是:我爸爸什么时候会来。

小蔡站着不动,我没有回头,没再抬头去看她。我只是感觉,不是,我想象得出她在瞪着我妈。

“过几天再说。”我妈冷淡地说。

“几天?”我问。

我妈的筷子、叉子、勺子全部放下了,她正襟危坐,盯着小蔡。

“答应好联系新加坡的学校,怎么样了?”

“那得过些时间。”小蔡这样回应。

“几天?”我妈问。

我兀自咯咯笑起来,我妈拍桌子制止我时,我笑得哧溜到地上打了一个滚,我被小蔡重新提拎起来,重重放回椅子上。

我是笑我妈学舌。我妈很笨,她刚才是在学我说话。

小蔡咬着嘴唇,突然她发了狠一样端住了我的下巴,她的眼睛恨恨地看着我道:“你妈昨天差点要把你丢下你知道吗?”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我妈尖厉地叫嚣着“小蔡”,然后劈手把我从小蔡的手里抢了过来,她冲着小蔡嚷嚷。

“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看见我妈的脸上的五官全部挤到了一起,变成了恶巫的样子。我蒙上了脸。

作 家 简 介

胡永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广东省儿童文学创作委员会委员。豆豆写作阅读网创始人。发表作品300万字,作品转载于《读者》《意林》。长篇小说《我的影子在奔跑》获冰心图书奖、广东鲁迅文艺奖、第十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入选终评)、广东省精品图书奖、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2020年长篇小说《上学谣》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重点现实题材儿童文学创作扶持作品;第十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华读书报评选2020年中国好书奖;入围中宣部CCTV2020年中国好书奖;电影剧本《我的影子在奔跑》《美丽心灵》《上学谣》三次获得夏衍杯电影剧本优秀、创意、潜力剧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