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起义路上的榕树郁郁葱葱,在阳光照映下显得格外挺拔。穿过道路东侧的维新横路,进入素波巷,有一幢红墙绿瓦的二层小红楼格外引人注目。百年前,这里曾是广东省立宣讲员养成所,现在被开辟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展品和陈列很丰富。一份名叫《广东群报》的报纸陈列在这里,纸张已然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这份普通的报纸,唤醒了百年来风雷激荡的红色广东记忆,见证着广东红色报业的曙光和广州共产主义小组的诞生……
从《广东群报》讲起
那是1920年,在一栋小洋楼里。
“收到信了,收到信了!仲甫先生给我们回信了!”
“说了什么,信里说什么?”
“仲甫先生说,继承历史传统,激流勇进,以为民先驱的精神,肩负开发民智的重任,扫除旧社会一切陈规陋习,决不随波逐流,做帝国主义列强和封建军阀资本家之应声虫。”
房间里几位年轻人都十分激动,其中一人名叫谭平山。
“说得太好了!我还记得,之前仲甫先生就说过,广东和广州是我国的重要省城,在历史上是革命的策源地,曾多次起先驱作用,作出过重要的贡献,而今更应顺应历史潮流,发挥更大作用。”
谭平山与“仲甫先生”相识于北京大学。那时候他是北大的学生,而“仲甫先生”是深受青年敬仰的北京大学文科学长(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院长兼副校长)。
在学校里,“仲甫先生”不但是“积学与热心的教员”,而且还具有革新的思想和勇于“整顿”的革命精神。他鼓励和支持老师同学们成立各种进步的学术文化团体,出版相应的书刊,使北大新思潮传播得更快、更烈。当时大家都认为他“是一员闯将,是影响最大,也是最能打开局面的人”。
谭平山从大学时代开始接触新思想,三年的北大岁月在他心中埋下了革命的火种,他从心里敬佩“仲甫先生”。毕业后他回到广州,在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做老师,并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筹办《广东群报》,他们打算将这份报纸办成大力宣传马克思主义、科学社会主义和新文化思想的舆论阵地。
万万没想到,在《广东群报》即将问世的时候,远在上海的“仲甫先生”在百忙之中竟然亲自给他们几个小年轻回信,“仲甫先生”以极大热情对他们表示支持,谭平山和几位朋友自然是激动万分。
1920年10月20日,在“仲甫先生”的指导和鼓励下,《广东群报》终于创刊了,社址在广州第七甫100号(今荔湾区光复中路)。创刊号专门刊登“仲甫先生”撰写的《敬告广州青年》一文,“仲甫先生”在文章里向广东青年人提出了5点希望:
“我希望诸君讲求社会需要的科学,勿空废光阴于无用的浮夸的古典文字。我希望诸君多多结合读书会或科学实验所,勿多发言论。我希望诸君切切实实研究社会实际问题的解决方法,勿藏在空空的什么主义理想里面当造逋逃薮安乐窝。我希望诸君做贫苦劳动者的朋友,勿为官僚资本家佣奴。我希望诸君努力扫除广州坏到无所不至的部分,勿空谈什么国家世界的大问题。”
这位“仲甫先生”到底是谁?
他就是陈独秀,“仲甫”是他的字,为了表示尊敬,大家一般称呼他为“仲甫先生”。当时,陈独秀和他创办的《新青年》杂志在全国先进青年心中有着崇高的威望和广泛的影响。
几位年轻朋友创办《广东群报》时,陈独秀还在上海,他们不会想到,两个月后,陈独秀来到了广州。
陈独秀南下广州
创刊不久的《广东群报》每期8版,为排版精美的4开张,设有中外电讯、要闻、工人消息专载、小说等栏目,主要版面都用来报道新闻、宣传革命思想与主张,没有一般商业娱乐报纸的花边新闻。
这份报纸从1920年底,突然大量刊登或转载陈独秀、李大钊、李达、谭平山、陈望道、沈雁冰、瞿秋白等人宣传马克思主义、介绍苏俄历史和现状、分析中国实际问题的文章,而且陆续刊登了许多有关共产党的报道。
1920年8月,粤桂战争爆发,支持孙中山的陈炯明指挥粤军兵分三路攻打盘踞在广东的桂军。桂军被打得措手不及,很快就溃败了。
10月29日,粤军攻占广州。3天后,孙中山任命陈炯明为广东省省长兼粤军总司令,孙中山本人也于11月28日由上海来到广州,在位于珠江南岸的大元帅府重建军政府。大元帅府是一片西式风格、鹅黄色调的建筑群,码头内外,军舰和小火轮穿梭往还,接载孙中山和其他军政要员出入,孙中山的座舰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永丰舰,也在附近驻守。
11月,陈炯明致电身在上海的陈独秀,邀请他来广东主持教育工作。陈独秀对这项工作很感兴趣,但他考虑到自己手头还有很多工作,比如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和《新青年》社的具体事务,他还要抽空去长沙参加湖南青年团成立大会等,再加上一些同志反对他去广州当官,所以实在拿不定主意。
陈独秀思前想后,决定向李大钊去信征求意见,看自己是否应该前往广州。他很快收到李大钊的复函,李大钊认为陈独秀应该去广州工作,他还明确指出:“广东是孙中山的革命活动中心,在广东发起组建共产主义小组,有特别的意义。”
因此陈独秀决定赴广州工作。
陈独秀工作讲究效率,开会从不超过15分钟,在决定前往广州后,他第一时间对各项工作做了安排。
他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只有几句话,大意是说,近日要去广州,不能来长沙参加湖南青年团成立大会了;再就是将上海的李汉俊、陈望道、李达等人约到一起,把上海共产党小组和《新青年》杂志社的事嘱托给他们。他请李汉俊代理上海共产党小组书记一职,将《新青年》杂志社的事委托给陈望道,还叮嘱陈望道:“《新青年》这一阵子政治气氛浓厚了一些,北京同仁大多不来文章了。我走后,你可以缓缓调子。”
接着,陈独秀又给李大钊、钱玄同、胡适、陶孟和等北京同仁去信,告诉他们自己将去广东,《新青年》杂志社委托给陈望道负责了。
工作做好交接安排后,陈独秀于12月16日晚动身前往广州。
12月的南方带给人一丝寒意,船上同行的游客不免谈起南方的冬天,广东的气温不会太低,但最怕是寒彻骨的湿冷。
船在南下广州途中,短暂停靠在香港码头。一些香港青年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他们怀揣着进步刊物,步履匆匆登上船来向陈独秀请教有关马克思主义的问题,陈独秀耐心解答他们的疑问。虽然天气寒冷,但讨论的氛围很热烈。这几位年轻人后来在香港跑马地黄泥涌成立了马克思主义研究小组。
陈独秀对广东之行满怀期望,他感受到南方的蓬勃生机,正如自己在上海所评价的那样,这里的青年思想进步,群众基础很好,正是“吾人此行,殊抱无穷希望也”。
12月25日,陈独秀到达广州,入住长堤大东酒店。这是他第一次来广州,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新鲜。
长堤是广州的繁华地带,分布着各种洋楼、骑楼,这里商铺林立,人来人往,商业氛围相当浓厚。陈独秀看到一份《广东群报》,报纸在重要版面刊载“已到广州之陈独秀先生”新闻动态,以示欢迎。
灵魂对话,思想碰撞
当天晚上,谭平山等几位进步青年连夜来拜访陈独秀。
他们都是陈独秀在北大时的学生,也是“五四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他们1917年考入北京大学,1920年同时毕业,回到广州后分别在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广东法政学校任教。师生情谊深厚,自然相谈甚欢。
“我在《新青年》看到《庶民的胜利》和《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等文章,茅塞顿开,看到了中国的前途和光明。”谭平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先生,我们从北大毕业的时候,几个人便商议回广东办一个报馆。”学生们和老师无话不谈。
陈独秀对学生们的想法很感兴趣,对他们一路走来的过程更是关心:“为什么想办报馆呢?”
“当日办报纸的动机,并不在于赢利。”
“是呀,”另一名年轻人插话,他拿起一份报纸继续说,“我于报业是有经验的,尤其在广州办报只有亏本。”
“我们的动机也不在自我宣传,那时我们刚从学校毕业,只想本其所学,在学校教书,根本没有其他想法,我们的动机在于介绍新文化……”
另一名学生则握紧了拳头:“我这个人除非不干,一干便不会回头,无论成败,出版了再说,因此在千辛万苦之中,终于出版。主持群报的就是平山和我们几人。”
陈独秀点了点头,微笑着看着几位同学。
“五四运动”后,广州的进步青年主要有三部分:广州各大中专学校在“五四运动”中产生的学生领导人和青年知识分子、青年工人中的先进分子,在省外读书毕业回广州工作的大学生,从国外游学归来的青年。他们都推崇新思想,立志改造旧社会。
交谈中,陈独秀欣喜地得知,广州思想界空前活跃,除了今晚来拜访的几位年轻人以外,还有杨匏安、林修梅、阮啸仙、刘尔崧等先进青年通过各种形式,在广州积极传播马克思主义。
就这样,深夜的交谈,灵魂的对话,让师生们进一步增进了感情和了解,寻找到心灵的方向。
第二天,陈独秀心情很好,他在酒店接连写了几封信给外地友人,说他已经到达广州。
当天他和陈炯明见了面,提出自己对发展广东教育的很多想法。他慷慨陈词、直言不讳,指出教育存在的误区:“农学生只知道读讲义,未曾种一亩地给农民看;工学生只知道在讲堂上画图,却未曾在机械上、化学上满足实业界的需要;学矿物的记了许多外国名词,但见了本地的动植物还茫然不解;学经济学的懂得一些理论,抄下一些外国经济的统计,却对本地的经济状况毫无所知……”
陈独秀认为,一切教育都应该建设在社会的需要上面,无论设立农工何种学校以及农工学校何种科目,都必须适应学校所在地社会的需要以及产业交通原料等各种状况。
他还以广东教育作例子,认为广州附近丝业颇盛,应该设立蚕桑学校;潮汕和惠阳海产及渔业资源丰富,应该设立水产学校;北江多森林,即应设立森林学校。“倘然把森林学校设在惠潮沿海地方,水产学校设在北江,那便违反了社会需要的原则,减少了学术应用的效力。”
陈炯明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请他出任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兼大学预科校长。
看云楼内笑看风云
不久,陈独秀由长堤大东酒店搬到离珠江不远的回龙里九曲巷11号居住,这里距离《广东群报》编辑部很近,工作很便利。
陈独秀住在二楼,窗户朝北,可远眺白云山。他就给住处自命名为“看云楼”,自己笑看白云山、笑看广州风云。他还把“看云楼”三个字写在纸上,贴到一楼的大门口。
广州许多进步人士听说陈独秀驾临,都想一睹这位“五四”主帅的风采,纷纷前来拜访,其日程“逐日排满”。陈独秀家里经常客人云集,很多人没事就来这里聊天,有些人甚至一两个月天天过来讨论问题。陈独秀一口安庆地方话口音,在广东常常有人听不懂他说的话,但大家还是愿意听他讲……“看云楼”已经成为陈独秀在广州最主要的工作场所,而不仅仅是住所了。
陈独秀到广州后,广东地区的马克思主义宣传有了进一步的进展。《新青年》杂志社在1920年底由上海迁到广州,编辑部也设在看云楼,陈独秀仍任主编。《广东群报》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不仅大量转载上海《共产党》月刊的文章,而且增加了对苏俄和各国共产党情况的报道,“元旦增刊”中的文章更是鲜明写道:“社会主义已成为人类的信仰。”
陈独秀夜以继日地工作,对广东满怀希望的他,四处发表演讲,充满激情地宣传教育改革、青年运动、工人运动、妇女解放、文化建设、人生追求,宣传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等。
1921年1月的短短30天左右,陈独秀就在广州各类学校发表了《新教育是什么?》《教育与社会》《中学生之将来》《工学生与劳动运动》《如何才是正当的人生》等7次大型演说。他的演讲,如惊雷狂飙,在广州掀起一场“陈旋风”,也引起广东封建顽固保守势力的强烈不满和诋毁。
省议会的一些议员、教育界的学阀、政客、守旧派等封建顽固派和极“左”的无政府主义者都对陈独秀惶恐不安,他们从各个方面发动了“驱陈运动”。
他们散布谣言,把陈独秀描述成一个“欺师灭祖”的大恶人,污蔑陈独秀是“讨父”“仇孝”的异端,说他要讨伐自己的父亲、仇视孝道,还把陈独秀的名字丑化为“陈独兽”或“陈毒蝎”。
有广东官员在一次宴会上问陈独秀:“外间说你组织什么‘讨父团’,果真有此事?”
陈独秀幽默地反驳道:“我的儿子有资格组织这一团体,我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自幼便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有一次,陈独秀在法政学校发表讲演后收到一封《致陈独秀先生书》。我们知道,当时人们都尊称陈独秀为“仲甫先生”,而这封信直接称呼他为“陈独秀先生”,口气相当不客气。
信里对陈独秀的观点表示明确反对,首先挑起了论战。陈独秀作了答复,谁知那人并不服气,再次写信诘难,陈独秀也再次作了有理有据的答复,如此往复达三次之多。后来,陈独秀将这些信件刊登在《广东群报》和《新青年》上,以启迪民智。
当时守旧势力的谣言十分猖獗,各种错误思想甚嚣尘上,陈独秀用马克思主义与各种错误思想展开了斗争,坚决驳斥了他们的错误观点,批判了各种谬论。
创立广州共产主义小组
一天下午,“看云楼”寓所窗门紧闭。陈独秀和谭平山、谭植棠、刘尔菘等人围坐在一起,一场特殊的会议正在举行。
这是1921年春,广州共产主义小组在越秀区起义路素波巷小红楼诞生了,成员共有9人,由陈独秀担任书记,后由谭平山继任。广州共产主义小组的成立,犹如茫茫雾海中的灯塔,给华南带来新的曙光,犹如响彻云霄的一声春雷,为南粤大地送来春天的喜讯。
广州共产主义小组成立后,通过《广东群报》等机关刊物,积极介绍马克思主义的产生、发展及其主要内容,大力宣传马克思主义,介绍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积极开展工农群众运动和学生运动,为以后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奠定了群众基础,广东人民的革命斗争也进入新的历史时期。
那些杰出的先行者们,在广州播撒下真理与革命的火种,让这里成为最早觉醒的一片土地。今天,在广州起义路维新横路素波巷的广州市第十中学校园里,一栋红墙绿瓦的小红楼依然静谧安然,古色古香的牌匾上,“党的光辉照万代”字样令人精神昂扬。展柜中陈列着这份见证历史的《广东群报》,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参观学习,追寻那段难忘的红色记忆,感受一份报纸的信仰和力量。
责编:林枫炀
背景简介
广东省立宣讲员养成所遗址是广州共产党早期组织成立地,位于现广州市第十中学内,又称“小红楼”。1920年冬,陈独秀南下广州,与谭平山等人筹建党组织,在此处开办“宣讲员养成所”,出版发行《广东群报》等刊物,在华南地区大力传播马克思主义。1921年初,广州共产党早期组织正式成立,党员有陈独秀、谭平山、谭植棠等9人;书记先是陈独秀,后为谭平山。广州共产党早期组织与上海、北京、武汉、长沙等地的共产党组织并列,成为全国第一批共产党早期组织。
作 者 简 介
温林,青年作家,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副秘书长。著有长篇纪实文学《粤厨记》等,参与编写《大路朝天——穿越汉口中山大道》《十八芳华——与武汉同行》等书籍,作品见于《广东文坛》《羊城晚报》《长江日报》《中学生报》《武汉晚报》以及广州日报大洋网、腾讯网等报刊媒体,有作品入选广州市文联“文学广州”扶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