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早期,战乱频频,民不聊生。黄标带着妻儿来到大别山深处,到了一个山腰,再也走不动了。黄标四下看看,草木葱茏,渺无人烟,心想,我何不在此开荒种地,过安定日子?
黄标一家人靠着一个山嘴搭了两间茅屋,安顿下来。这山嘴地势险要,怪石嶙峋,状如鹰隼,向着风口,黄标把它叫作鹰隼口。鹰隼口有一片野生茶树,数量不多,黄标想把茶树铲掉开辟田地种庄稼,但见周围都是荒地,就留下了这片茶树。此后,黄标一家人在荒地上种上麦子、玉米、稻子,既吃饱了肚子,又能喝上香茶,好不惬意。黄标暗暗得意,感觉来到了一个风水宝地。
这年春天,黄标在鹰隼口摘了头道茶,炒制后沏了一杯,坐在屋里细品慢饮,忽然有个黑脸汉子走进屋来,大声说道:“这是什么茶,这么香醇?”
这儿一年四季难见到外人,现在看到有人上门,黄标连忙放下茶碗,起身相迎。黑脸汉子翕动着鼻翼,盯着茶碗看。黄标热情让座,给黑脸汉子沏了一杯热茶,说道:“不知贵客从哪儿来,想是一路奔波,不妨坐下来歇歇,喝喝我的鹰隼茶吧。”
黑脸汉子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称赞道:“好茶!”黑脸汉子每喝一口就称赞一句。
黄标见黑脸汉子这么喜欢喝,就将刚炒制好的十多斤茶叶拎出来,准备分一些给黑脸汉子,反正他一家人一年喝四五斤茶叶就够了。黄标一边分茶叶一边说:“这茶天生天养,我一家人也喝不了许多,你既然这么喜欢喝,我就送给你一些吧。”
黑脸汉子喜出望外,连忙谢过,又从身上摸出两块大洋放到木桌上,这才背起十多斤茶叶快步走出茅屋。黄标抓起大洋,追出门外,要把大洋还给黑脸汉子:“茶叶是天生天养的,我只花了些工夫炒制,咋能收你这么多钱?”
谁知那黑脸汉子跑得飞快,眨眼间就不见影儿了。
第二年,趁着清明前,黄标又到鹰隼口,一口气将茶叶采了大半,炒出了五十余斤干茶。黄标这次之所以采这么多茶叶,是因为黑脸汉子夸鹰隼茶好,他舍不得这么好的茶叶就这么在树上老去。同时,他预感黑脸汉子还会来。
没过几天,黑脸汉子果真又来了,一定要黄标带他去鹰隼口看看。黄标便把黑脸汉子带到屋后,指着鹰隼口,得意洋洋地说:“这是一片风水宝地。”黑脸汉子在鹰隼口上上下下看了好几趟,还抓起泥土捧在手心仔细看,嘴里不停地夸赞:“果然是风水宝地。”
两个人回到茅草屋,黑脸汉子又摸出几块大洋,放到桌子上。黄标见了,慌忙从里屋将黑脸汉子上次给的两块大洋摸出来,连同桌子上的几块大洋,一并还给黑脸汉子。黑脸汉子不要,两个人拉拉扯扯了半天,黄标气喘吁吁地咕哝道:“茶叶能值几个子儿?我不能再要你的钱。”
黑脸汉子使劲将大洋连同黄标的手摁回黄标的衣兜里,说道:“我还要买你的茶叶,鹰隼口的茶叶有多少我买多少,我不差钱。”
黄标性格也豪爽,见这黑脸汉子是真的喜欢喝他的鹰隼茶,就将五十余斤新炒好的茶叶全都拿了出来。黑脸汉子嚷道:“这些茶叶我全要了,价钱嘛,好说。”
此后,黑脸汉子每年都来鹰隼口买黄标的茶叶,出手也很大方。黄标渐渐习惯了,黑脸汉子乐意给多少大洋,他就收多少大洋。当然他也实心实意地将采摘的茶叶炒制好,除留下一点自家喝,其余的悉数交给黑脸汉子。
黑脸汉子连着三年来鹰隼口买茶,到了第四年,他却没有出现。第五年黄标又没等来黑脸汉子。这可苦了黄标。自从黑脸汉子来买鹰隼茶,每年春天黄标都把鹰隼口的茶叶采摘干净,不仅清明前的采摘得干干净净,清明后的也采了好几茬。原先,黑脸汉子总是把茶叶全部买去,只是明前、明后的茶叶有所区分,价钱也不一样。对黄标来说,那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现在黑脸汉子不来了,这些茶叶就都堆放在屋中,扔又扔不得,自家人喝又喝不掉,黄标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天天爬到山头上望眼欲穿。
这天,黄标看到一个人骑着毛驴过来了。他欣喜万分,以为来的那人是黑脸汉子,连忙迎上去,走近了才发现根本不是。黄标很失望。那人见了黄标,连忙跳下毛驴,一把抓住黄标,环顾左右道:“这儿是鹰隼口?你可姓黄?”
黄标茫然地直点头:“是啊,这里就是鹰隼口,我姓黄,叫黄标。”
那人浑身颤抖,激动不已,抓着黄标的双手说道:“我终于找到你啦!快领我去你家,让我喝一口鹰隼茶。”
黄标一脸疑惑地将他引到家中,给他沏了一杯热茶。那人像当年的黑脸汉子那样,翕动鼻翼,对着碗口郑重地喝了一口,顿时双目一闭,喉结上下滑动,接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说道:“果然是好茶,不枉我找了两年。”
那人看了看一屋子的茶叶,又说:“这些都是鹰隼茶吗?我都要了。”
说完,他从怀里摸出一摞大洋,放在黄标面前。
黄标见那人要买他的茶叶,连忙摆手说:“这茶叶不卖的,我送你个半斤八两的可以,却不能卖给你。”
那人瞪眼道:“你这么多茶叶堆放在家中,为什么不能卖给我?”
黄标说:“我与别人有约,我所有的茶叶都卖给他,只是他两年没来鹰隼口了,才使这茶叶堆了一屋子。饶是如此,我也不能违背约定,将茶叶卖与别人。万一哪一天他来了,向我要茶叶,我如何交代?”
那人扑哧笑了起来,说:“黄兄弟真是憨厚,你还不知道吧?刘汉那厮已经出国了。他走之前也没说清楚你的具体位置,致使我整整找了两年。”
那人伸出两个手指头,不停地比画着。
黄标听罢,急切地问道:“刘汉是谁?莫非是那个来我这儿买茶叶的黑脸汉子?”
那人诡秘地一笑,说道:“刘汉就是那个黑脸汉子,他原是大量山占山为王的土匪!”
这话像一声炸雷,惊得黄标一个大跳脚。那人嘿嘿笑着,慢慢说与他听。
原来,刘汉在大量山做土匪,在山头待倦了,就扮作商人去县城茶馆喝茶、看戏、听曲儿。他在县城快活了一段时间,回大量山时,走到一个山腰,被山中奇特的茶香吸引住了,然后就循着茶香走到了黄标的茅屋。只喝了一口黄标的鹰隼茶,刘汉就觉得味道好极了。
刘汉得了茶叶,回大量山的途中碰到一个地保。那地保远远闻到茶叶香味,当即要买下那些茶叶。刘汉见了地保,本就心虚,怕地保看出他土匪的底细,便谎称自己是个贩卖茶叶的,结果把茶叶以高价卖给了地保。
事后,刘汉一琢磨,心想:与其杀人放火,当个亡命之徒,不如做个商人,挣明明白白的钱,做清清白白的人。于是,刘汉扔掉刀枪做起了商人。当然,他不只贩卖鹰隼茶,还贩卖别的物品,很快在生意场结识了不少朋友。后来,他经朋友介绍,去国外闯荡了。
眼前这人叫李有才,是县城的商铺老板,他买了刘汉的茶后,也爱上了鹰隼茶,一天不喝就觉得好像少了什么。刘汉去了国外后,李有才把店铺交给伙计,四处打听鹰隼茶的消息,一则他自己想喝,二则鹰隼茶在店铺可以卖上好价钱,还能把顾客都吸引过来。
黄标听了李有才的话,知道黑脸汉子不会来了,决定把茶叶都卖给李有才。两年的陈茶也被李有才宝贝似的全买去了。
继李有才之后,又有人来黄标这儿买茶叶。渐渐地,黄标的眼界开阔了,不再只守着山旮旯了。他靠卖鹰隼茶赚了不少钱,隔三岔五地上市集,或去县城买酒买肉回来,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他在心里暗暗盘算:这样赚下去,再有几年,就可以将几间茅屋推了,盖一座几进几出砖木结构的大院落。
又到了一年春天,这天,黄标刚采了初春的茶叶回来,迎面看见一个人过来,他瞪眼一看,立马放下篮筐迎上去,双手抓着那人叫道:“兄弟不是去国外了吗?啥时回来的?”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刘汉。黄标上下打量着刘汉,只见他头戴礼帽,身穿礼服,斯斯文文,已全然不似往日模样。
刘汉握着黄标的手说:“我现在把生意做到国外了,每天有赚不完的钱,但我忘不掉你的茶叶,吃得再好,喝得再好,都感觉没滋没味的,实在熬不住,趁着回国联系生意之机,我来你这儿讨杯鹰隼茶喝。”
黄标感慨万千,连忙沏了杯新茶,送到刘汉手里。刘汉吸了吸鼻子,又使劲吸了吸,居然打了个喷嚏。他又打起精神,噘着嘴,神情庄重,微微抿了一小口茶,立刻皱着眉头轻轻将茶水吐了出来。他又猛喝了一口,随即哇地一下全吐在了地上。
黄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刘汉生气地说道:“兄弟,我特地来你这儿喝一口鹰隼茶,你这是让我喝的啥茶?”
黄标满脸疑惑道:“你喝的就是鹰隼茶呀,刚采摘制作的明前鹰隼茶,是我亲手炒制的,还能有假?”
见黄标一脸认真,不像说谎的样子,刘汉便说:“兄弟,能不能再领我去鹰隼口看看?”
黄标不忍拂了他的意,便将他领到鹰隼口。刘汉展眼一望,满山坡都是茶树,不禁疑惑道:“你倒是带我去鹰隼口呀。”
黄标答道:“这儿就是鹰隼口。这些年鹰隼茶价格越卖越高,去年我下大力气将鹰隼口削为山坡,开辟了好几十亩茶园,产量大大增加。”
刘汉瞠目结舌,围着这爿地看了又看,叹道:“鹰隼口原有泉水滋养,又处于风口,土壤肥沃,温度适宜,为野生茶树的生长提供了有利条件。从那些茶树上采摘的茶叶,炒制后馨香无比,浓郁醇厚,余味绵长。现在你开垦了这爿地,鹰隼口没有了,鹰隼茶也没有了,从此再也喝不到鹰隼茶了。唉!”
刘汉失望地走了,黄标呆呆地看着刘汉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没过几天,李有才又来了,照例要先喝一口鹰隼茶。李有才一口茶入口,也跟刘汉一样吐了出来。黄标心中有底了,细细把话说明白。“这茶我不能要了,不是鹰隼茶,我还能卖给谁?”李有才说完,转身就走了。
黄标这才猛然醒悟:自己一心想着多收茶叶多卖钱,咋就没想到这样会毁了鹰隼茶呢?这下好了,连原来那几个子儿都挣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