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老人

没事的时候，老张喜欢到处溜达看广告——广告栏上的、墙上的、电线杆子上的，到处找着看。确切地说，他不是为了看广告，而是为了看寻人启事，特别是寻找老年人的启事。老张看得很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嚼，嚼上几遍再吃进肚里慢慢回味，仿佛要从那短短的几行字里品出隐藏在里面的什么东西。如果有照片，老张会盯着照片反复看，直到那人的形象完全刻在脑子里，仿佛老熟人一样。有时老张还会很小心地撕下寻人启事，折叠好，放进衣兜里带回住处。

一旦有新的寻人启事，老张溜达的时候或者工作的时候，眼睛就像老鼠觅食一样四处踅摸，希望能找到寻人启事里的人。老张的工作是捡破烂，他找不到其他工作。老张觉得这样也很好，饿不着就行，工作、找人两不误。老张把每一个走失的老人都想象成从家里逃出来的，猜想他们可能躲藏的地方，于是他把寻找的重点放在桥洞下、废弃的建筑物内和一些犄角旮旯。

老张也确实找到过几个走失的老人。

第一个是个六十四岁的女人，精神不正常。老张并不想花大力气去找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但他存了一丝侥幸心理，她的精神不正常也许是装出来的。这不是没可能，他自己就这样干过。但找到那个女人后，老张很快就确定寻人启事上写的都是真的，这让他很失望，于是打了启事上的电话。

第二个是一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确切地说，他不是老张找到的，是他自己跑到老张面前的。他找不到家了。老张一看到他就感觉他不正常，和他一聊，果然牛头不对马嘴。老张翻了翻他的衣服，衣服上缝着一个联系电话，衣兜里有不少零钱，还有一张塑料卡片，上面印着：我父亲患有老年痴呆症，您如果在外面见到他，请拨打下面的电话……老张打了电话，十分钟后，那人就被儿子接走了。老张看那人的儿子对父亲满眼关切、照顾有加的样子，无比羡慕，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这天，老张又碰到一个走失的老人。老张没在寻人启事上见过他，但老张能感觉到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老张就和他攀谈，知道了他姓黄。老张就叫他老黄。老黄的老伴儿前不久去世了，他想去儿子家住，可儿子们把他送进了养老院。老张说：“养老院不好吗？你花了钱，他们会不顺着你？”老黄撇撇嘴，又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家里好呀。”

老张就兴奋起来，终于找到了一个知音，于是说：“去我家吧，我自己的家。”

老张所谓的家在一个烂尾楼里，屋内到处都是捡来的破烂，墙角处铺着厚厚的干草和被褥，那是老张的“床”。老黄四下看了看，疑惑地问：“你在哪儿做饭？”老张说：“我要是会做饭就不用轮流去儿子家，也不用跑出来了。”老黄叹了口气说：“我也不会。”老张说：“没事，咱买着吃，离这儿没多远就有小吃街。”

老黄在老张的“床”上坐下，发现“床”头有两摞寻人启事。老黄拿起一摞一张一张地看，老张说：“不用看，上面没你。”老黄仍看，只不过由看变成了翻。一摞翻完，又拿起另一摞，老黄的目光就直了，黏在了上面。

“找你的？”老黄说。

“那一摞全是。”老张说，语气淡淡的。

“这上面说你神志不清，我看不像呀。”老黄说。

“我装的，装了几个月呢，把大家全骗住了。”老张说。

“为什么呀？”

老张不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跑出来呀？”

“我想让儿子把我接回家住。”老黄说着，摇了摇头，“只怕这样他们还是不肯。”

老张斜了老黄一眼，说：“还是住我这儿靠谱。”

老黄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受不了儿子们嫌弃的目光，干啥都得看他们的脸色，憋屈。”老张说。

“我问你为啥装病。”老黄追问。

“我好好地跑出来，别人会骂我儿子不孝。如果我得了精神病，他们就不会挨骂了。”老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