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水平

早晨，我正吃着饭，放在饭桌上的手机嘟地响了一声，有信息进入。我拿起手机一看，是县卫生局的李定友发来语音。李定友退休前在卫生局当会计，这是他退休后第一次跟我联系：“林局长，有一个写癌症方面文稿的人要找你核实有关癌症的专业知识，请把你的手机号发给我。”

我把手机号发过去，几秒钟后，一个电话打进来：“林局长吗？上午你在办公室吗？我去你的办公室找你。”

这口音我熟悉，是钱有才。我说：“上午有培训，你下午来我的办公室吧。”

和钱有才第一次见面是十年前，我原本和他不相识，因为他写了一部有关癌症的文稿，我们才搭上了关系。他爱探索，对癌症特别感兴趣，搜集了不少癌症方面的资料，写了十几万字的癌症治疗文稿，曾去县科技局申请科技论文奖。科技局领导看了他的文稿，说癌症方面的论文他们不懂，无法判断有多高的价值，得找卫生局把关，卫生局认可了再往他们那儿报。于是，钱有才来到卫生局，那天局长出差在外，我接待了他。

钱有才个子不高，穿着随意，一脸灰白，眼睛眨个不停，说话速度很快，他边说边往我身边靠近，急于表明来意，一看就是个性子急、做事执着的人。我没有立即跟他讨论癌症知识，而是询问他的经历。他说他当过县医院的锅炉工，爱好医学，对癌症有深入的研究，并结合县医院一些住院癌症患者的病历和死亡报告，掌握了癌症发病、发展的规律，又搜集了大量资料，写了这本关于癌症治疗的文稿。说着，他从拎着的布袋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简单装订的白色封皮的书稿递给我。

我在卫生局工作了八年，对于癌症知识了如指掌，对他写的这类文稿内容心中有数。我随意地翻阅了一下，他写的多是一些癌症患者的感受和他看到或听说的患者病征及治疗过程，还写了他的想法，没有研究成果。癌症的治疗是世界难题，至今没有特效药，他怎么可能研究出治疗的药物或者方法呢？我说了我的想法。他却不服，说：“你们卫生局的人就是天天做表面工作，哪个煞费苦心探索过癌症的来龙去脉？谁研究过癌症怎么治疗？我研究了好些年，都是有科学根据的，不给我评奖，就是耽误癌症病人的救治，就是埋没人才！”

我耐心地跟他解释，研究癌症治疗的专家学者有很多，研究的条件也远优于他，至今没有人拿出癌症治疗的指导性理论，他写出来的这个文稿也没有新发现。他瞪着眼睛，红着脸与我争论，我怎么解释都不行。他特别偏执，再与他争辩下去，也只是白费口舌，我推脱说：“待局长出差回来，我们班子成员研究一下，看看怎么给你这个研究成果下结论。你先把文稿拿回去。”

他嘟囔着走了。我本以为不联系他，他不会再来，这件事就过去了。没想到，他来找了局长，而且找了好几次，局长再三解释，就是说服不了他，又把他推给了我。

他站在我的办公桌旁，拍着文稿说：“我的这个研究价值千金，在咱们国家没有任何人研究出这种成果，要是不给我一个奖，就是有眼无珠，就是没文化！”

我劝他别激动，让他坐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给他沏了一杯茶。我坐回椅子上，推心置腹地说：“你吧，自称有才，我承认，也佩服你。我说过好些遍了，癌症这个……这个……你是下了功夫的，也拿出了成果，我也认可……我看出来了，你实际是喜好写点东西的。你要不写点儿别的？比如小说、散文、诗歌什么的，难度小一些，只要坚持写上一段时间，多少能发表几篇，比你在癌症治疗上白搭工夫划算。”

我尽量把口气放缓，但还是把他惹恼了。他说：“我花了这么多年的工夫，研究出这么大的成果，你说不行就不行，你这副局长外行不说，还没有一点儿水平！”他站起来，愤愤不平地走了。

打那以后，他没再来找过我，十年过去了，这次他再次出现在我的办公室，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了，头上的白发也多了一大半，腿还有些拐，我同情地问他：“钱老师，你有五十多岁了吧？”

他说话速度依旧很快，说：“哪呀，六十五岁了。”

我感叹：“人真是不经混，一眨眼，你已经六十多岁了。”我又问：“你还在坚持？”

他爽快地说：“我把文稿投给卫生出版社，过了一个月他们给我邮了回来，信上写的是出版不了。我给编辑打电话，问为啥出版不了，编辑说达不到出版的要求。我问他出版社的要求是啥，编辑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这不就说明他挑不出我这文稿的毛病吗！我跟编辑争论起来，说我这不是胡编的，是根据我们县一些癌症病人的病历写出来的。他说让我们县的卫生部门给出个鉴定再寄去。听到了吗？只要你们给我出个鉴定，这部文稿就能出版。”

我说：“机构改革，卫生局不存在了，我也退居二线了，你去找负责卫生方面的领导，让他们看看你这部文稿。”

他愣了愣，问我负责卫生方面的领导在哪里办公。我告诉他在几楼，他记下后，匆匆走了出去。

望着钱有才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我叹息一声，这老头儿，真是不到黄河誓不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