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西东求学路
1921年8月17日,与北京协和医院仅一街之隔的灯草胡同4号院东院有一名女婴诞生了,她就是日后享誉海内外医学界的李桓英。
鸦片战争后的半个多世纪,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国家蒙辱,人民蒙难,文明蒙尘。救国图存成为有识之士的共识,李桓英的祖父李庆芳便是其中卓有成绩的一位。
李庆芳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清朝官派赴日留学生,宣统元年(1909)学成归国,应留学生试,获法政科举人,授七品京官。
20世纪20年代,李庆芳利用自己的声望募资,创设了4所怀幼学校、1所怀幼女子学校。5岁时,李桓英就开始在祖父担任校董的怀幼女子学校读书。李庆芳还教她学习古文、写毛笔字。
1928年,李桓英的父亲李法端在德国完成学业,回到北平。同年冬,为完成其在西门子公司实习两年的合约,李法端携家眷再赴德国。初到德国的李桓英不会说德语,李法端将她送到私立小学,同时请人给她补习德文。没过多久,李桓英的德语就说得比较流畅了。
1931年春,李桓英的母亲带着她和妹妹李林英回到北平,父亲李法端随后也结束在西门子公司的实习,回国来到杭州电机厂工作。
进入大学前,李桓英就读的学校一共换了9所,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环境还没熟悉,同学尚未认全,她就转学了。但她在国内上的都是名牌学校,足以看出父母培养她的良苦用心。1939年,李桓英听从母亲的劝告,报考了上海同济大学医学院,以全国前十几名的成绩考入同济大学。
1945年,李桓英从同济大学毕业,父亲正好有机会代表国民政府交通部去美国考察,母亲叮嘱他务必给李桓英联系一所好大学。经美国铁路公司高层介绍,李桓英和父亲到了位于巴尔的摩的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公共卫生学院,见到了托马斯·B.特纳教授。特纳教授看了李桓英带去的同济大学医学院毕业成绩蓝皮报告册,很欣赏这位中国学生,当即接收她到细菌学系做特别研究生。
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由洛克菲勒基金会于1916年创建,是世界上公共卫生与健康科学、政策和管理领域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高等学府。来到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李桓英在知识的海洋里自在遨游,在细菌学、寄生虫学、昆虫学、流行病学、生化学等学科的课堂上,都能看到见她的身影。1948年7月至1950年6月,李桓英给特纳教授做助理研究员。特纳教授在“二战”时是做性病预防工作的。20世纪40年代末,青霉素刚被研制出来,特纳教授做的就是青霉素治疗性病研究。李桓英跟着特纳教授,从此与性病研究结下了不解之缘。
走向世卫组织
20世纪50年代,螺旋体疾病流行,在非洲、印度尼西亚、泰国等热带地区流行尤甚。1950年6月初,世界卫生组织(WHO)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赞助下,计划开展在热带流行的、由螺旋体导致的雅司病防治工作,请霍普金斯公共卫生学院推荐专家去现场工作。由于特纳教授在这方面知名度很高,世界卫生组织点名要他推荐人才,特纳教授立刻想到了品学兼优的李桓英。大学期间,李桓英跟随特纳教授做过两个大的实验项目:一个是检验青霉素疗效的实验,另一个是挪威鼠中钩端螺旋体的流行情况研究。两个实验基本上是李桓英在导师指导下独自完成的。
特纳教授对李桓英说:“WHO需要一名血清检验专家参加印尼的雅司病防治工作,你愿意去吗?”李桓英很惊讶,虽说她在巴尔的摩学习、工作了4年,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冷不丁听到这个邀请,她还是感到突然,嘴上说要想一想,其实心早就飞去那个遥远的热带岛国了。因此,李桓英很快就同意了。
于是,特纳教授派李桓英到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性病科检验室学习。李桓英用两周时间学习了康氏沉淀和瓦氏补体结合试验,同时学校为李桓英办理了去日内瓦的手续。从接到通知到强化补课,再到打点行装出发,仅一个月时间。年仅29岁的李桓英就这样进入了世界卫生组织工作,成为联合国工作人员中最年轻的中国女性。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李桓英的父母举家离开上海,绕道香港,于1950年1月抵达美国,居住在洛杉矶。刚刚与父母、弟妹相聚的李桓英,不得不与他们再次道别。
后来,李桓英不止一次对助手袁联潮说:“要不是搞性病研究,我也没机会搞麻风病研究。”
从1950年起,李桓英就一直在世卫组织工作,常年在印尼、缅甸等热带地区为穷人进行医疗救治,回国的念头却一直在她心中萦绕。
1957年6月,当世卫组织打算与李桓英续签5年任用合同时,她婉言谢绝。她已决定回到祖国,为祖国和人民服务。
第一个吃螃蟹
1959年3月,回国后的李桓英进入中央皮肤性病研究所(以下简称皮研所)。在这里,李桓英遇到了三位对她影响至深的人:皮研所所长胡传揆、书记兼副所长戴正启和顾问马海德。
到皮研所不久,李桓英就被要求配合国家彻底消灭性病规划,做“梅毒螺旋体制动实验”。实验大获成功,整个皮研所为之振奋。李桓英根据实验撰写的《梅毒螺旋体制动实验的研究》一文在《中华医学杂志》发表后,皮研所搞麻风病研究的同志找到她,希望她再做一个麻风菌的接种实验。
这是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因为麻风菌只寄生在细胞内,至今尚不能在体外培养。鉴于此,马海德提议先开展麻风菌抗原实验。
李桓英立下了军令状。她在参考文献中找到了从麻风组织中提取光田氏反应抗原的方法。恰好麻风病研究室的人从河北望都皮肤病院带回一个从麻风病患者遗体中解剖出的脾脏,李桓英尝试着从中提取麻风菌和可溶性抗原,用荧光染色法进行涂片和病理检查。在简陋的操作间里,李桓英做着国内从未有人做过的麻风菌抗原提取实验。
有条件要干,条件简陋也要干,没有条件更要创造条件干,这就是李桓英的风格。在那间条件极其简陋的实验室里,麻风病菌被李桓英提取出来了。
抗原的效果怎样?马海德和李桓英抢着在自己身上进行试验。当时治疗麻风病还没有特效药,万一感染了,就真成麻风病人,为麻风防治事业“献身”了。
李桓英表示自己更年轻,身体更好。马海德拗不过她,就在她的两只胳膊上分别注射了0.1毫升超声波扫描过的和没有扫描过的麻风菌素。
为什么要用超声波来扫描呢?当时正值全国大搞新技术超声波运动,什么东西都先用超声波扫描一下。
过了一个月左右,李桓英的注射部位出现了红肿、结节、溃疡,大家都为她捏了把汗。终于,注射的地方结疤了!实验成功了!这是李桓英献身麻风科研留下的最早印记。
李桓英左臂上的那个疤还大一点儿,这证明超声波对于麻风菌素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后来,李桓英经常感慨:“我得不了麻风病,我有抗体。”
实验虽然成功了,可惜人们对麻风菌尚不太了解,怕李桓英在实验室不慎将麻风菌扩散。在领导的命令下,实验被迫停止,当时提炼出来的抗原也未能保存下来。
李桓英回国初期所做的两个实验在当时都是超前的。实验的成功使李桓英名声大噪,给领导和同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为她后来投身麻风病防治事业埋下了伏笔。
初识麻风
1970年,皮研所全所下放到江苏省泰州市。当时,泰州是全国麻风病高流行区之一。到了泰州不久,李桓英就被分配到滨江医院,那是一家有着三四百个病患的麻风病院。
在那里,李桓英深切体会到了人们对麻风病的恐惧。病人的信要消毒,钱要消毒。医生身穿隔离衣,脚套橡胶鞋,戴着手套、口罩,双手拿着棍子,棍子那头放着药片,站在一米之外指导病人服药。
在滨江医院待了两个月后,李桓英又要轮转到其他地方了,尽管她坚决要求继续待在那里,但没人理会她的诉求,她不得不接受新的任务——去农村防治头癣。
1973年,李桓英回到北京。
1978年,李桓英在《北京日报》上看到北京热带医学研究所(以下简称热研所)成立的消息,就毛遂自荐,进入了热研所,负责麻风病防治工作。
美丽的西双版纳
20世纪50年代,针对麻风病的药物治疗取得了一定的进展,国际医学界对麻风病的认识进入新的阶段。
1957年10月,卫生部发布了《全国麻风防治规划》,核心内容是将麻风病患者集中起来隔离治疗,并提出了“边调查,边隔离,边治疗”的步骤和方法。
新中国成立后,云南是全国发现麻风病患者超过5万例的4个省份之一(其他三省为广东、江苏、山东)。一段时间内,云南省出现了许多麻风病村。
勐腊县位于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最南端。勐腊,傣语意为“茶之国”。据史书记载,这里也是“瘴疠之气”盛行的地方。20世纪60年代初的一天,勐腊县的县委大院发生了一件蹊跷事,县委副书记刀建新消失了。
很快,这个消息传遍了勐腊县乃至整个云南省。在群众眼中,刀建新是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他的突然消失,并不是因为在政治上犯了错,而是因为一件可怕的事降临在他身上——他被一种流行了3000年的疾病缠上了。
今天的人们,尤其是许多年轻人,或许通过网络或影视作品知道有这种疾病。而老一辈人提到它,则往往露出厌恶、惊惧的神情。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刀建新的后背上长出很多红斑,有时他感觉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洗澡时那块皮肤感觉不到水温。他起初没太在意,以为过几天就会好,但过了一阵儿,不但症状没有减轻,红斑还越长越大。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头。
有一次,趁去昆明开会的间隙,刀建新到医院做了病理检查,确定自己得的是麻风病。那是1959年7月的一天,他永远忘不了,那时他刚过完30周岁生日。在家人的支持下,他在昆明的医院积极配合医生进行规范化疗。经过几个月的治疗,刀建新的症状有所缓解,医生说已经不具备传染性。于是他回到勐腊县,一边工作,一边服药治疗。
当时治疗麻风病只有一种有效药物,但起效时间长,可能需要终身服药,还有可能因耐药而导致治疗失败。一段时间后,刀建新便不幸耐药了。麻风菌在他体内卷土重来,吞噬着他的皮肤和肌体。
刀建新崩溃了。他正值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华,身上背负的是整个家庭乃至全县百姓的希望和信任啊!经过几个晚上暴风骤雨般的思想斗争,刀建新决定辞职。他倾尽积蓄,为妻子、儿女建了一座竹楼,然后与妻子离婚,独自一人前往麻风村——南醒村进行隔离。
南醒村距离县城约90公里,是一个由麻风病人及其家属在原始森林中硬生生开辟出来的村寨,这里的村民对外实行自我隔离。
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国文盲率高达80%,在云南边陲文盲率只会更高。刀建新是当地少有的文化人,到麻风村后不久,他当上了村长。当时,麻风村有一个赤脚医生,在河对面独居,经常过河来给麻风病人发一点氨苯砜(抑制麻风杆菌的药),但刀建新的病情始终得不到控制,身体开始出现畸残。
久病成医的刀建新开始摸索着用当地的草药给自己治病,将各种偏方试了个遍,然而试了十多年,都无效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脚趾一点点烂掉,残疾越来越重,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刀建新心如死灰,陷入深深的绝望。
大摩雅
初夏,澜沧江风光旖旎。一江澄碧如练,两岸芦花随风摇动。平静的江面下,不时有硕大的鱼儿曳尾而过。罗梭江是澜沧江的主要支流,勐醒河则是罗梭江一条不太起眼的支流。勐醒,傣语意为“过夜坝”,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巡游西双版纳途中曾在此过夜,故名。
柔美的勐醒河在勐腊县还有一个特殊作用,它是隔离麻风村的天然屏障。要到勐仑镇的南醒村,必须渡过勐醒河。
在茂密的橡树林中,58岁的李桓英稍稍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半年前,她刚调到热研所。这次与她同到西双版纳调研麻风病情况的,有中国医学科学院皮肤病研究所的郑逊生、云南省皮肤病防治研究所所长苗宇培、云南省卫生防疫站的刘广勤以及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人民医院的赵剑波等人。李桓英是此行唯一的女士。
这是她第一次踏上美丽的孔雀之乡——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奔涌的澜沧江、神秘的热带雨林、清幽的竹楼让曾经走南闯北的李桓英目不暇接,但她此时无心赏景。置身于青山绿水间,她感到的是隐隐的沉重和苦涩。
光是从勐腊县城到这里,就要坐六七个小时的汽车,一路上,不是弯弯曲曲的山路,就是水流湍急的浅滩。下了车,还要走好几公里山路,再过一座长约50米的独木桥,桥面由木板拼接而成,两边用绳索围起来。桥很窄且晃动得厉害,不要说李桓英这个年纪的人,就是年轻人走上去也心惊胆战,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前蹭。要不是有人扶着,李桓英差点儿掉到水里。
等到了勐醒河边一看,河上连独木桥都没有,怎么过去呢?
当地工作人员老马说:“我们坐独木舟过河。过了河,再走两里路就到地方了。”
李桓英顺着老马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条小船正向这边摇过来,远看像一条蛇在蠕动。正是雨季,河水涨上来了,水流很急。
独木舟是用原木做的,两头被削得尖尖的,中间挖了个槽。李桓英转过身,对大家笑笑:“我年轻的时候在世界卫生组织工作,满世界地跑,什么交通工具都坐过,就是没坐过这独木舟。”
上了船,船身猛地一阵晃动,李桓英一个趔趄,一屁股坐了下去。还好,船没翻,她也没落水。她紧张得脸色煞白,双手紧握船的两舷,同行的人都捏了把汗。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到了对岸。看到老马充满歉意的微笑,李桓英反倒安慰起他来:“我知道麻风村都特别远,路不好走。这点儿苦不算什么,我要是怕苦,就不做医生也不治麻风病了。”
过了河,大家像商量好了似的,开始穿上厚厚的防护服。李桓英有点儿不悦:“怎么还没有看到病人,就先把自己包裹起来了?太夸张了!”
“没办法,我们也怕被传染啊!一被传染就得和病人一样被隔离!”一位当地医生捂得严严实实,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对李桓英说。李桓英没再说什么。她知道,人们对麻风病的恐惧由来已久,不是靠一两句话就能够祛除的。她决心用自己的行动逐渐打消人们的顾虑。
在来麻风村之前,李桓英做了一些功课。她一边走,一边与赵剑波等人交谈,了解当地情况。
赵剑波比李桓英小两岁,算是同龄人。他曾是国民党部队的少校军医,后来加入革命队伍,1952年参与创建了西双版纳州人民医院。1957年,他到山东青岛参加了全国皮肤性病培训班,受到皮肤性病防治专家尤家骏的亲自点拨。
多年来,赵剑波背着干粮走村串寨,开展医疗工作。以前没有电灯,赵剑波点着马灯在茅棚中为不少人做了手术。他还时常深入边远村寨,到麻风病人家中做工作,与病人吃住在一起。因此,他和李桓英有很多共同语言。赵剑波称李桓英为“老庚”,这是云南、四川等地的方言,是同龄人之间一种亲近的称呼。
还没走到村口,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看到有陌生人来,立刻四散跑开了。
李桓英等人知道,这些孩子不是怕被生人欺负,而是怕把自己的麻风病菌传染给别人。他们早已习惯了躲避人群、自我隔离。
村里的麻风病人带着惊异的眼神,远远望着李桓英等人,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在老马的引领下,李桓英等人挤进了一个昏暗的茅草屋。一个神情有些呆滞的男子正坐在里面。他身形瘦削,一道道皱纹刻在脸上,似乎每一条褶皱里都藏满悲哀和无奈。
老马赶紧介绍:“老刀,这些是从北京和省里来的大专家,专程来看咱们的。”
“你就是刀建新吧?”李桓英满面笑容地伸出手。刀建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村外的人握过手了。他的双手已经残缺不全,不仅别人看了害怕,他自己也感到羞耻。
难道这位从北京来的女大夫不怕麻风病吗?看着李桓英自信的微笑和鼓励的目光,刀建新迟疑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李桓英紧紧握住了那只黝黑枯瘦的手,还拥抱了手的主人。这让村里的人惊呆了,也让同行的人感到震惊。
刀建新是整个麻风村极少数会说汉语的人之一,那一刻他竟说不出话来。整个村立刻沸腾了:“天哪,北京来的大摩雅(傣族人对医生的尊称)不怕麻风病!”
下午,李桓英等人在村里走门串户搞调查时,看到前面有两位姑娘,想向她们问路。看背影,两位姑娘身材窈窕迷人,可当她们回过头时,李桓英发现,一位姑娘脸上长着一大块斑,另一位姑娘手指是弯曲的。李桓英轻轻掀起其中一位姑娘的长裙,看到她腿上有大片的麻风斑。李桓英一抬头,刚好撞上姑娘无奈和乞求的目光。
还有一个8岁的男孩,牵着双目失明的母亲来到李桓英面前。那位母亲将手伸向她,马上又缩了回去,如此三遍。李桓英一把拉过她的手,说:“我是医生,是来给你治病的,我不怕。”激动的泪水顿时从那位母亲失明的双眼中流出来:“大摩雅,我就一个心愿,想看看孩子长什么样。”
这次考察对李桓英触动很大,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带着药回来,带着最好的医生回来,一定要把乡亲们的病治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1983年1月,李桓英坐了3天的绿皮火车到达云南昆明,然后乘大巴前往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与她同行的,还有一大箱“宝贝”——从世卫组织争取来的新药。
这是李桓英第二次来到南醒村。在村边,李桓英把省、州、县的麻防人员分成临床组、病理组、涂片组和体检组。分配完毕,工作人员立即从背包里拿出防护服、口罩、手套等,熟练地穿戴起来。
3年前,李桓英没有穿戴任何防护设备就进入麻风村,走进麻风病人家中,与他们握手,甚至拥抱。李桓英的举动给当地人带来了极大震撼,也为麻防人员做了生动示范。
但仅有一次示范,作用并不大,时隔3年,基层的恐惧观念依旧没有丝毫改变。李桓英不得不再次教育他们。
“脱了,脱了!”李桓英大喊,“你们穿成这样怎么工作,怎么看病?看看你们全副武装的样子,谁还敢跟你们亲近?”
李桓英下了死命令,只有参加检验的医生可以戴手套、口罩,其他人一律不允许。可有的医生还是不放心,穿戴好防护服,站到了队尾,被李桓英一眼发现,揪出来一顿数落:“你们穿着厚厚的隔离衣、橡胶鞋,戴着手套和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就是怕被传染上。难道你们不知道麻风病传染率很低吗?我认为,麻风病是最不易被感染的传染病!在我国,麻风病是穷病,绝大多数人有自然免疫力,是不会感染上麻风病的!而且,新的治疗方案极其有效,即使是多菌型病人,在接受联合化疗一周后,也会基本消除传染性。”
“医生的言行会影响病人和周围的人,医务人员不怕疾病、不歧视病人是最起码的职业道德。只有这样才能赢得病人的信任和配合。”李桓英说道,“我在乡下巡诊时,从不穿隔离衣,不戴橡胶手套,顶多穿件白大褂,和病人在床边聊天,并且主动跟他们握手、拥抱,与病人像亲人一样相处。这样,他们才能信任你,放下戒心和你交流。”面对麻风病患者身上的溃疡,李桓英转过身问大家:“如果是你们自己身上长的,别人也这样嫌弃你们,你们会怎么想?”
李桓英亲自给大家示范怎么看病人,怎么摸神经、检查,然后请人带着大家一步步做。从那以后,大家逐渐适应,不再害怕了。
李桓英深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因此,她不仅“数落”麻防人员,还“敲打”当地官员。在一户重症麻风病患者家中,李桓英停了下来。
“脱掉鞋让我看看。”见对方迟迟不动,李桓英干脆蹲下身,小心地脱掉对方脚上的鞋。
只见那只脚已生出一大片溃疡,散发着一股恶臭味,知觉全无。李桓英把手伸进鞋里,摸着可能硌脚的地方。
“来,你们也摸摸。”几位随行的当地官员捂着鼻子下意识往后躲闪。
“过来,你们脱掉手套摸摸!”李桓英声音洪亮,几位当地官员象征性地往前蹭了蹭。李桓英顺势将其中一个人的手放到了鞋里。
“麻风病的传染率是很低的,可防可控,你们不要怕。”说着,李桓英拉起病人的手嘱咐,“好好吃药,很快就会康复。”
“你们也认识一下吧。”李桓英又将麻风病人的手与随行官员的手握到了一起。
多年后,当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疾控中心科长郭丽珠回忆起这一幕时,依然由衷地佩服李桓英的无畏、无私。那次,她也像其他人那样套着防护服,穿着隔离衣,捂得严严实实,结果被李桓英批评得差点儿掉眼泪。
对于麻风病,郭丽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早在实习期间就接触过麻风病患者,地点就在云南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的麻风村。她见过各式病人:因麻风病导致眉毛掉光的、鼻子塌陷的、眼睛无法闭拢的、十指无法张开只能蜷缩在一起的……第一次见时,郭丽珠害怕极了,也很难过。郭丽珠没有想到自己后来从事的就是麻风病防治工作。
李桓英是一个“异类”:到病人家里给病人做检查,到了午饭时间,她干脆留下来吃饭,就用病人家里的餐具。她边招呼大家坐下,边夸赞盘中的菜。吃过午饭,她从兜里掏出钱,悄悄放到饭桌旁。有时忙碌了一个上午,午休时间,她干脆就在病人家中的草垫上睡一会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李桓英直接把实验室搬到了麻风村。虽然实验室安在了村里,但因为工作人员太多,村里安排不了住宿。为了解决住宿问题,李桓英把目光投向了勐腊县的勐仑植物园。勐仑植物园还有一个“国字号”招牌: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研究所。
虽说勐仑植物园距离麻风村较近,可也要走十几里山路。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李桓英一行便出发了,他们走过崎岖的山路,穿过澜沧江的支流罗梭江,然后乘坐麻风病人划的独木舟穿过勐醒河,走进麻风村。
麻风村是自发形成的,村民散落在山间沟壑里,住在村子里的人都没有户口,村里究竟有多少人,连当地皮防所的人也说不清。
李桓英与勐腊县皮防站站长马金福等人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将每座竹楼编号,再逐一将病人和家属登记入册。时任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皮防所副所长杨军记得,村里最早有50多户,到后面按编号排序时,就只剩下48户。
要想开展短程联合化疗试点,还要筛选麻风病人,给他们逐一登记、分型。
什么样的病人才符合实验目标?李桓英要求患者必须是多菌型,即涂片检查细菌指数2个加号以上的活动性病人。她还给现场每位医生提了要求:必须将病人身上的皮损处描述清楚、定位准确。李桓英在讲如何检查病人时,常常亲自示范怎么看皮肤损坏程度,如何给标本取样。她随身带着一台在德国买的徕卡相机,拍下每一位病人身上的病变,以便与日后用药后的情况进行对比。
麻风村没有医院,更别提像样的手术室了。李桓英用帐篷搭成简易手术间,再拿竹片摞成工作台。没有桌椅板凳,大家就用木头、草排等临时制作。
在这样的环境下,李桓英对实验的要求依旧极为严苛。病理组、涂片组的工作人员逐个给病人做病理、涂片检查,严格按照李桓英的要求筛选试点病人。
“难”贯穿了实验始终。说到底,病人并不信任这位从北京来的医生。筛选出的47位多菌型麻风病人即将使用WHO推荐的短程联合化疗方案展开治疗,然而他们根本不想吃药,更不要提按剂量、按时间规范化治疗了。
李桓英的办法很简单,她带着基层麻防工作站的医生一起背着药箱到患者家里,从简易铝箔塑料中挤出药,放到病人手里,她甚至帮病人倒好水,看着他们把药放到嘴里咽下去才离开。
这份坚持是李桓英的秘密武器,也是她的底气。遇到特别难“啃”的病人,李桓英就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安慰自己。
村里有一位76岁的老人拒绝服药,李桓英就请刀建新给她做翻译,每天上门一次,不厌其烦地开导老人。有一次,李桓英在老人的家里吃午饭,看到桌上有苞谷饭,她立刻起身从盆里盛了一些到碗里。“苞谷饭很好吃,在北京难吃到,我要多吃点儿。”常年被孤立的老人终于向李桓英“投降”了,开始接受正规治疗。离开村子后,李桓英将剩下的药物交给刀建新的儿子刀岩糯,叮嘱他每天看着老人服药。
有一天,一位病人找到李桓英,把药放到她面前,说:“李大夫,这药我不吃了。”患者指指脸上的紫斑:“你看,我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尿为什么是红色的?”这并不是个例,用药20天后,麻风村的病人陆续发现自己“变样了”,脸色由红变紫,因为惶恐,他们偷偷停止服药,有的还把药扔到了河里。
“这只是药物色素沉淀,是多种药物混合服用后的正常反应,会消失的。”李桓英拉着一个个麻风病人的手,一遍遍重复。
真正说服病人的并不是李桓英说的道理,而是她的真心。除了与病人同吃同住,到了病人的服药时间,她还拿着药,递上水,把药亲自喂到病人嘴里。有些病人卧床不起、大便干燥,李桓英就亲自给病人抠大便。因为备受歧视而变得冰冷的心渐渐被她焐热了,47位病人再次按照实验要求继续吃药。当他们脸上的色素沉淀逐渐变浅时,他们从心底里接受了李桓英。
“这药好,我之前很难受,现在感到很轻松,好像那麻风虫跑了似的。”服药3个月后,麻风病人的情况明显好转,他们不仅敢互相串门打招呼,不少人还重新做起了农活。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大夫,比我爹娘还要亲。”到后来,麻风村里谁家的儿子要娶媳妇,都会找李桓英做媒。家长里短的事,他们也愿意当成悄悄话告诉她。
27个月后,李桓英结束了在云南勐腊县的短程联合化疗实验,经过检查,那些参与实验的麻风病患者全部治愈,无一例复发。
在与麻风病的抗争史中,4个麻风村已历经30余年的努力。现在,大功告成,大家将鲜花做成花环,不约而同地跑到李桓英面前,亲手献给他们心目中的大摩雅。
同一时间,“曼喃醒村”(原南醒村,曼喃醒村在傣语中意为“新生的山寨”)的牌子被众人高高举起,“我们的村子有名字喽,我们成为正常的人喽。”人们将李桓英围在中央,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将象征吉祥如意的清水泼向李桓英。
“我管李教授叫妈妈,没有她,我早就死了。现在我生活得很好,想起她,我就想哭。我爸爸在李教授来之前就死了,脚溃烂,后来逐渐因血液神经营养不足,骨质逐渐吸收,最后就断了,没有脚了。”
“李教授你要保重身体,常来看看。”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郭丽珠说,她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一刻的热烈场景,以及人们兴高采烈、满脸幸福的神情。
勐腊县短程联合化疗试点的成功,给云南省麻风防治事业的发展带来了春天。很快,云南省短程联合化疗试点扩大到23个县,于1989年在全省全面推广。短程联合化疗的实施,加快了云南省基本消灭麻风病的步伐。
1985年6月,卫生部在南京召开了全国麻风病宣传工作会议,会议提出了“麻风病可防可治不可怕”的科学观点,改变了人们对麻风病的传统偏见,开创了我国麻风病卫生宣教工作的新局面。
当头棒喝
1993年,在山东医科大学读研究生的温艳来到热研所,做寄生虫课题研究。
李桓英把温艳叫到办公室,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们现在缺人,你可以跟着我们一起下现场。它正好属于你这个课题的分支。”没有任何犹豫的机会,温艳几乎是被推着进入了麻风病防治这一领域。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将要面对怎样的艰辛。
1994年10月,温艳与李桓英、翁小满等人一起去云南做“健康教育对麻风病早期发现的作用的研究”课题。在当地狭窄的旅馆里,温艳信心满满地告诉李桓英,她不怕麻风病,也不怕去麻风村现场看病人。说着,她向李桓英提了一个问题:在由她主导设计的课题中,有一项需要用广播在麻风村宣传麻风病防治知识,当地能否配合,她心里有些打鼓,想请教李桓英怎么做。
“我请你来,是让你做现场的。你现在倒给我布置任务,让我给你创造条件。你知不知道,这些都需要你自己去落实。”温艳没想到,她小心翼翼的提问迎来的却是李桓英劈头盖脸的训斥。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委屈像潮水一样在胸中涌动。她觉得自己第一次去现场,没有经验,不过是向李桓英请教问题,至于被这样对待吗?
后来,和李桓英打交道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才逐渐明白并接受了李桓英的逻辑:在李桓英这儿,凡事都要自己去解决。李桓英自己是这样做的,她认为别人也同样能做到。
据说,禅宗和尚接待初学者,常常当头一棒,促人醒悟。刚来麻风病研究室工作的新人,常常遭到李桓英的痛斥。在李桓英看来,这样也许会把人吓走,但从事麻风病研究绝非易事,如果没有过硬的专业知识和意志,迟早会被吓跑。
这次李桓英等人去的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曾是云南省麻风病人最多的地方之一。
杨军当时是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皮防所副所长,他从健康教育入手,正在做“麻风病垂直防治机构与基层三级防治网结合发现病人的可行性”研究。垂直防治与基层三级防治网相结合的模式,是李桓英首次提出并推行的,是中国防控麻风病的一大创举。从县到乡,从乡到村,一级一级落实,通过联合化疗,帮助早期麻风病人康复。
温艳开展的健康教育课题,也是将垂直防保网作为核心内容之一,把病人、家属和周围村庄看成一个整体,采取行之有效的健康教育宣传方案。因为两人的课题类似,李桓英决定让他们一同前往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做基层调研。
发现新的课题,对科研工作者来说是至高的快乐。两人决定做出点儿成绩,写两篇能让李桓英眯起眼睛称赞的文章。
下现场是整个课题中最熬人的部分。温艳最开始的想法是,两人只要一个不落地落实到县就了不起了。但事实是,他们不仅完成了最初目标,还用两个月的时间走遍了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的8个县,做了许多预期外的工作,包括给8个县的高危人群发放调查问卷、普及知识,以及督促政府开展联合化疗治疗工作等。
出发前,除了李桓英,这个团队的其他成员没人知道怎么开展现场工作。温艳也完全是个新手,但从李桓英的一举一动中,她很快看出了门道:李桓英到村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药品。有的村卫生室是由破败的茅草屋改造而成的,只能容纳一个医生、一个病人,没有存放药品的地方,药被散乱地堆放在一个盘子里,甚至没有分类。
接着是走访所有的新发病人,判断病人是否有早期残疾的苗头。长久以来,麻风病人承受着外界的歧视,当温艳目睹李桓英不戴口罩、不戴帽子、不戴手套,自然而然地钻进患者破破烂烂的小黑屋时,心里不由得感到震撼。看到病人,李桓英就像看到了很久未见的老朋友,她紧紧握住他们的手,大声问着好。有的病人衣服破烂不堪,有的病人将两件衣服拼在一起,还有的病人把裤子改成上衣。李桓英叮嘱温艳将从北京带来的物资留下一些,她说:“只要能背来,多少都不够。”
卡特琳娜·加缪在她的随笔集《孤独与团结:阿尔贝·加缪影像集》中写道:“他是众生中的一人,他试图在众生中尽力为人。”在温艳看来,李桓英就是这样的人,她的工作就是将那些过着“非人”生活的人拉回正常人的轨道。
在基层开展工作,李桓英眼里揉不下沙子。一次基层回访后,李桓英在开会时“发飙”了,她多次严肃追问:“病人的药到底吃没吃?一天吃了几次?为什么没做详细记录?谁来负责监督?”一连几问,在场没有一个人能答上来。此后,周围的人,从上到下,从老到小都对她心存畏惧,丝毫不敢糊弄她。
李桓英在当地开展培训,并不是随便选择受众。她一般先要求全体小学师生接受培训,然后是各级机关干部。出了问题,她先追究皮防所所长,再找乡镇负责人。
有一次,在干部培训会上,当地官员像小学生那样坐在教室里,看上去有些拘谨。李桓英用手捅捅温艳:“你上去给大家讲讲,这麻风病是怎么回事儿,它到底传染不传染。”这是第一节课,那时,温艳还是未毕业的研究生,她紧张得脸都红了。
“你要讲真话。”台下,李桓英推了推金边眼镜,冲温艳一挥手,大声说,像极了一位正在指挥战斗的将军。
两个月的基层工作结束后,温艳回到北京,撰写了《健康教育对早期发现麻风病例作用的研究》,获北京市卫生局科技进步一等奖,杨军等人则发表了一篇题为《垂直的麻风机构与基层防保网结合发现病人的可行性》的文章作为研究成果。
有一次,李桓英带温艳去一家麻风病“疗养院”,那里的康复者共600多人,昆明市周边十几个村寨的康复者都集中在这里。老病号大多肢残严重,许多人失去了家庭。温艳至今还记得,出发前李桓英叮嘱她:“这趟你就跟着我,你也别说害怕,我这儿的人不允许这样。”
2010年,温艳首次造访曼喃醒村,那里家家户户盖起了小楼,全然看不出麻风病侵袭过的痕迹。
渐渐地,温艳发现,李桓英办事喜欢主动出击,“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么自信和主动的人。我们中国人一般都很含蓄,但李教授是特例”。
三头六臂
麻风病研究室最早是没有实验室的,直到助手翁小满来了之后,李桓英才开始进行实验室的建设。李桓英在基层下现场的时候发现,如果没有实验室配合,针对麻风病很难做到早发现早治疗。“靠肉眼判断很难,等病人出现皮损就晚了。”当时,还有一些麻风病人散居在麻风村内外。患者怕被扣上麻风病的“帽子”,都躲着他们。李桓英决定增加实验内容,增强麻风病的早筛力度。
1988年,云贵川三省新增麻风病人约占全国新增麻风病人的60%,医治难度之大可见一斑。项目推进千头万绪,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李桓英既缺设备,更缺得力帮手,纵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
左思右想,万事不愿求人的李桓英决定上书北京友谊医院北京热带医学研究所,转医院党委,请组织增派人手,以推进麻风病研究室相关工作。
李桓英配备助手的申请是1985年提交的,可直到1988年9月,所里才给她派了助手翁小满。翁小满毕业于西安医科大学。来北京之前,有人告诉翁小满:“等着吧,有你哭的日子。”
翁小满原本可以在四川做科研,但她一心想到一线。当时,李桓英在云贵川等地将麻防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是所有有志于从事麻防事业的青年人的楷模。
翁小满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点儿后悔的呢?或许是从那次李桓英要求她做科研数据散点图开始。
如今这项工作做起来很简单,只要在电脑上输入,每个点都出来了,最高点、最低点一目了然。但在当时不行。1988年底,热研所还没有计算机,得用坐标纸把点一个一个画出来,一个病人一个点,出现任何错误,都要被狠狠地批评一顿。
李桓英讲话如同连珠炮,啪啪啪甩过去,翁小满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经过几次较量她发现,如果自己有错,无论怎样辩解都将以失败告终,而且是惨败。
李桓英的严苛有时让翁小满心里颇不满,但看到李桓英对病人发自内心地爱,她还是佩服的。
翁小满的父亲翁之龙是皮肤病学专家,对复发性皮炎研究颇深。四川种植水稻面积广,不少农民因插秧患上了皮肤病,翁之龙首先发现了稻田接触性皮炎,后被命名为“翁之龙皮炎”。幼年时,翁小满看到父亲手拿放大镜,捧着病人的脚诊治,看完再贴近闻闻气味。“一旦嗅到甜甜的味道,这病便八九不离十了。”父亲曾教导她,做医生要躬身到病人身旁。父亲的话让翁小满至今难忘。麻风病人很大程度上缺的就是像翁父这种贴身的辅诊,既能精确判断疾病,还能拉近和患者的距离。在李桓英身上,翁小满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来热研所不久,翁小满家遭遇变故。有段时间,她带着孩子住在集体宿舍,生活很困难。孩子已连续几个月没吃肉了,翁小满告诉孩子:“再坚持坚持,下个月一定让你吃上肉。”
美国肯德基快餐在北京最繁华的前门西大街正阳市场开了它在中国大陆的第一家店。李桓英受邀在这儿吃饭,饭后送走友人,她特意点了一份炸鸡,让店员打包装好。
李桓英快步向翁小满家走去,到了门口,李桓英还没敲门,翁小满就闻到了四溢的香气。“又是谁家吃肉了?”正嘀咕着,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李桓英手里拎着一个袋子站在门口。翁小满赶紧把李桓英让进来,她以为李桓英是来谈工作的。虽然是周末,但李桓英工作起来从不分工作日和休息日。炸鸡的香味儿顺着浸油的袋子飘出来,在里屋的孩子闻到浓郁的肉香,小跑着出来,兴奋地叫道:“妈,咱家有肉吃啦?”
“喏,炸鸡,快拿去吃。”李桓英笑眯眯地从两层塑料袋里掏出牛皮纸袋,撑开袋子,味道更浓郁了。
“不不不,李教授,这个我们不能要,您拿回去。”
“这就是给你们娘儿俩买的,孩子正在长身体,你也要补补,快收下。”
你推过来,我推过去,牛皮纸袋眼看就要被扯坏了,李桓英高喊一嗓子:“哎呀,快拿去吃吧,你和孩子饿坏了,怎么跟我搞科研、去现场呀?”翁小满接过牛皮纸袋,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李桓英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我走啦!周末愉快!”
早在翁小满来之前,李桓英就很注重培育基层防治人员。她向世卫组织提出,要开展云贵川三地麻防人员的培训工作。很快,世卫组织安排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邛海地区举办云贵川三省短程联合化疗培训班,聘请了美国和印度的两位专家,李桓英承担了翻译工作。也是在那次会议上,三省基层人员收到了李桓英与几位专家连夜编写的麻风病联合化疗手册——《麻风病联合化疗与综合性防治管理》。
1996年,贵州省安顺市举办了全国麻风病防治业务培训班。来授课的是一个比利时人和一个印度人。课堂上,两位外国老师提到中国时,言语间流露出轻蔑的态度,引起学员的强烈不满。原贵州省毕节地区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副书记刘放鸣记得,李桓英一直用英语和对方沟通。两位专家提到了当年举办的亚特兰大奥运会,对中国出言不逊。李桓英很生气,她用手指叩了叩桌子,问对面的两位专家:“你们知道这次中国队拿了多少块奖牌吗?”
在座的培训人员都看出来了,一些外国专家对中国有偏见,认为中国人患麻风病后病耻感很重,当地防治人员没有从理论层面去总结和探索。发现外国专家不尊重中国后,学员们干脆不上课了。不上课意味着起不到培训效果,世卫组织明文规定:如果达不到预期效果,所有费用由专家个人承担。
李桓英激动地说:“你们不要以为中国好欺负,中国人民是不好惹的。”她及时向世卫组织反映情况,协调新的专家来授课。
其实,那次培训人员名单中最开始没有刘放鸣的名字,是李桓英为他争取到了名额。刘放鸣很感谢那段经历,让他在年轻的时候就接触到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麻风病防治理念。
刘放鸣对李桓英既感激又敬畏。有一次,刘放鸣在其他医生汇报病例时跑到一旁抽烟,被李桓英发现了,遭到一顿“语言暴击”。
无论是谁,如果言语中对病人有一丝不尊重,有一点儿嫌弃,被李桓英发现了,她批评起来绝不留情面。
刘放鸣记得自己第一次去麻风村看病人,回家后吃肉都觉得恶心,好像满嘴都是奇奇怪怪的味道。可李桓英不一样,不管病人身上多脏,家里多乱,她都能忍受,而且是真正从心底里接受患者。所以,病人看到李桓英,就好比看到了救星。
有一年,李桓英在外出差,县领导看到她这个70多岁的老专家还跑在一线,太辛苦了,特地备了一大桌“野味山珍”招待她,其中有一些属于国家保护动物。李桓英发现后,脸色瞬间就变了,筷子在饭桌上敲得啪啪响:“给我吃这个,底下的病人吃什么?”几位县领导原本等着李桓英的夸赞,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批评。
刘放鸣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件事,此后每逢外出吃饭,他都将多余的饭菜打包分给居住在村寨边的病人。还有一次,刘放鸣下基层工作,午餐时间,他邀请两位70多岁的病人在旁边的饭馆吃了顿火锅,两位病人说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有时家住很远的老病人来找刘放鸣复诊,只要有时间,刘放鸣都会安排他们在医院吃饭,为他们解决车票问题。
回到北京后,李桓英常给刘放鸣等基层工作人员寄资料,帮助他们解决临床最实际的问题。刘放鸣的一位病人是个小伙子,一家四口都是麻风病患者。小伙子用了几种药物,都有严重的过敏反应,刘放鸣一开始也无法解决。后来,他想起李桓英寄给他的一本书里介绍了国际麻风协会一位专家的方案,是专门针对过敏反应的。第二天,刘放鸣就让病人来住院,准备采用新的治疗方案。药很贵,刘放鸣当时所在的毕节市撒拉溪医院没有额外开支,他最后找到一家慈善组织,帮忙解决了药物及经费问题。
后来,刘放鸣去北京当面跟李桓英汇报了这件事,李桓英很欣慰。她提醒刘放鸣,麻风病患者不仅需要药物治疗,也需要“话疗”,要让他们减轻思想负担,心理、生理同步康复,重新融入社会。
择善固执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的托运行李领取处,传送履带上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一个硕大的行李箱停在滚动履带终端,等待它的主人,旁边站着的几个人在争论着什么。其中一位满头银丝卷的老年女性双手拄着拐杖,说话声音最大,还不时用拐杖点地,发出咚咚的撞击声。
从昆明飞回北京时,温艳将病理切片小心翼翼地打包好,放到大行李箱中,办理了托运。这种有点儿烦琐的操作,温艳做过好几次了,从未出现过状况。这回,在机场等行李时,温艳却发现临行前捆得好好的行李箱不翼而飞。等了一圈又一圈,还是不见行李箱的踪影,李桓英沉不住气了。她双手搭在拐杖上,气鼓鼓地站在一旁。接机的司机不时看看手表,几位同事正焦急地在服务台询问。
原来,行李箱让一位住在北京通州的画家误拿了。通过行李号,温艳将电话打了过去。画家正在吃饭,得知箱子里是重要的医用标本,答应过一会儿就给他们送过来。
时针已经指向晚上10点。大家劝李桓英先去吃口饭,顺便等箱子。她终于把忍了半天的火发了出来:“我说过多少次了,箱子要用红笔着重标记,绳子也要用有特点的。你们就是觉得从来没错过,所以这次也不会错!这下好了,等着吧。”拐杖又在地上点得咚咚作响,谁都不敢再说话。
“李教授,我们带您和师傅吃点儿饭,回来再等。”
“我不吃,我就在这儿等。”
就这样,李桓英在约定地点坐到了夜里12点多钟。其间,几个年轻人实在熬不住,带着司机师傅偷偷吃了晚饭。
温艳觉得,像李桓英这种性格的人,肯定能做出成绩。“她的思维跟我们不太一样,哪怕99%的人都不这么认为,只有她一个人那么想,最后成功的就是她。”成功在于她能做成事,并且经得住诱惑。更可贵的是,这种坚持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大众。
李桓英的“固执”是出了名的。但她的固执和别人的不一样,或许可以从这个词的本义来理解。《礼记·中庸》称:“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意思是选择美好、正确的目标或事情,执着追求,坚持不懈。
2009年,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开远市有一个小女孩一连接受了3次血清检测,结果均比正常数值高一点儿。当地村民住得相对分散,去一趟不容易,随访率达不到100%。但因为发现了可疑病人,李桓英执意亲自去看看。
那是个12岁的小姑娘,第一次检测血清时,其血液里抗体浓度并不高。“会不会是假阳性?”有人提出假设。李桓英没有放过这个疑点。第二天,李桓英带着大家去了小姑娘家。结果小姑娘上学去了,他们扑了个空。后来,温艳和几个团队成员一连去了3次,都没等到小姑娘。
第四次去,眼看天都快黑了,小姑娘仍没回来,他们就回去了。李桓英很生气:“她指标高,今天必须见到人,天黑了也要去!”
当地皮防所所长潘琼华看到李桓英如此坚持,急得又拍巴掌又跺脚:“天这么黑,路那么窄,没法走,小面包车都开不过去!出了事谁担责任?今晚不能去,明天再说!”
“白天她要上学,有可能还不在,所以最好的时间就是现在。”李桓英一字一顿地陈述着原因。面对老友的焦虑,她显得平静而坚决。
场面僵持着,天越来越黑。
“还等什么呀,出发吧!”李桓英不愿再等下去,率先走到门口,钻进车里。潘琼华依旧犹豫着,踟蹰着不想走。“快走啊,你带路!”李桓英的嗓门顿时高了八度,屋里的人看拗不过她,只能一起陪着上了车。
复查麻风病人是不能声张的,更何况那还是个孩子。通常,车要停在离村很远的地方,再让村医将人叫出来。月光下,李桓英借着手电的光,仔细查看小姑娘的皮肤,发现其背部已经出现轻微皮损。果真是麻风病早期患者。取完标本做了病理检测后,李桓英给她发放了药物。
温艳等人不由得为小姑娘感到庆幸,也更佩服李桓英的坚持了。其实小姑娘的指标只高了一点点,如果不细究,就漏掉了。
20年来,陈小华读过关于麻风病的各式英文文献。这是一个小学科中的小学科,文献数量有限,读起来也艰涩无比。
陈小华形容自己最开始读文献是“两眼一抹黑”。书在面前摊开,文章看不明白,文件也看不明白,合上书,过几天再看,还是稀里糊涂的。她向别人抱怨:“这病真是太漫长、太久远了!”同时,愁从心中起:“实验怎么办?论文怎么办?毕业怎么办?”但当她看到李桓英每天雷打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书、工作,她的心也逐渐沉静下来。
李桓英的工作态度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年轻人的志趣。陈小华希望毕业后能留下来工作,但在麻风病的科研、实验、临床上具体怎么搞,她还是想不明白。偶尔,她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看不到尽头的胡同。压力大时,她就在周末到办公室里坐一会儿,好像只要在工作的地方待着,某一天就会开窍似的。
神奇的是,无论陈小华哪天来办公室,她都会看到李桓英也在那儿。有一次,李桓英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陈小华以为屋里没人,正伸懒腰犯困呢,突然屋里传来英语朗读声,把她吓了一跳,人顿时清醒了。
中午,陈小华离开时,轻轻敲门和李桓英道别:“李教授,我走了。”“好,小华再见。”一老一小,在暖阳中告别,这样的画面持续了很多年。“李教授不是工作狂,也不是不懂得休息,在办公室读书看报,那是她的爱好。”坐在一间从实验室隔出来的屋子里,陈小华感慨道。
有时两人会结伴回家。到了家门口,李桓英招呼陈小华上去坐坐,只需一会儿工夫,柜子上的留声机打开了,一支圆舞曲从中滑出。
厨房里,多士炉中刚烤好的面包随着嘀一声响弹出槽口,蓝莓果酱的盖子已经被打开,在等着配角——黑巧克力和咖啡的出场。如果是一个人回来,李桓英则是另外一种安排,拿出前一天中午的剩菜,西红柿炒鸡蛋或是小份肉食和蔬菜,随便煮点儿面条就打发了。
陈小华与李桓英相识20年,也见识过李桓英的“坏脾气”。但她承认,李桓英发脾气通常是因为“恨铁不成钢”。
陈小华说,李桓英一直紧跟国际前沿模式,将PGL-1抗原和S-100作为麻风病的诊断模块,“后面这个产品放到我们的公共平台上,不少同道很惊讶:‘你们已经走在最前面了。’”
李桓英带着这支团队埋头走了20多年。回头看看,“20年前肯定不会想到现在是这个样子,我们觉得李教授很伟大”。
2010年,麻风病研究室同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开展合作,在云南省红河州地区开展“将免疫筛查的方法应用到现场”课题。李桓英希望把现场经验同理论结合起来,解决实际问题。
在基层,李桓英带领团队做了关于免疫的吸附实验。这是一项横跨5年的课题,大家先将每个村落的标准制定出来:出现新发病人后,要把患者集中起来,建立数据库,再摸排所有患者的家庭情况,最后到皮防所做体检。内容包括:查看患者全身的皮损情况,抽血,实验室通过仪器把血样分离出来冻上,再拿回北京做具体分析。后来因为病人越来越少,实验开展得异常艰难。
这是一份要凭真才实学才能胜任,并且时刻冒风险的工作。李桓英的严苛要求常常被周围人看成是“烫手山芋”。尽管烫手,但某些时候,还必须不吭声地伸出双手接过来。温艳有时也会佩服自己,暗自问道:“能坚持下来就不得了了,是吧?”
爱莲说
袁联潮是离李桓英最近的人,她最早觉察到李桓英的衰老。李桓英97岁那年初夏,一次下班路上,几缕阳光刚好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来,落在驼着背踽踽独行的李桓英身上。袁联潮看后很动容,马上用手机拍照记录。
袁联潮常陪李桓英在小区楼下的花园散步。有时候路走多了,李桓英就对袁联潮说:“我们聊聊天吧。”话音未落,李桓英就把拐杖靠在花坛旁,屈腿坐了下来。
袁联潮知道,实际上是她累了,走不动了,但李桓英从来不会说“累”这个字。
膝盖的问题伴随了李桓英多年。2002年,医生在李桓英的双腿膝盖中发现了骨头碎渣,为了让她能继续走路,医生在她的膝盖上打了3个洞,清理掉碎渣和积液。这之后,李桓英再也离不开拐杖了。
有一年,李桓英的膝盖积液严重到让她无法走路。袁联潮带她看完急诊,本想让她回家休息几天,可第二天她又拖着助步器去了办公室。“我需要到办公室工作,在家待不住。”“回家也是看报纸看电视,太没意思了。”李桓英撇着嘴,显得有些委屈。实在没办法,袁联潮只能找个轮椅推着她去上班。
在单位处理完公事,李桓英的脑子也没有停止思考。她总想着怎么将所里的同志团结在一起,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以前,每年大年三十是袁联潮最难熬的。早些年,除夕上午还未放假,办公室里已没什么人了,李桓英却依旧早上8点钟就到岗,工作内容是整理全年的报刊。在袁联潮看来这并不是“正事”,李桓英却认为很重要。这是她的一条经验之谈:“归纳整理远比开始更重要。”
李桓英101岁时依然我行我素。早上她在病房吃完苹果、喝过咖啡,还想吃点儿零食。如果护工拦着不让她吃,她就急了。
李桓英不喜欢被人管着,跟护工急了她会喊“滚”。每当这时,护工会笑眯眯地接上话:“得您先‘滚’,我才能‘滚’啊!”
2019年,李桓英在家里摔了一跤。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出院后,没过几天又摔了。从那时开始,大家就不敢让她一个人在家了。住院的枯燥乏味,只有在大家探望她时才能缓解一些。“这是我的好同事。”她拉过袁联潮的手,向护工这样介绍着,没说几句就激动了,这是大家以前极少见到的场景。
李桓英住院期间,几个同事商量着在办公室里用电磁炉给她开个小灶补补身体。乌鸡煲、苦瓜排骨汤、牛蒡排骨汤、雪梨苹果瘦肉汤、黄豆猪蹄汤等菜品,轮番在麻风病研究室的小办公室中被炮制出锅。
“猪蹄炖烂了吗?”
“看上去还可以。”袁联潮拿起手边的筷子扎了扎。
“可以送了。”一个巨大号的四层保温桶,装上两大碗肉类佳肴和绿油油的时令蔬菜,再装上主食。这样给李桓英调理了两个月,她的身体好了不少。
李桓英爱热闹。身体好些时,她喜欢喊同事去家中坐坐,再一起做顿饭。每逢春节,热研所老所长甘绍伯会请李桓英到家里吃饭,聊聊新一年的工作计划。
李桓英爱玩,前几年没住院时,科里的同事会带着拄拐杖的她一起去北京国际鲜花港、青龙峡游玩。年底,大家再找个可以聚餐的地方吃顿饭。
李桓英也常请大家吃小食,夏天的冰激凌、冬天的糖炒栗子、办公桌旁随手可以抓起来吃的巧克力。有人来访,碰上炎热天气,不出意外,总能吃上李桓英买的冷饮。
回国T52nTGad53ZLCdj6igFVx3ch7EXgpJGw2vRhw1XNF/w=后,李桓英坚持订阅了60多年的《参考消息》,最开始没有电视,她通过看报纸了解国内外大事。读报占用了她每天很长一段时间。
她看得比一般人都慢、都认真,还经常拿荧光笔在报纸上画重点,然后在麻风病研究室传阅,谁看过了,就签个字。
李桓英酷爱古典音乐,也喜欢游泳。当年她借住在马海德家时,屋后就是后海。炎炎夏日,后海旁,人们常能看到一位慢悠悠游泳的女士,有时手里还拿着类似橡胶拖鞋的东西当船桨,在水面上漂着。
岸边围观的人有时忍不住会指着她说:“嘿,你看那个女人,多有意思。”
空闲时,李桓英会拿出父亲留给她的几台徕卡相机,摆弄一番。20世纪80年代,在云南麻风病防治现场,李桓英还赠送了几台相机给当地的麻风病防治工作者:“你们谁需要给病人拍皮损片子,就拿去。”
李桓英的弟弟在美国做工程设计,为了能和弟弟有共同语言,李桓英在他来京前认真“备课”,翻阅近期工程行业文献,了解这个领域的最新进展。以袁联潮对李桓英的了解,她从不做无用功,从不做耽误时间的事。
李桓英不惧怕衰老,亦不畏惧死亡。关于自己若干次在云南、四川遭遇的险情,如锁骨骨折、肋骨骨折、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李桓英从不主动提起,她对死亡看得通透。曾有人在医院探望她时问:“您的身后事如何处理?”她哈哈一笑:“房子已经处理好,剩下的钱不多。我也不留骨灰,就撒到海里吧。”
年迈的李桓英变得更加豁达。同事去探望她时,她很少谈工作了,而是把音响打开:“来,咱们听听音乐。”晚年,李桓英变得更加平和,看到同事孩子的照片,她会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咯咯笑出声。
2016年12月27日,北京友谊医院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入党宣誓仪式,站在最前面的新党员正是时年95岁的李桓英。
在李桓英的入党仪式上,有人问:“李教授,您为什么选择现在加入中国共产党?”她坚定地回答:“在几十年的工作中,我看到了党和国家是真真切切在为老百姓办实事、谋幸福。我所取得的成绩与党组织的关心和支持是分不开的。我95岁了,再不入党就来不及了。我为人民服务了一辈子,后半生的40年都从事了麻风病的防治工作,我想我可能够格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如果去世后,身上不能覆盖上一面鲜红的党旗,那我会很遗憾的。”
2022年11月25日,北京气温骤降,金秋的痕迹霎时弥散,李桓英在无数人的牵挂中走完了她101年的人生。告别仪式上,李桓英的身上覆盖了一面鲜艳的党旗。
有太多人不舍得她。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很多人打来电话,以至于袁联潮的手机接到发烫。
有好几次,袁联潮恍惚间感到,李桓英还在麻风病研究室里伏案。深绿色的台灯倾洒下柔和的光,李桓英穿着米色小花上衣,拿起放大镜,摊开文献,像往常一样,在字里行间寻获有关疾病的密码。
缓过神来,袁联潮知道,是麻风病研究室的同事又在主动加班。李桓英引领了一个时代的麻风病防治工作者不懈奋斗,也注定还将影响更多的人投身到守护人民健康的事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