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开理发店的“混混”,从那个老头到我店里工作开始,一切都变了——
“混混”生活,闯进一个“罗锅”老头
去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我和俩小弟骑摩托去炸街,回来时出事了。
在行驶到尹庄村的第二个路口时,下陡坡后,前方突现一块大石头,车子撞击后直接斜甩出去四五米。等我缓过来劲时,发现车轮前方正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我吓得冷汗直冒。结果,那人突然坐起来,两腿盘住车轮,要2000块。我的小弟急了,薅住这人脖领子就要揍他。
“别动手,我证明,你没撞到他。”一个驼背的罗锅老头从旁边亭子里跑出来。
老头对那人说:“今天你已经讹了一个,再这样我报警了啊。”那人见瞒不住,转身跑了。
我把头发甩在脑后,冲老头说:“他应该谢谢你,否则我的拳头就要出手了。”
“哪里的话,你赶紧回家吧……”老头已经扭头走了。
三天后,我正在自己店里给客人理发,一个老头探进半截身子:“老板,能不能给我理个发。”我一看,这不是那晚劝架的老头吗?
“怎么这么巧啊!”老头也认出了我。他把编织袋放在门外,轻轻走进店里。
我犹豫了一下,打开卫生间的门,让他在里面先洗个头,这样不影响别人。
不大会儿,在店里做离子烫的女孩突然尖声叫起来,手指着厕所的方向。顺着她的目光,只见厕所里一个光屁股身影晃来晃去,磨砂的玻璃,还显得皮肤特别白……
我打开厕所门,罗锅老头光不出溜地站在我面前:“我身上太脏,这有热水,所以……”
没办法,我找出一套半新的上衣和裤子,从门缝塞给老头。他换好衣服后,不停跟我说着抱歉,拿出卫生间的拖把清理起来。
等店里的顾客都忙完,我把他叫进来,给他理发,还安慰了他几句。
老头夸我一头红毛,很有性格,又接着说:“我老家离这100多里地,我又是个无儿无女的,年龄大了,想有个说话的人,就来市里找我侄子,他小时候我还带过他一阵呢,谁知道人还没找到,钱先花完了。”
这阵子,老头一直在另一个区转悠,最近才游荡到这边。说罢,他拿出侄子的照片,我一看,竟然是800米开外开水果店的老范。
因为老头是个罗锅,我喊他锅叔。
我带着锅叔去找老范,巧的是老范正给他的狗相亲。对锅叔的到来,老范只是瞥了一眼,就转身看狗去了。
当天下午,我有事出门。回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路过水果店的时候,我看到锅叔靠在卷帘门上打盹。我怕他摔了,赶紧叫醒他。
锅叔摸着后脑勺,在我的追问下解释:“昨天下午,小范让我去扔垃圾,回来门就锁了,我没地方去,只能在门口将就一宿。”
我翻了翻口袋,找到50元现金,又把手里的热豆浆给了他。
锅叔不要我的钱,不好意思地问:“那个,有没有剩饭啊?那条狗在厕所叫了一宿,估计也没吃饭,别给饿死了。”
“你自己没吃饱,还管他的狗?”我回去找了两根火腿肠,又跑去买了炸鸡,给了锅叔。
他双手微微发颤,从最里面的衣服里摸出一个没有表带的旧上海手表,冲我说:“你是个好孩子,我没钱,这个送给你吧。”
“不用,那晚你已经帮我了。”
接下来几天,我都没看到锅叔。有一次我路过,看见他正在水果店里的案板前忙活。
我往里走去,准备顺道买点水果,却看到老范正拿着一根皮带走出来,另一只手拽着狗。
q4On3ks1SKCD5IBRxMlAFZ7U8DKlkXAQFYB0bIHqkaU=锅叔放下菠萝,赔着笑过去抓住皮带:“狗子不去就不去吧,它前天不是刚配过一次吗?”
“你懂什么,你知道它配种一次多少钱吗?”老范喊着,用胳膊使劲推了锅叔一下。
我赶紧上前劝:“一只狗,较什么劲。”
“狗东西,就知道添乱。”老范骂着,又瞪了锅叔一眼。
“你骂谁?”明显老范这是冲锅叔的。
老范坐下来斜眼看我。一瞬间,我火气上来了,拿起旁边的榴梿,直接砸在老范的头上。
他“嗷”一声跳起来,捂着脑袋直骂娘。我以为出了气,可老范扭头就报警了。
公安局里,老范嚷嚷着要我坐牢。锅叔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哭丧着脸求警察调查清楚。
最后我赔了老范300块钱,这事就算结了。
刚出派出所大门,我看见先走一步的老范,黑着脸,车尾一冒烟,跑了。
我和锅叔慢悠悠地走。路上有个工地,挖掘机正忙碌着,我停下来看了半天。“小时候家里穷,可我就是想有个玩具挖掘机,爷爷攒够了钱,去给我买,结果,买的路上被撞死了。”
锅叔用手勾着我脖子,什么也没说。
我回过神来,想到榴梿这事儿一出,估计锅叔也难在老范家待下去。“要不,去我店里帮忙吧?正好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锅叔犹豫了一下,冲我点头,咧嘴笑了。第二天,他就拿起剪刀,说要跟我学理发。
歪打正着,顽童成了“舞队之花”
耐不住锅叔的坚持,我答应了他,但有个要求,千万别和褪毛一样,多少得留点。
锅叔学得很快,学会后他把阁楼的两个房间收拾出来,摆上了两张椅子和一个长条沙发——他说,要专给老年人理发,8块钱一位。
干了两天,锅叔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总有人觉得他形象差,不怎么信任他。
锅叔眼睛一亮:“你给我做个造型吧!”
应锅叔的要求,我给他烫了火箭头,火箭头的中间漂了缕细细的橙色,穿上迷彩上衣,洞洞裤,再加上他背上的罗锅,满脸的褶子,怎么看都觉得这老头有点东西。
人靠衣装马靠鞍,锅叔人缘真上来了,但我估摸着这8块里面,冲着理发来的也就4块钱的生意。
因为他的那些顾客目的“不纯”。那些老太太们不仅带着头发来,还带着她们的故事来。
锅叔时刻准备着停下剪子,歪着身子,弓着腰,看她们嘴唇翻飞,絮叨个没完。
等她们再次落座,才重新开剪。看到老太太们来时和走时发型差别不大,我忍不住问锅叔:“你亏不亏心?”
锅叔扫着头发茬子,乐呵呵地回答:“她们经常来,经常剪,按标准早剪秃了,我少剪一点,给她们留个再来的由头。她们需要听众,有的老伴都没了,有的和子女有矛盾,来发泄一下。再说,经常来的我还给打折,她们不亏。”
可锅叔的做法还是被一个胖老太识破了,把他骂了好几天。后来锅叔又手抖,把老阿姨眉毛剃了一小块儿,被骂了一顿。经历了这些,锅叔说剃头有风险,还是少剃头多盘头吧。
锅叔去批发市场买了两顶假发,对着视频反复练习。不知道他刷到了什么,突然买了身大码的旗袍,涂上口红,戴上盘发,非要我给他拍视频。
“人家隔壁那几个理发店,生意好,就是因为小姑娘小伙轮番直播,咱也得学一下。”锅叔一边摆弄刚买的丝袜,一边嘀咕着。
只听“刺啦”一声,锅叔一不小心拽破了丝袜,留下好几个小洞,他乐了,“嘿,我看那网上,还流行这种破洞丝袜。”
我只好硬着头皮给他拍了,拍完他问我怎么样。我看着美颜都无能为力的视频,说:“你开心就好。”
锅叔很开心,连发一个星期,竟然让他撞了大运。一支老年舞蹈队刷到了视频,他们正需要一个会盘头的专业托尼。
从那之后舞蹈队经常来我这做头发,有时候还需要锅叔跟着出去。
这天,我们区举行一个丝巾展销会,好巧不巧,舞蹈队C位的阿姨突然阑尾炎复发,紧急去了医院。还有5分钟上台,找人也来不及了,负责人急得团团转。
不知何时,锅叔竟穿上旗袍,顶着盘头主动请缨:“我跟着排练好几回了,我行。”
我看得只想笑,人家穿上旗袍都在膝盖往上一点,他穿上前面还行,可后面硬生生被罗锅撑到了大腿根。
死马当活马医,负责人把他放到队伍最不显眼的位置。可上台后,锅叔以为要自己找位,竟然晃悠到了C位。
音乐一响,灯光一打,他眨巴下眼睛,耷拉着眼袋,裹着绿旗袍,跟着别人一起舞动,好像一个蠕动的老蟾蜍。台下爆笑不断,掌声雷动。
这场表演下来,他不仅没有演砸,舞蹈队还因为他得了个创意奖,吸引了不少客源。从那之后,锅叔就经常去舞蹈队“兼职”,学来的舞蹈又用在直播上,吸引来不少人,还有人戏称他为“舞蹈队之花”。
路过人间,“三缺一”的光棍组合
锅叔赚了钱,买了一堆火腿肠、狗粮,不忙的时候,就蹲在绿化带前面喂流浪狗。
这个时候,老范的狗却丢了。老范不问,我也懒得告诉他。其实,他的狗我还真知道。
前几天,我在二楼库房看到了老范的狗,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的,偷吃了锅叔买的狗粮。锅叔赶它走,它直接躺在地上来回打滚,锅叔蹲下,它又使劲舔他的手。
锅叔摸了摸它的脑袋,叹气道:“这狗跟我一样,没有亲人疼哦。”
“这么惨,要不给绝育?”我随口一提,“我有个朋友在宠物医院上班,可以问问。”
我俩一合计,偷偷带着狗去宠物医院,给狗做了绝育。手术很顺利,狗也很配合。
10天后,趁着门口人多,我把狗放到了街上。老范很开心,可很快就破口大骂,因为他的狗少了零件,他骂了两天,狗被撵到了街上。
饿极了的狗最后加入了流浪狗的队伍,一起来找锅叔。锅叔给它洗了澡,抽空又把它的屁股染成了红色,还给它起名一腚红。
一腚红很黏锅叔,锅叔理发它看着,锅叔拖地它跟着,拖完的地还没干,它一屁股坐那,等起来就是一个毛毛的爱心。
锅叔不光狗照顾得好,业务水平也直线上升,名声在外。唯一不好的是,锅叔经常手抖,给一老头理发的时候,一推子下去,对方前脑门不但剃秃了,还见了血。
我赶紧上前查看,伤口不大,流血也不多,可就是前面一个大豁子,尴尬又突兀。
锅叔看了一眼,手更抖了。我按住锅叔发抖的手,先是给顾客道歉,接着说给他换个发型,最后提出2000元赔偿,好在对方接受了。
锅叔歉疚得直抹眼泪。我把自己当学徒时犯过的错都说了一遍,他还是很不好意思。
可能和这次事故有关系,锅叔更卖力了,早起晚睡还发短视频。晚上没事时,他打开直播,戴着2厘米粗的塑料大金链子,拖着一腚红在门口唱歌跳舞,那些舞都是跟舞蹈队学的。
这还不行,锅叔还非拉着我参与,他说这叫“引流”。他又问我,我们这个组合叫“男人与狗”好,还是“三个光棍”好。
我说他老不正经,他大言不惭地说“我们是这条街最亮的仔”。
后来有一次,我一个小弟的妈妈心脏不好,紧急住院。我去医院看了一次,回来后我突然想到也让锅叔检查一下。
体检安排的是周六,周四的时候,锅叔老家来电话,说他家有亲戚重病,让他回去见最后一面。人死为大,我只好推了体检。
我问他几天回来,他说很快。临走那天,锅叔起得特别早,不但把自己的床铺、卧室收拾利索,还把一楼到二楼都打扫了一遍,又把一腚红和流浪狗都喂了一遍。我忍不住笑他:“你要提前回去过年吗?搞得跟不回来一样。”
锅叔不好意思地笑了,把他的上海手表上满弦给我,让我每天帮他上弦。那天有两个做头发的,我安排开滴滴的朋友把锅叔送到车站。朋友回来给我打电话,说锅叔下车时哭了。
我“嘿”了一下——这老头真会煽情。
三天后,锅叔给我打电话,说要晚点回来。
“行,你忙完再回来,老年舞蹈队的活还等着你呢。”锅叔说了一句“好”就挂了,我觉得他声音涩涩的,可能是感冒了。
再后来我就打不通电话了。我没有他别的联系方式,只好觍着脸去问老范,他没理我。
我想,也许是锅叔不想回来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收到一个快递。打开,里面用泡沫层层包裹,竟然是一台儿童挖掘机,还有一张存折,里面是21830元。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手套一扔,飞速地跑到二楼锅叔的卧室,最后,我在枕套里找到一条破洞丝袜,丝袜包裹着一张银行卡,里面还有一张小纸条:“小子,给你娶媳妇的,我一共花了2000,剩的还有29000。”
我心里有不好的猜想,第二天就带着一腚红,顺着快递上的地址找到锅叔的老家。邻居说,快递是锅叔走前请他寄的,哪来什么重病的亲戚,反倒是他自己,几年前就有轻微脑梗,两个月前回来已经很严重了,一犯病手就抖。
难怪他剃头的时候会失手,我只觉得是他不小心,从来没注意过他藏在背后的手一直在发抖……
回市里的路上,下了一场雨。雨过天晴,橙红色的余晖铺天盖地,我瞧着瞧着,觉得像极了我曾给锅叔染过的火箭头。
我摸了摸脸,湿湿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我突然想起锅叔曾问我,到底是“男人与狗”好,还是“三个光棍好”。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现在已经不是“三个光棍”了。
编辑/王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