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潮湿:追忆陪奶奶的16岁

2024-09-13 00:00:00陈澄
知音·上半月 2024年9期

当家里有了癌症病人,是怎样一番兵荒马乱?尤其是老龄化社会来临,子女面对父母年迈的压力,难免逐渐显现。

16岁那年,我比别人更早地经历了这一切……

陪护的重担,落在小小的我身上

2016年8月,我16岁,正处在高一最无忧无虑的暑假中,奶奶却开始频繁腿痛。

9月,家人带着奶奶去了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奶奶确诊肺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到身体各处,所以她的腿才会这么痛。

医生建议奶奶做基因检测,看看能否使用靶向药治疗。但很可惜,结果事与愿违。

雪上加霜的是,奶奶更无法进行手术,她的肿瘤就长在肺动脉附近3.5毫米处,手术风险太高,医生直接否决了这一方案。

爸爸和医生沟通后,决定给奶奶做一个疗程的化疗,可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癌细胞转移到她脖子,她支撑不起头部的重量,一向爱美的她只能被迫戴上颈托,像一个被折叠的大头娃娃。

身体的疼痛与对疾病的惶恐让奶奶离不了家人,她信不过护工,同时觉得请护工费用昂贵,只让几位子女陪床。

大家拧不过奶奶,商量后由做自由职业的大姑长期陪护,其他几个兄弟姐妹在治疗费用方面多出一份。到12月,大姑已日夜看护近两个月,身体难以支撑。

爷爷要照顾一岁多的堂弟,大伯和小姑都有各自事务,不能长时间陪护,爸爸也为事业在深圳和湖南两地奔波。

家里不剩空闲的大人,只剩我这个半大不小的高中学生,陪床的重任落在了放寒假的我身上。

周末回家时,爸爸告知我奶奶的真实病情,并且希望我能替家庭分忧,去医院陪护奶奶。

我硬着头皮接下了任务。期末考试后,我匆忙带上几套换洗衣物,跟随小姑前往医院。

奶奶所在的病房是三人间,她在最里面那张病床。我们到的时候,奶奶正好醒来喊着要喝水,惊醒了靠在床头柜上小憩的大姑。

大姑的眼睛都未完全睁开,却能熟练地倒出开水瓶里的热水,混着另一个瓶子里的冷水,调成可入口的温水,用吸管送到奶奶嘴边。

小姑低头嘱咐我,“你要好好看着你大姑是怎么照顾的,记下来,这段时间你奶奶就靠你了。”

手上忙个不停的护士抬眼看我,“还在上学吧,能行吗?”

小姑信心满满地捏了捏我的肩膀,“放心吧,我们家这闺女做事很稳妥的!”

姑姑们临走前又对我叮嘱了许多,大姑给我示范如何给奶奶按摩放松肌肉,如何将奶奶抱到轮椅上,小姑教我如何保存单据以及两人的重要证件,更嘱咐我有新情况就打电话通知她们。

我冲她们一个劲地点头,承诺自己一定会好好照顾奶奶,背地里却用力地将手心里的汗擦在裤缝。

癌症病房里,难忘陪床的日日夜夜

晚上我躺在逼仄的折叠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冷光发呆,毫无睡意。

每次合眼没多久,奶奶就醒了要起夜。她那时入睡没有困难,只是睡不长、夜里总醒,平均每晚醒两次,多的时候四五次。

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要人托着她的头和背才能坐起来。起来后我要用胳膊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搀扶着去洗手间。说是搀扶,其实也相当于我半抱着她,她只需要用双腿拖着走两步。我那时体重才八十多斤,手臂细如麻秆,每一次抱奶奶起床,都要咬紧牙关用上浑身的力气。

上午我要推着奶奶去做放疗。头一次没经验,我忘记做放疗都是有排号的。我们早早等在门外,可在我们后面来的人却比我们先进去了。

因为奶奶喊痛,我自告奋勇地去和放疗室的医生“谈判”,让他不要给后面来的人插队,我奶奶年纪大了,等不了那么久。医生忙得没空看我,跟我说:“你推着轮椅等在门口,才是挡了真正排在前面的患者的路。”

我的脸一下红了,他继续问我,“你家大人呢,怎么是你一个小孩在这?护士没和你们说清楚吗?”

我这才想起来,责任护士的确和我们说过要排号,但奶奶一催我就给忘了,只想让她快点做完放疗回病房休息。我低着头和医生说不好意思,解释家里大人太忙,只能由我来陪护。

“谈判”失败,我尴尬地退回奶奶身边,和她解释排号还得再等等。奶奶好像听懂了,但没过多久,她又开始让我去催医生。

我沉浸在刚才的面红耳赤中,有些不耐烦地把音量拔高了几分,“肯定会轮到你的,你不要老是催嘛!”

奶奶看着我,愣了两秒才把眼睛低下去,很轻地说了句,“唉,痛啊……”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对自己的无能和暴躁感到羞愧,慢慢学着想办法让奶奶舒服点。

奶奶爱干净,我每天都要给她换一块新护垫,这也是我认为最费劲的事。我无法像大姑和责任护士一样,麻利地撑着奶奶的身体抽走护垫再换上,只能让奶奶先侧躺,或让她用手揽着我的脖子借力撑起身子,再将护垫一点点叠起抽走、铺平。

奶奶见我做得吃力,只要自己稍微有点力气,就会抓着病床的栏杆暗自使劲,想减轻我的负担。两三次尝试后,她的上肢力量竟然恢复一些了,她自己是最高兴的。

奶奶一向是个积极的人,日常生活里的一点正向反馈,就能让她对病情更加乐观。

我们是湖南人,医院的食堂是广东清淡的口味,奶奶吃了嘴里没味。午餐和晚餐我就趁奶奶小睡的时间,往返三公里去医院附近的湘味小炒店买。

奶奶常点的菜是“一碗香”,但总说没有自己做的好吃。她笑眯眯地说,她会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以后再给我做拿手菜吃。

奶奶对未来的规划越细致,我的心里就越揪成一团。她还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大家都说她只是长了一个良性肿瘤,住院治疗就能好起来。通过药物的控制,奶奶的疼痛能被短暂抑制,白天的规律生活,也给她一种真要好起来的错觉。

可每到夜晚,癌细胞把她折磨得痛醒,一夜睡不了个囫囵觉。我用手托着她的后颈和背部,轻轻地上下按摩,不过十多分钟,奶奶就又能睡下去了。

对我而言,安抚奶奶睡下后的那段时光是最难熬的。我的意识已经清醒,暂时无法入睡,只能在凌晨百无聊赖地翻看朋友圈,同学们在分享轻松的寒假生活,我默默地送上一个红心。

在来医院陪护前,我是一个话少、反应还比较慢的人。奶奶有时要输液,我不能离开太久,打印了报告还需要去交单据,一着急我就想跑两步。但很快我就会被医护人员叫住,“这是医院,不能乱跑。”

无法替家人承受病痛,我只能想办法让家人在医院舒服一点。奶奶有时会觉得输液很痛,责任护士告诉我可能是因为药液太凉,教我用手捂着输液管暖一暖,果然奶奶感觉好多了。

在晚间时分,陪护者都会涌进茶水室,争先恐后接开水为家人泡脚驱寒。我就曾经在茶水室里落了下风,有患者家属直接插在我前面,理所当然认为,我这个孩子提不动灌满的暖水壶,“善意”地让我等人少的时候再去打水。

我的外形瘦弱,为自己辩驳显得苍白无力,所幸奶奶的责任护士路过,替我说了几句公道话,我这才得以顺利提着暖水壶脱身。

与亲人离别,这是余生漫长的潮湿

我在医院陪护的最后几天,奶奶腿疼的频率越来越高,夜里被痛醒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有一回我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和往常一样托着她的头要将她抱起,可一个手滑,她的头就软绵绵地从我手上脱落,掉在枕头上一声闷响。我的心跳随着奶奶喊痛的声音一起漏拍,瞬间睡意全无。

那晚奶奶痛得无法入睡,止痛药已经无法缓解。她躺在床上,眼神是涣散的,眼泪不断从她眼中淌出,出气多进气少地叫我去喊护士,给她再输几瓶液。

在老人的观念里,只要打上点滴就代表医院在治疗她,她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我只好去护士站找人,值班的正好是奶奶的责任护士。在奶奶的不断请求下,她向上级请示后给奶奶输了一瓶营养液,并告诉奶奶这瓶是止痛的。

在强大的心理暗示下,奶奶看着输液管内滴下来的水珠,终于渐渐平静。我听着她平缓的呼吸声,也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责任护士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背,说:“没事了妹妹,回去睡觉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第二天,巡房医生面色凝重,给爸爸打去电话,劝爸爸接奶奶回家度过最后的日子。春节前,爸爸终于将奶奶接回了家。

随后,我们又马不停蹄地驱车回到湖南。这个年过得异常热闹,许多亲戚都赶来看望奶奶,好几位老人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他们在床前紧攥着奶奶的手,没说两句就老泪纵横。

奶奶从这个不同寻常的春节里,察觉到自己真的得了大病,她的精神愈发萎靡。不管爸爸和姑姑们再怎么哄她这只是小病,她都不再相信了。

4月,奶奶彻底瘫痪在床,浑身的肌肉萎缩,连最基本的抬手都无法做到。爷爷、大姑和爸爸留守在老家,每天轮流换班照顾奶奶。爷爷和大姑守白天,爸爸守晚上。

到了末期,奶奶每晚睡不到两个小时就要被痛醒,爸爸要起来给奶奶翻身、拍背、揉腿、擦汗、喂药。那段时间,他从140多斤瘦到了110斤左右。

7月,我放暑假了,独自带着还在念小学的妹妹坐火车回到老家。奶奶消瘦得不成样子,精神萎靡、眼眶凹陷,露在衣服外的两根锁骨像两根腐木。

一看到我,她就哭了,说她终于见到我最后一面。我的鼻子瞬间酸了,只能和她讲点高兴的事情。糟糕的是,奶奶的耳朵也听不清了。

湖南的七月天很炎热,哪怕我们坚持每一个小时就给奶奶翻一次身,但奶奶的尾椎骨处还是长了褥疮。我们每日都上药换药,却无法阻止那个小小的褥疮越变越大,最后溃烂到都能见到骨头。

老家的房子很大,房间与房间之间隔了有段距离,为了方便照顾奶奶,我把学习的桌椅摆在奶奶房外,只要奶奶一醒,我就能立刻赶去她房间查看情况。

遇到我一个人处理不了的时候,我只能跪坐在床上大声呼喊大姑,屋子挑梁很高,我的声音甚至会有回响。等待大姑赶来的间隙里,屋内的回响和奶奶的呻吟充斥在我耳朵里,变成了一种短暂而尖锐的耳鸣。

我们碰她的每一处,她都有可能喊痛,痛极了也会骂人。病痛的折磨使奶奶变得暴躁,从前她性情和顺,从未对我大声责骂过,如今却多次指责我做得不好。

给她喂药时我动作慢了两秒,没有立刻把水送到她嘴边,她便嘟囔说我是故意的。

我觉得委屈,对奶奶抱怨,“我已经很累了,你不要随便找碴。”

可奶奶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回应我的只有窗外的蝉鸣和她沉重的喘息声。

我看着药盒上医生手写的“味苦,需及时送水服用”,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想对奶奶道歉,她也听不清了。

7月末尾,高三提前一个月开学。临走前我蹲在奶奶床边,告诉她我得回去念书了。

她侧躺在床上,吃力地望着我说:“好,你回去吧,回去吧。”

这一回我们都没有哭,却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我回深圳第二天,才到宿舍准备休息,爸爸就打电话过来,说奶奶快不行了,连水都喝不下去了。

凌晨,表叔到学校接上我,我们连夜驱车赶回湖南,还是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

我们到家时,奶奶已经被换好寿衣搬进棺材了。我怔怔地望着挂白的灵堂,许久后忽然间缓过劲来,奶奶是真的去世了,瞬间胸口痛得厉害,眼泪彻底模糊了我的视线。

记忆里,年轻的奶奶爱穿亮色裙子,会用发油梳理头发,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常把自己收拾得精致利落。

看着她的遗像,我非常愧疚。老家对遗像很看重,奶奶的遗像却是从她早年的照片里抠图来的。生病后她很少拍照,近期的照片是她出院时全家大合照,可我们都忘了把她的颈托拿下来。奶奶偷偷跟我说,她戴着颈托的照片不好看,我曾答应她过年以后帮她拍一张好看的照片,可我又一次忘了。

家里举办大型活动时,需要敲几下供奉家先的牌位边上的钵,这个任务一般由爷爷奶奶负责,爸爸也敲过。

葬礼出殡这一天,作为长孙女,击钵任务落到我肩上。我身高不够,只能站在牌位前,学奶奶从前的样子踮脚用力敲击。

嗡声阵阵,我看着照片里奶奶的脸,她的裙子不会再被拿出来,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编辑/刘绮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