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反性骚扰,应“让权力关系可见化”

2024-09-12 00:00:00庞海尘
南风窗 2024年18期

图/丁得

权力结构会助长骚扰行为,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正如高校性骚扰/性侵害事件频发,暴露的不是师德问题,而是学校对师生不对等关系的视而不见。这也是为什么英国1752联盟(The 1752 Group)会将“让权力关系变得可见化”作为解决高校性骚扰问题的核心手段。

1752联盟是一家成立于2016年,总部设在英国的研究咨询组织,致力于解决和消除高等教育机构中教职工对学生的性骚扰问题。她们主办了英国全国首次高校反性骚扰相关的学术会议,也时常会在网站上发布自己的研究成果。

在去年5月,她们发布了一份86页的关于高等教育机构应对性别暴力和骚扰的研究报告,指出英国不同高校在处理性别暴力和骚扰案件时的不一致和结构性障碍。该报告呼吁制定统一的标准,强调保护举报方权利的重要性。

但学术产出与政策实施之间,往往存在着难以跨域的鸿沟。在目前英国多数高校都面临着让人尴尬的财政危机的情况下,如何争取学校管理层对反性骚扰问题的关注,是1752联盟不得不思考的问题。

为了更好地了解英国的情况,南风窗与该组织的联合创始人兼媒体联络人安娜·布尔进行了一次对话,她同时也在约克大学教育与社会公正领域任高级讲师。在她看来,虽然有些事情得到了改善,但从整体上看,英格兰高校反性骚扰的相关举措“仍处于不断改进中”。

“拿不到钱”是个问题,要知道,该组织之所以会被命名为1752,就源于这样的尴尬处境——一次总计1752英镑、意图让这些创始人“闭嘴”的高等教育性骚扰会议拨款。该组织的创始人希望用这个名字,提醒人们这种“象征性的”预算反而暴露出教育机构在应对性别暴力时的疏忽。

即便在英国这种已经有了相关政策与组织资源的国家,高校反性骚扰依旧面临严峻考验。当然,对于我们来说,解决这一问题更是道阻且长。

制度不足

南风窗:在高校反性骚扰/性侵害的问题上,你会如何描述英国目前的情况?

安娜·布尔:其实在这方面,英国目前仍处于不断改进中。无论你怎么描述高校性骚扰/性侵害的问题,它都远未得到解决。尽管我们在过去8年中一直在积极推动相关倡议,但仍有许多地方的学生在举报教职员工的不当行为时面临不安全的处境,甚至教职员工在举报其他教职员工时也是如此。我只能说,大多数大学都没有建立足够的机制来处理这个问题,我们还有很多工作亟待完成。

南风窗:在这么多要做的工作中,目前1752联盟主要在解决什么问题?

安娜·布尔:我们现在在努力解决的一个问题是,在英国,投诉性骚扰/性侵害的学生并不会被告知她的投诉结果。也就是说,她可能只会被告知“你的投诉成立,非常感谢”。她得到的就只有这些消息,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因为她需要知道她的行动是有效的,是值得投诉的。

之所以出现这一问题,是因为数据隐私法。工作人员的数据被视为其个人隐私数据,包括如果校方决定解雇他或给他警告或送他去参加培训课程或其他什么,这些都被视为其个人隐私数据。因此,他们不会告诉举报的学生。

当然,更重要的是整个制度的不足。根据我的研究,在英国,几乎所有肇事者都受到大学的保护,无论是处于职业生涯早期的人,还是已经建立并享有盛誉的人。从根本上来看,是因为追究这些人的责任并采取行动解决这种行为的制度是不够的,因此所有肇事者都是由这些制度促成的。

但由于英国大学在经历财政危机,他们一直在解雇人,我们很难让学校重视我们现在在做的事。即便少数大学在尝试做更多的事情,也远远不够。

南风窗:在你们提供的政策建议中,高校处理性骚扰/性侵害事件的标准流程应该包括哪些关键步骤?

安娜·布尔:首先我认为,应该要有明确的报告渠道和保护措施,确保受害者能够在没有报复担忧的情况下报告性骚扰事件。我们知道,教职员工会进行报复,他们会试图散布谣言、攻击学生、阻止学生访问数据、停止提供反馈和教学支持等。

其次,我认为要有独立和专业的调查程序。调查程序应由接受过性骚扰相关培训并具有专业知识的独立外部调查员执行,而不是由学术管理人员处理。这些调查员应该独立于学校内部的管理层,确保调查的公正性和专业性。但我们在一些英国大学经常看到的问题是,调查工作交给了另一位学术管理人员。学校管理者可能会觉得,投诉在这个部门,那如果我请另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来调查,那他也可以算是独立的,但事实上这一逻辑并不成立。

此外我认为,还要有透明和公正的决策和制裁措施,包括开除工作人员。但目前在英国,即便选择开除教职员工的情况变得越来越多,但整体上仍是很罕见的。通常情况下,学校可能会给对方出具一个书面警告——如果再这样做,你就会被解雇。

学校管理者可能会觉得,投诉在这个部门,那如果我请另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来调查,那他也可以算是独立的,但事实上这一逻辑并不成立。

最后是提供全面的支持体系,包括心理咨询、学业和职业支持等。因为即便学生的申诉得到支持,她们也在这一过程中失去了 6个月甚至是 1年的正常学习时光,她们的职业生涯和学业将受到严重影响。与此同时,她们也可能会出现心理健康问题,特别是对博士生来说。在这一过程中,她们的人际网络、建立学术网络的能力、参加会议的能力、自信心都受到了影响。因此,她们需要大量的支持才能重回正轨,而我们目前看不到这种情况。

学校的责任

南风窗:为什么发生来自教职工的性骚扰/性侵害行为时,学校不能免责?

安娜·布尔:大学教职员工之所以拥有权力,是因为学校赋予了他们这种权力。如果他们不是学校的雇员,只是普通的社会成员,他们不会拥有影响学生生活的权力和威望。

这种权力,以及他们承担的角色,使他们能够接触到学生,并影响学生的生活和职业前景。不幸的是,当个人被赋予权力时,往往存在滥用权力的风险。他们可能会自认为行为是道德的,但实际上却在滥用权力。

正因为学校赋予了教职员工权力,所以当他们滥用权力时,学校有责任采取行动,剥夺他们的权力。学校有义务确保权力的安全使用,保障学生的安全和福祉。

当学生冒着风险注册一所大学时,实际上是在接受大学的承诺,即大学会确保他们能够接受所注册的教育。如果学生因为教授的虐待或骚扰而无法接受教育,学校就没有履行其教育承诺。与此同时,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如果大学未能采取措施确保学生在接受教育时感到安全,那么大学也可能违反了其平等和人权义务。

南风窗:但在现实情况中,英国高校什么时候才会承担起这一责任?

安娜·布尔:我认为这主要是两种因素的结合。一方面是这些学校有处理糟糕案件的经历,可能会涉及举报学生自杀未遂或者自杀事件;另一方面是大学内部的教职员工意识到这是一个高风险领域,如果不立即采取行动,可能会有更多的师生面临死亡的风险。

英国校园剧《皮囊》剧照

有时候,大学会有一些我们称之为“转折点”的案件,但他们仍然选择隐瞒,不采取任何行动。所以,发生悲剧性或高调案件并不一定会带来改变。但有时,当高层领导和教职员工共同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时,就会带来改变。这需要一系列情况的结合才能实现。我认为,大学内部需要有一种愿意讨论性别平等和真正挑战性问题的文化,但大多数大学甚至不愿意使用“性骚扰”这个词,更不用说采取措施了。

幸存者

南风窗:如何看待遭受教职工性骚扰/性侵害的幸存者在网上曝光自己的遭遇?

安娜·布尔:我们在英国也看到了类似的情况。我认为大学需要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因为当幸存者别无选择时,她们只能采取极端的行动。如果情况是幸存者可能认为无论如何都将折损自己的职业前景,而且那些施害者及其同伙已经在诽谤、针对并骚扰自己,那么,她们还能失去什么呢?当然,人们会利用任何可行的手段。

因为学校赋予了教职员工权力,所以当他们滥用权力时,学校有责任采取行动,剥夺他们的权力。学校有义务确保权力的安全使用,保障学生的安全和福祉。

问题在于,幸存者在网上发声其实风险很大,因为我们看到越来越多针对那些在网上发声的幸存者的诽谤案件。例如,如果她们在网上指名道姓地揭露骚扰者,在英国,骚扰者可以很容易地起诉她们,声称她们发布了虚假信息。然后,幸存者必须自己承担法律费用,为自己在法庭上辩护。

所以,我们并不鼓励幸存者这样做,因为风险太大了。但我完全理解为什么幸存者会这么做。我认为,除非机构建立支持幸存者的机制,并确保妥善处理这些案件,否则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多。

南风窗:在英国,我们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幸存者选择站出来,她们的这一决定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安娜·布尔:当相关机制还不存在时,更多的幸存者选择站出来,也许能推动大学开始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在过去的十年甚至更长时间里,我们在英国已经看到学生们在这个问题上进行了大量的激进主义活动,媒体和新闻也开始关注这一问题。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成为新闻议程的一部分,你也知道,以前记者很难将这些故事刊登出来,而现在他们可以了。

她们使公众和媒体变得日益关注这一问题。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公众关注度给大学施加了压力,然后大学在处理这些问题时,也反过来推动了公众对这个问题的进一步关注。

与此同时,我们也知道,在存在严重性别不平等的地方,特别是在男性掌握权力的地方,性骚扰更容易发生。但现在大多数英国大学都没有禁止教职员工与学生发生关系。像在许多大学里,教职员工仍然可以与学生发展浪漫关系或性关系,这并不违反任何大学规定。

但通过让这些问题显现出来,能够帮助学生,特别是被骚扰的女性认识到,这不是她们的错。因为在过去,她们可能会认为自己不该去教授的办公室,不该让他关上门,不该接受他的礼物等等,从而认为这是她们的责任,因此不敢发声或告诉别人,甚至默默承受。但现在,我们通过1752联盟明确表示,是教授拥有权力,他才应对这种行为负责,而不是学生。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期待学校制定更清晰的职业界限,当她们受到教职员工或其他学生的侵犯时,她们认为自己理应从学校获得高质量的专业支持。